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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宦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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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常言道好景不长,秋冬交接的最后一个月尾,承乾宫派人传来旨意,皇后祈福一月期限已至,恭请皇后娘娘摆驾回宫。

☆、第十七章

临近初冬,天色暗得越来越早,刚及酉时出头已寻不见多少天光,晏七行在游廊上教湖面的风吹过几个来回,一霎便冷透到骨子里去了。

召皇后回宫的口谕仍旧是林永寿亲自来传。许是皇帝亦有催促之意,派个身边亲近之人,也好着重显示那话的分量,细想想,此时距离皇后当日驾临西经楼确已不止一月了。

且林永寿是殿中省的首领太监,除非随侍皇帝,否则寻常鲜少在后宫露面。

晏七记得从前在咸福宫时,便从未曾见过他来传话。

但即便如此,这回他却连皇后的面儿也没见上。

林永寿来时不甚凑巧,正值申时三刻,因上回送贺礼一事,粟禾并没有多待见这位大监,迎进来回了句皇后娘娘正在小憩,便就教他等着。

他倒也不多言,含笑应了声,人进了西经楼就在一层静立候着,低眉垂首足足纹丝不动站了半个多时辰,直到晏七提着木箱自三层下来,才见粟禾上前去问他所来何事。

林永寿道:“圣上这几日身子已大安,昨儿听闻御花园新培育出一批牡丹,便立时想起娘娘来,说此等景象该与娘娘共赏方才相得益彰,只如今天气萧肃花期恐不长久,遂派老奴前来恭请娘娘回宫,明日与圣上一道游园散心。”

晏七脚下步子缓了缓,与上楼回禀的粟禾错身而过后,行到林永寿跟前见了礼,又绕到一旁的书架间漫不经心拿了本书籍消磨,不多时,听见楼梯上脚步声响起,回首去看,却只有粟禾一人。

“劳烦回禀圣上,今日天色已晚便不折腾回栖梧宫了,明日未时娘娘自会在朝鹤亭恭候圣驾。”

林永寿得了确切答复这厢便不久留了,晏七与他前后脚出西经楼,临到游廊出口处,他忽地停下来转过身问:“咱家记得你从前是咸福宫的内侍,如今可是已调至皇后娘娘身边了?”

后宫娘娘们各占各的山头,不消说如晏七这般的亲随之人,就是各宫的普通奴才,但凡在主子跟前有些脸面,出了那道宫门在别的娘娘跟前人家都是一万个忌讳,岂会有无故调职之谈。

林永寿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么些年,要说他不知道,恐怕说不过去。

毕竟是皇帝身边的人,晏七绝不愿自己所言给皇后带来任何麻烦,紧着心道:“回大监的话,大监误会了,奴才因此前宁岁宫香粉之事被罚没西经楼,恰逢前些日子二小姐知晓奴才会些小把戏,遂偶有召见奴才前往西经楼随侍一时半刻而已。”

“什么小把戏竟能得二小姐青睐?”

“不过是影子戏,并无甚出奇,只是供二小姐在西经楼烦闷之余的些许消遣罢了。”晏七说着应言打开手中木箱顶部的盖子,示于他看。

林永寿双手环在身前抱一杆拂尘,一双锐利的眼睛落在他腰间的铜牌上一扫,饶有兴趣问,“这倒稀奇,你瞧着年岁不大,该是自小便入宫中,从何处学来的这些?”

晏七颔首回道,“今岁端午宫宴上曾有人献艺,淑妃娘娘那时瞧了颇为喜欢,遂允了半月空闲教奴才去拜师学艺,故而会些皮毛。”

这由头倒并无不妥,林永寿那厢含笑噢了声,便说天色不早了,教他快些回去,一转身徐徐没入了昏暗夜色里。

今日又该轮到韦安上西经楼值夜,但这会子还未到时辰,晏七想那懒人此时恐怕还没起身,不欲打搅他美梦再为自己平添烦心事,自提着箱子走到隔壁任东昌门前敲了敲,里头人闻声,问话语气似有些不耐:“谁呀?”

“是我。”晏七温言回了句,随即听见里头的声音平缓下来,说让他进去。

屋子里烛火燃得通明,与任东昌同寝间的刘承喜此时尚在当值没有回来,晏七绕过抱柱便见他独自潜心坐在书案后头正眉头紧锁奋笔疾书,眼睛微微眯起,一边写一边咂嘴,“这差事真他娘的叫钝刀子割肉,写歪一笔整张全白费!也不知你之前是怎么忍下的!”

晏七听得好笑,“你写时专心些便不会出错了。”

他那厢又叹一口气,“你不知道,老子就为这破差事,前两天没写完当日的进度,居然挨了那小宫女的骂,小丫头指着鼻子说我拖沓懒散,还扬言要回禀老李去,你说气人不气人。”

他口中的小宫女想来就是每日来送书籍的知意,但晏七听着在脑海里翻了翻对她的印象,一时倒没勾勒出任东昌描述得那副泼辣景象。

“谁教你在人家头回进映春庭时把人家得罪了呢,姑娘家都为你红了脸,回头自然偏对你印象深刻些。”

晏七含笑调侃他一句,弯腰凑过去看了眼未完的工程,随手拿过来个软垫在他对面坐下,铺开纸笔,指使他,“将你手底下写不完的那些递给我。”

任东昌也不跟他客气,啧啧笑了两声,拿起半本拆开的书页递到他面前,想起什么似得意有所指地问:“诶,那丫头昨儿还冲我问起你了,听起来像是对你有些不寻常的心思,你......”

“问什么?”晏七低着头目不斜视,轻飘飘一口截断了他的话。

任东昌不是个莽撞的人,见他这反应便知后头的玩笑开不得,遂将话头一转,“她不待见我,自然就是问为何这差事换了人,没别的事儿。”

他说着停了会儿,埋头写了两个字,又挑眉瞧了眼晏七。他瞧得见他那么副金玉神秀、朗眉星目的模样,偏偏那端正齐整中还带些温和的缱绻,轮廓不凌厉也不过分柔软,生得这么副好相貌,倒也难怪那小宫女记挂了,若非入了这禁宫,也不知会让多少闺阁姑娘家魂牵梦萦。

他一时有些好奇,索性现下无事,手上笔尖未停,闲话道:“我先前听老李说你入宫已有些时日了,既不求权势,好好的男儿进宫来实在可惜了,外头的日子哪怕苦点,但起码还能讨个老婆生个孩子,人一辈子嘛,总要有点牵挂才行。”

晏七手中的笔顿了顿,却并未觉得冒犯,随即慢声道来,声音平静得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我小时候家乡发了旱灾,爹娘养不活我,只好卖了我换些银钱,后来被人牙子当个好货色留下带来帝都想卖个好价钱,谁知刚到帝都正巧碰上我家乡那边发疫病,人人都觉得不吉利,卖不出去就成了赔钱的无底洞,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丢下我自己跑了,直到一年半后我才被从街上路过的太监孙路带进了宫,我那时不知他是什么人,只是想吃顿饱饭罢了。”

那一顿温饱的代价便是此后漫长而孤寂的一生,上天的所谓有得必有失,原来也并非待人人皆公平。

他此时说来语气却早已不会怨天尤人,半垂着眼睑,眸光温润的像一泓清泉,干净纯澈。

任东昌再无言语,低下头唯余轻轻一声叹息。

在这边坐了许久,待晏七抄完手中一叠书页,抬手覆在脖颈处活动了几下,便听屋外有人高声喊了句,“任东昌,把书籍送出来!”

那声音对任东昌而言堪称魔音灌耳,苦着一张脸唉声叹气地开始收拾书籍。

晏七摇头笑笑,便也起身告辞往自己那边去,知意每日都是傍晚戌时前来,兢兢业业,从来不会早也不会晚,这时辰同屋的韦安应该已经在西经楼中上值了。

他从任东昌屋中出来倒教知意一时错愕,再一想起方才自己的嗓门儿,顿觉害臊的厉害,支支吾吾打了声招呼便不好意思再看他。

晏七未曾久留,朝她点头示意后便转身进了屋里,他在立柜抽屉里寻出来火折子点亮桌子中央的烛台,借着光线才看到,里间韦安床榻上灰白色的帐幔中还隐约躺着一个人。

这人竟然睡过了头不成?

他拿了烛台往里间去,边走边喊了声他的名字,没听见里头有回应,复又提高声音叫了声,里头立时一阵嘶哑的咳嗽,“晏七......”

那嗓子几乎已经是出不来声儿了,晏七忙几步过去掀开帐幔将烛火凑近他一看,果然见他面上一片苍白冷汗涔涔,显然是生了急病。

幸而晏七略懂些医术,抓着他手腕探看了会儿脉象,只说让他躺着别动,便从自己柜子里取出仓库的钥匙,匆匆几步出了房门。

待他再回来时,已是半个时辰后了,手中端着一碗药汤递到韦安面前,催促他喝下,又道:“你这样子恐怕上不了值,喝完药便躺着休息,切记不要再受寒,我方才已与掌事言明,今晚便由我前去替你值夜。”

韦安平日与他并不亲近,此时受他恩惠,嘴里喝着人家煎的药,面上到底也有些挂不住,撑着身子起来朝他拱手道声谢,“今日算我欠你一回,往后再找机会还你。”

这时候已过了上值的时辰,晏七不再耽搁,在屋里留了烛火便提上灯笼又往西经楼去了。

许是值守的侍卫已十分熟悉他了,这时辰行到门前只问清楚缘由便放了行教他进去,夜里的楼中比之白日更加空荡寂静,皇后与扶英宿在五层,唯独留下伺候的两名婢女守在四层往上的楼梯处,余下三层,只有晏七一个人。

值夜不为别的,只是要往楼中各处燃驱虫的熏物,仔细检查一遍楼中各处可有虫鼠啃咬的痕迹及早处理,以及核对楼中书籍是否有错漏破损等,夜里宿在这里,自然是为避免此前夜雨打湿古籍此类的事再发生。

晏七细心将上下三层尽都走过一遍后,已近夜半子时,他将画室西边的一面窗户打开,站在深秋的夜风中吹净一身薄汗,眼角余光却不经意扫到角落里放置的几只画筒,忽地想起,那日皇后的画作,便是被她随手放在了其中某一只中。

他陡然生了念想,烟雾一般萦绕在胸中,似有若无地拢住整片心头。

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往那边去了,蹲下身子一卷一卷将那些画作打开来查看,又放回去,不厌其烦的举动,直至寻到那副“山水图”才缓缓停下来。

他看画中那只被困的鹰,一直看了良久,最后视线寸寸下移,落在底部细细描绘的两个清隽小字上,轻轻呢喃出声,“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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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她便是那天上的皎皎明月,孤独而清绝的俯视着世间。

那两个字化成清茶流淌在他唇齿间,游进肺腑中悄无声息地落地生根,在心上藏起一片繁花盛开的秘境,只有他自己知道。

晏七将那画卷起,郑重放回原处,转身走到书案后坐下,一时兴起,便执笔在白纸上细细勾勒起来。他画美人图,却只有个缥缈的剪影,美人遥遥立在碧波中,正应了那句“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

临到清晨卯时出头,窗外忽地吹起了一阵大风,从半开的缝隙中钻进来簌簌作响。

冬日夜长,这会子外头尚且是一片漆黑,晏七起身关窗时,手伸出去,有几滴雨水落在手背上,凉飕飕的触感,想来这一场雨过后,便就真正入冬了。

关上窗,他需得提前将楼中各处燃放的驱虫熏物都一一收起来,下到一层开大门时,对着沉沉夜幕听了良久,雨势飘飘扬扬似有渐盛的趋势。

他恍然会想,如此碎雨绵绵之下,是否就赏不了花了?

但很快事实证明却是他多虑了,凤驾仪鸾早在辰时时分便已等候在游廊入口处,隔着朦胧烟雨只能看见一个大致的影子,但他一眼也能分辨得出来。

值守的时辰到了他却未曾离开,直等到皇后与扶英用过早膳后下到一层,见晏七侍立在一旁,许是这些日子积累下的几分熟悉,总是要比旁的人多些注意。

他原生就一副白净清秀的面皮儿,浅淡的肤色藏不住倦容,熬夜之后,眼下那一点青黑便尤其容易显眼。这些日子扶英待他亲近惯了,瞧着他眼下的痕迹含笑咦了一声,“晏七?昨夜怎么是你在这里当值呀,那你岂不是一天一夜都没合眼了?”

“小姐挂心,是原本值守的内官生了急病,奴才前来替他一晚,这便正要回去休息了。”晏七回着话,低垂着眸微微朝她欠身。

那一点不知出处突如其来的浅淡疏离扶英并没有察觉到,噢了声,言语间颇有些遗憾,“我今日也要走了,往后要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听你的故事,但你可不能偷懒,多看些书籍存些故事,回头等我得空再传召你噢。”

晏七规矩称了声是,又听她突发奇想,抬起头娇声央求皇后,“阿姐,咱们能不能带晏七一起回栖梧宫中呀?他故事讲得好学问也好,不仅能陪我玩儿,还能陪我做功课,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听起来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晏七长睫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下,立在原地也和扶英一般在等待皇后的答复。

但可惜,这回没能像上回那般顺遂人愿,或许是因他曾在咸福宫当值的缘故,皇后到底还是忌讳,只是面对着扶英,没答应也没回绝,却转圜道:“西经楼如今人手不足,晏七不能与我们一同回去,日后你若想见他,教人前来传召就是了。”

宫里会写字的内官不止他一个,这话说出来也就是个托词,连扶英都听得明白。她是个懂事的孩子,面上失落地噘噘嘴,便不再提起这厢了。

晏七今日却不知怎么了,目光漫无目的的落在地上,眼前却似恍然无物,胸中像被塞了团棉花,堵得心烦意乱又魂不守舍。

直到随侍的两名婢女取来雨伞,细声请皇后与扶英移步,他抬眼望过去,眸中寂静一片,目送她们迈出大门,不远不近地立在廊檐下。

只是其中一把雨伞不知为何打开到一半忽然卡住,宫女又试了试仍未能成功,朝皇后福了福身正要重新去取一把,却忽然有人快步过来,二话不说自她手中拿过伞,轻轻在木轴某处一按,轻松推开。

可笑的却是,晏七手中握住了那伞便不想再还回去,踌躇片刻,仿佛鬼使神差一般,抬眸直直望向皇后眼中,一腔孤勇尽数展现在她面前,“奴才送娘娘一程。”

话音落进他自己耳中亦是惊奇不已,这举动太过逾矩了不是吗,更是天大的僭越,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也那么说了。

越是雨雾朦胧的时候,心底里却有什么东西越发清晰起来,如此不合时宜却又昭然若揭。

四下骤然静得奇异,廊檐上滴落的雨线落在地上的声响一霎被无限放大,皇后侧过脸来望着他片刻,忽而微微蹙起了眉。

她的目光锋利而直白,轻而易举就能刺破他花费了这些日子一点一滴竭力搭建起来的镇定自若,而后直取要害,探究般地审视着他心中那座摇摇欲坠的高塔究竟何时崩塌......

却最终在将临边界时,长睫倾覆,她收回目光,淡淡吩咐了句:“走吧。”

晏七逃过一劫,只顾得上深深呼出一口气,撑起雨伞紧随她身侧一同步入了细雨中。

二人身后不远处的扶英仍站在檐下一头雾水不明就里,沉浸于方才的诡异中忘了挪步,歪着脑袋瞧一瞧身边的宫女,又望一望前方的两个背影,圆圆的眼睛中盛满了大大地疑惑。

从西经楼门前到游廊入口不过三百步的距离,下过雨后广场地面有些积水,甚至其中某些不平整的方砖若踩上去会溅起污水沾湿鞋袜,皇后走得并不快,脚下步子迈得带几分谨慎,难得低着头细细分辨的样子,竟有些稚气,与方才的居高临下判若两人。

“娘娘只往两块方砖缝隙处落脚便是了......”晏七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抬眼飞快地在她面上一瞥,话音不经意间带些笑意,温软柔和。

皇后仍低着头,眨眨眼睛没回复,脚下却是如实按照他所说法子在挪步了。走了一段儿,两相无言,她忽地开口问他:“入宫这些年,你都在何处当过值?”

晏七一时没明白过来她此言何意,思忖了片刻才回话,“奴才是隆丰十三年入宫,半年多后适逢圣上新帝登基,下旨整顿内侍省宫教,便有幸一直在宫教处当值到永定四年,而后被调入宫闱局,直到庆和三年进入咸福宫,再之后......便是这里了。”

他一个寡言的人,这回却是将年份也说得详细。新帝如今虽然年龄不大,在位却已有十多年,期间用过两个年号——“永定”“庆和”。

后者说来也是国公当初给予皇后的殊荣,因那“庆和”年号是专为她而改的,令少年帝王用整个江山做聘将皇后迎进了宫中,诏书于婚典前便颁布了下去,只是为便与政史记录,直到次年才开始使用。

宫教处——宫闱局——咸福宫,皇后闻言默然半会儿,这宫中算不得大,无甚关联之人却可能一辈子都见不上一面。他在那三处当值,又能从何处与身在栖梧宫中几近避世隐居的皇后相熟日久,想来此前确是她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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