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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宦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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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见过一众命妇后,皇后没有从始至终在偏殿相陪众人的道理,遂起驾退到了暖阁稍坐休息,扶英呢,早早便同沈太傅家的小孙女一道往花园里玩耍去了。

皇后方在榻上坐定,粟禾捧上来一碗莲子羹,遣退了屋里几名宫女后,才道:“娘娘此前曾问雍候是否为小公子之事上书皇上,奴婢后来也派人打探过,当时事发不久确有承上过一封折子,但恰逢秋狩之变,直到皇上回宫后才于御书房召见了雍候一回,具体谈了什么倒无从得知,但光瞧着小公子如今还在京畿府衙的死牢里,想必是不欢而散。”

“人放在死牢里吊着一口气,案子证据确凿却又不处置......”皇后说着轻笑一声,摇摇头,“皇上此回想必是狮子大开口,逼得雍候宁愿舍了那儿子都不愿意答应他。”

粟禾回想到那时她将雍候夫人拒之门外,当时不解其意,如今看来,恐怕也是早料到会有今日这局面了。

她思索道:“这案子僵持至今已然月余,雍候与皇上各据一方较着劲儿许久,奴婢是怕,如若皇上见雍候铁了心不依从,先行退步了,或者雍候终究顾念亲儿向皇上妥协了,毕竟虎毒不食子,这样一来,岂不是......”

皇后两指捏着小勺,一圈一圈轻轻划在碗口,没有直接答话,却问她,“还记得当年太后躺在慈安宫命不久矣之时,皇上做了什么吗?”

粟禾闻言顿时一怔,片刻没说出话来。她不仅记得,更甚至如今想起来都难免觉得后背生寒。

当年那间昏暗的宫室中,十五岁的少年皇帝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着床上形容枯槁的太后,良久,忽然弯腰在床沿边坐下来,一言不发地将她的两只胳膊放进被子里,又细心掖了掖被角……随后,却突然伸出手狠狠扼住太后的脖颈,赶在皇后上前来制止之前,如愿以偿地亲手结束了太后的性命。

“太后当初之所以敢那般嚣张跋扈,背后靠得无非是雍候在朝中的权势。皇上往年所受每一份欺辱雍候都可谓“功不可没”,他的恨意早就刻进了骨子里,岂是等闲便可退步的。”

皇帝不退步,那雍候呢?

粟禾听着前半程兀自思索,脑海中忽地想起方才在殿中见的明仪郡主,心中顿时了然。若雍候愿意在朝政中妥协,雍候夫人又何必要素来不见人的明仪再出来抛头露面这一回。

“那边此回想必是有备而来,娘娘是不是及早制止为好?”

“制止?一个大活人已经站在眼前,要怎么制止?”皇后忽地莞尔,“皇上若时至今日仍旧只是个为美人折腰的庸人,那便是本宫高看他了。”

粟禾从不置喙她的决定,当下应了声是,便不再多言。

临至傍晚酉时末,长禧宫派人前来传话,众官员及家眷已入殿,恭请皇后移驾。

她在东偏殿前与皇帝见了面,两人自上回内寝那一茬儿到眼下已过去了好几日,彼此大约都不愿意想起那厢,还是一贯各走各的,进了正殿虽并肩而坐,却也是两相沉默。

笙歌阵阵中,陆续有官员行至殿中央朝皇后吟诵贺词,敬献贺礼,皇帝瞧着几个来回便辗转想起自己的贺礼来,再一想那贺礼的下场,心中顿时忿忿不平,转过脸来率先朝她发难,“你为何要将那虎皮烧了?毁坏御赐之物的罪过,你不清楚?”

“嗯?”

许是殿中舞乐声夹杂着谈笑声过于嘈杂,皇后并没有听清他说得什么,扫他一眼,随即稍稍倾身过去,示意他再说一遍。

“好话”哪还有说二遍的道理,他这一拳径直打在了棉花上,见她漠然看着自己,悻悻说了句“无事”,便重又端正坐好,执起酒盏刚递到嘴边,却听皇后又问道:“雍候小公子强取豪夺草菅人命的案子,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嗯?”

她听不清楚,那他也“听不清楚”,总归是要礼尚往来一回合。

皇后微蹙起眉,狐疑瞧他一眼,又俯身过去一些,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

“你想为他求情?”他挑一挑眉,目光在下首雍候夫人处一扫,“先前不是听说你都已经将雍候夫人拒之门外了吗,怎么,现在却又改变主意了?”

皇后并不理会他的揶揄,兀自道:“雍候膝下四子,或许小公子于雍候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皇上紧抓着他不放,却不放宽交换的筹码,是在等什么?”

他倒不以为然的很,“四个儿子,却只有这个小的是雍候夫人亲生的嫡子,雍候纵然想不看重他,雍候夫人恐怕也不能答应。朕有的是时间浪费,只是不知那小公子经不经得起他们这么耗。”

“那人若真死在牢里了呢?”

“死了便死了。”皇帝勾了勾唇,“雍候如今手中剩多少筹码你我都知道,不算无用,却也算不得至关重要,他若愿意换那朕可以暂且饶小公子一命,不愿意,无非就是他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与朕而言,并无任何损失。”

他倒把话说得坦诚,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是不知待见过了明仪之后,他是不是还能如此,不改初衷。

酒过三巡沉酣过半,下首推杯换盏的热闹逐渐消沉下来,皇后在笙歌舞乐中起身朝皇帝福了福身,随即告退。

出长禧宫门坐上步撵,行了约一柱香左右,从宫道后方追上来个内官,上前来恭敬行过礼后,回道:“启禀娘娘,明仪郡主现下正在长禧宫东偏殿觐见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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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东偏殿此时的烛火不算明亮,明仪微微低着头亦步亦趋跟在林永寿身后,脚步轻缓地绕过扇金丝云锦屏风,便见南边的主位书案后,皇帝正撑着一侧手臂轻揉眉心,脸颊略有些泛红,想来是大宴上饮了不少酒的缘故。

她行走时也会悄悄打量他,仅仅幼时那一面之缘早已不知消散去了记忆深谷的哪个角落,只是在进宫前她曾自行在脑海中勾勒过皇帝的样子。

她想他自小被打压,□□控,这人大约该是怯懦的,甚至矮小文弱的,不料如今见了,却是和她想象中的模样南辕北辙。

明仪忽然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心也高高悬在了半空中。

此时已然临近深更半夜,没有哪个正经的大家闺秀会在这时候与男子独处一室,但她来了,主动求见,这在对方眼里恐怕就像是个信号,任君采撷的信号。

面对这样一个并不瘦弱,尚且醉酒的皇帝,她忽然开始有些不确定自己的筹码够不够自己全身而退。

明仪细想一下颇为气馁,这一场交锋,还未开始,她竟已经落了下乘,但自己所来为何,她还铭记于心。

她在殿中央停住脚步,两手交叠在身前紧紧握在一起,朝几步之外的皇帝袅袅福下身去,“臣女明仪拜见皇上,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闻声抬起头来,凝神片刻,没立时开口教她平身,却问:“不知郡主深夜求见,所为何事?”

这显然是明知故问,场面上斡旋惯了的人都是这一套,但明仪反而放下心来,一视同仁至少要比故作亲昵的轻薄姿态要教人安心些。

她保持着礼数纹丝未动,颔首道:“今日恰逢皇后娘娘生辰,臣女随母亲入宫朝贺,宫中禁地来之不易,若未能得见天颜终究遗憾,遂贸然求见,还望皇上恕罪。”

你来我往的开场白罢了,她家的境况彼此都是心知肚明,雍候夫人能舍得自己的掌上明珠大晚上到男人面前抛头露面,用意不言而喻。

那厢着实下了狠心,皇帝却只觉得可笑,原本是无需费心思与个姑娘家周旋的,但总归闲来无事,人已经召进来,不妨听听她是否有何新鲜的说辞。

他这才教她平身,扬声召林永寿进来给她赐座,“坐下说话。”

一边说着一边张开双臂舒展了下,身子懒懒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里,眼睛锐利望着她,忽然把话说得直白,“现下天色已晚,朕也不欲同郡主顾左右而言他,先前小公子因故入狱,想来令尊与令慈现下定然是心急如焚,但为何雍候不亲自来同朕商议,却反而要教郡主此时孤身一人前来?”

几句话很是直截了当,明仪方才谢过恩还未及在椅子上落座,忙又站起身来请罪,“皇上息怒,臣女不敢隐瞒皇上,今日前来觐见确是为吾弟之事,但臣女此举是臣女自己的意思,家父并不知晓......”

原来雍候不知晓,那同个小姑娘就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皇帝顿时觉得无趣得很,微微皱了皱眉,“郡主一介女流本不适宜抛头露面,而朕与雍候所谈朝政之事郡主又知几何?况且小公子仗势欺人滥杀无辜是铁证如山,本朝律法,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郡主难道觉得小公子能够逍遥于律法之外,凌驾于朕之上?”

“臣女不敢。”他那话说得未免也过于重了些,明仪几不可察的吸了口气,忙又谨慎朝他行了一礼,仔细斟酌道:“律法铁条的确不容触犯,皇上依法治国也自然是英明,但吾弟虽生性骄纵了些,品性并不坏,当日下令也只说要去找那女子回来,打杀人命的却实则是个凶悍恶仆,该偿命的也应是那恶仆,吾弟虽有御下不严之过,却无论如何罪不至死。”

倒是个会强词夺理的,皇帝微扬了扬长眉,好整以暇问,“那女子和腹中孩子呢,一尸两命,这你又如何开脱?”

明仪半垂着眸,抿了抿唇带出些几不可察的笑意,“皇上有所不知,那女子本是臣女府中的家奴,契书之上白纸黑字写明,她生是侯府的人,死是侯府的魂,当日家母顾及她年岁渐长为她寻了人家,但并未将其赎卖出去,却不想那家奴竟胆敢迷惑主子犯上作乱,家母处置她实属天经地义并无甚不妥,至于她肚子里的孩子,家母处置时尚且不知情,所谓不知者无罪,但毕竟一条性命,侯府并非不愿意重金赔偿以作抚恤,望皇上圣裁。”

皇帝闻言眯起了眼,目光落在她面上扫过一来回,忽地漫然笑起来,“郡主果然是伶牙俐齿,但小公子的供词上早已朱笔画押覆水难收,府衙办案讲究个人证物证齐全,光讲情理,如何讲得通?”

话已说得明白了,这就是无论如何不放人的意思,什么光讲情理讲不通,不就是为告诉她,除非雍候拿手里的权柄来换,否则其他的,一概免谈!

这位皇帝,还真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明仪敛神沉下心,思忖片刻,颔首应了声,“皇上说的是,臣女此回原也只为陈情而来,并不敢奢望皇上网开一面,但今日前来,还想请皇上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皇帝悠悠问了句,漫不经心撇过去一眼,便见她从随身的荷包中倒出一块莹润的玉佩在手掌心,随后躬着腰双手奉在面前。

他扬了扬下颌,示意林永寿去承上来。

那是块饕鬄兽纹的玉佩,瞠目龇牙的凶狠模样打眼一扫便知应是男子随身之物,拿在手里能看出来价值不菲,但除了色泽较之别的玉佩更上等些之外,并无甚出奇之处。

可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随身带一块男子的配饰之物,这倒是越发有意思了。

“这玉又有何来历?郡主有话不妨直说。”

明仪应言点点头,“不瞒皇上,这玉乃是吏部侍郎姜赫姜大人此前赠与臣女的,玉佩底部刻有姜大人表字“陵弘”,皇上一看便知。”

“姜赫?”皇帝眉尖一挑,依言拿起手中玉佩寻到底部细细分辨了下,果然见其上精细雕刻了“陵弘”二字。

他眸光流转几许,思索片刻,稍稍正坐了些,问:“他赠你此物是何意?郡主常年闭门不出如何会与姜侍郎私交甚笃?”

明仪微微欠身,嘴角弯起一丝几近大功告成的浅笑,“回皇上的话,臣女与姜侍郎是半年前上元节时相识于灯市上,臣女彼时并不知其身份,只是仰慕其品性才华,时常出府与他会面。直至一月前,姜侍郎赠此玉佩与臣女,这才表明身份说要上门求娶臣女。臣女虽为闺阁女子不通政事,却也曾听闻承国公府目无尊卑,乃至种种悖逆之举,臣女身为皇亲国戚,自小谨记君臣上下,理应与皇上同仇敌忾,又岂能与此大逆之人再有往来,与姜侍郎自然当断则断。但如今吾弟身陷牢狱,臣女恳请皇上从轻发落,臣女无以为报,此生愿入姜府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她洋洋洒洒说了长篇大论,最后郑重叩拜下去,低伏的姿态一分一毫都透着殷殷忠君之心。

皇帝端坐在桌案后,手掌握着那块饕鬄玉佩缓缓摩挲,微眯着眼目光如剑一般审视着她,未有言语,一种巨大的压迫感却当头笼罩在她身上。

上首皇帝许久的默然无语让明仪心里止不住的没底起来。

毕竟,他有一位出身姜家的皇后,二人成婚五年有余,倘若夫妻情深,这是否会改变他对姜家的态度?

明仪来之前并非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但依然决定走了那条路,说出了那番话,背后依仗的无非是帝后二人从不同寝的传言,加之市井上传唱甚广的那首“恶妇谣”,亦或是古来帝王皆有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之心,她赌他容不下功高震主专权独断的承国公。

她已经豁出去赌了这一回,干脆横了横心将话说得更加分明,“家父从前身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若有何处冲撞了皇上,万望皇上宽宏大量饶恕家父,家父如今年事已高,近来也时常有告老还乡的念头,几位庶兄又皆是平庸之辈,侯府本应早已入不得皇上的眼,而真正树大根深的姜家,此时却正是如日中天,国公眼下膝下只有姜侍郎一子,来日必是由他接掌大权,臣女一人虽只有微薄之力杯水车薪,但势必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请皇上三思。”

原来不止是换小公子一命,这是要换整个侯府日后的安稳啊!

她是个有胆识有心计的女子,漏液觐见而一言一行厉害分明,教皇帝也不得不高看她一眼。

皇帝沉吟片刻抬手招呼林永寿接过玉佩递还给她,身子复又松泛下来,重新靠回到椅背里,曼声教她起来,轻轻摇头,“郡主一介女流能有如此见识确是难得,今日来一趟也是勇气可嘉,但世上玉佩多不胜数,只有那“陵弘”二字委实单薄了些......”

这意思也就不言而喻了,他也需要她,只是她此时尚且还未能完全取信于他而已。

明仪心中大喜,忙应声道:“皇上说得是,臣女不敢奢望此时一蹴而就,只眼下姜侍郎远行北境,待他返回帝都,臣女自当向皇上证明自己的价值。”

她出东偏殿时已至子时,侍立一旁的婢女递过来一件大氅披在她背上,她站在廊檐下拢了拢脖颈的绒毛,抬眸瞧一眼头顶青黑的夜幕,弯了弯嘴角,缓步往宫门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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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明仪走后,皇帝靠在宽大的椅背里闭目养神,林永寿低眉颔首在侍立一旁,没有人说话,殿中便一时寂静得厉害,只能听见一点浅淡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永寿抬眼看了看,担心那人是不是就这么睡着了?

这时节天凉容易受风寒,皇帝的身子骨宝贵先前又才受过重伤,眼下刚痊愈没多久,他不敢大意,轻着步子上前去试探地唤了声,“皇上......”

这边话音刚落,便听皇帝漫漫然嗯了声,却是没睡着。

他说话时的尾音微微上扬,混杂了一些逶迤的鼻音,平白带出些缱绻的韵致来。

鄢家的男人大抵都有幅诗情画意的风骨,无论常时性子如何,总会在无意中流露出那么点旖旎多情的调子。

林永寿从前见过先帝是如此,现在的皇帝亦是如此。

“皇上,这会子时辰不早了,起驾回承乾宫吧......”他说着一想,又补充句,“您看要召哪位娘娘过来伺候,奴才这就派人去传话。”

皇帝睁开眼睛,凝眸往虚空中瞧了半会儿,没答话,却先问了句,“什么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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