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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宦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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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这会子正是暖阳当空,扶英坐在长案后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盯着场中纵马疾驰的姜赫。

他若失利,她会枯着脸对皇后叹息似得找补,“三哥只是一时失手”,而他若得利,她便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疾步冲到观台前大声欢呼,“三哥好厉害!”,仿佛在场中的是她自己一般。

皇后眼中上不得台面、心思歹毒的私生子,于扶英而言却是天底下最宠爱她的哥哥。

在扶英尚且时日不长的记忆里,真正的两位亲哥哥只有模糊到几乎快要记不起来的一个幻影,他们的名字只存在于父亲和阿姐的口中。父亲提起他们的时候会忽的沉默,而阿姐的眼睛会红,甚至连府中下人都说他们很好很好,她一面认同,一面却想:大抵不会比三哥更好了吧……

皇后久居宫中,竟不知从何时起姜赫已经与小妹如此熟稔了,有些话她想听扶英亲口说说,毕竟小孩子的世界里没有人心叵测。

她至今记得当初姜赫刚入国公府时,是如何笑着当面将她养的狸猫活活拧断了脖颈,起因只不过是那猫误入了他的院子,而他说自己不喜欢听见猫叫。

“狠毒是刻在姜家人骨子里的,那凭什么你们天经地义我却不行?”

他说这话时云淡风轻的笑,到如今还是历历在目。

“阿英,回来坐好。”皇后冲台边的女孩儿招手,“场中人声嘈杂,你站在这里呼喊,离得太远,姜赫也听不见。”

她从不说所谓大家闺秀的教条以作约束,扶英反而很听话,有些失望地噢了声,恋恋又看了两眼,便转身回到长案后端正坐下了。

但还未等皇后开口,扶英眼角余光瞥见围场边有官员子弟正在就此回赛事押注,小孩子心念所至,忽而抓住皇后的衣袖兴冲冲摇撼道:“阿姐我们也赌一局好不好,你押皇上我押三哥,谁输了就答应对方一件事,怎么样?”

没见过哪家的赌局还是分配押注的,皇后听着只无奈的笑笑,说好,“你若输了可不许撒泼打滚的耍赖。”

扶英仰起脸挑眉一笑,笃定的眼神连同嘴角弯起的弧度都与姜赫如出一辙,“放心吧,三哥不会输的!”

那样潜移默化的相似使皇后不着痕迹微微蹙了眉,抬起头目光遥遥穿过宽阔的校场落在姜赫身上半会儿,才问:“他对阿英很好吗?”

扶英理所当然点点头,“三哥是世上除了父亲和阿姐,对阿英最好的人。”

“怎么个好法?”

这下子却教扶英犯了难,好就是好还分怎么好吗?

“唔……”她伸出一只手挠挠头,着实想了半会儿才道:“三哥经常给我买好吃的,带我出府去玩儿,给我扎风筝……而且府里的嬷嬷总说我现在是大家闺秀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在人家背上骑马了,只有三哥还愿意陪我玩儿,他还说等我再长高一些就送我一匹真马呢!”

皇后瞧着扶英笑逐颜开的一张小脸走了神儿,半晌说不出话来,他那样的人会情愿跪在地上任凭别人骑在背上当牛做马?

她的思绪不经意间飘出去很远,直到被四下一阵热烈的欢呼声重新拉回到围场里。

身旁地扶英拖长尾音“啊……”了一声,撅着嘴带些不可思议与不甘心,对这场击鞠比赛的结果产生了巨大的失望与质疑。

因姜赫输了,她喜欢的彩头现如今归了皇帝。

那厢二人正纵马朝观台而来,皇后眺目望去,秋风拂流云,马蹄踏飞扬,少年气宇轩昂意气风发,落在眼中倒也是赏心悦目的。

只待两人一前一后拾级而上,扶英便立刻起身径直朝姜赫跑过去,冲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先气哼哼跺了一脚,“你不是说没问题的嘛,我的珠子呢,你赔我的珠子!”

“圣驾跟前不得放肆。”姜赫抬手对着她脑门儿弹了一下,双手掰着肩膀将人转了个身,手掌覆在扶英脖颈后面推着她往前挪步,耍赖地笑,“我什么时候说过没问题,你问问在座这么多人谁听见了?”

说完瞧她掀起眼皮儿狠狠鼓了一眼,忙又补充句:“行了,回头哥给你寻个更大更亮的。”

扶英这回却没那么好糊弄,“关键你还害我和阿姐打赌输了!”

“你与皇后赌的什么?”

未及姜赫开口,问这话的却是皇帝,他在主位的长案后落座,一手接过淑妃递上的锦帕擦拭额上的细汗。

输都已经输了,扶英摊摊手,说起来也是有气无力的,“我方才与阿姐是以圣上与我三哥的胜负作赌,结果显而易见,我押错宝了……”

皇帝今日倒似是一扫阴霾,心情大好,闻言忽地莞尔,大手一挥,吩咐侍从直将那颗夜明珠捧到了扶英面前,“那朕便用这珠子弥补你此回在皇后那里输了赌注的损失。”

淑妃伸过来接锦帕的手停在半空不着痕迹地略僵了片刻,她抬眼狐疑地在皇帝面上扫了下,垂眸下去很快又恢复如常。

扶英脑海中灵光一闪,眼珠滴溜两个来回,随即福了福身乖巧道:“阿英谢圣上恩典,但阿英有一请求,这珠子世间少有自然要配这世间最美的人才相得益彰,圣上不如将其送给阿姐,这原也是阿英的本意。”

兜兜转转却竟是要承到皇后面前的,皇帝怔住片刻,闻言朝身边的人侧目一眼,她端然坐着,面上始终是那么个淡漠模样,像尊神龛里无心无情的菩萨,仿佛就算有人千辛万苦将世间珍宝尽数捧到她面前,于她而言也只是亵渎。

他甚觉无趣,只挥了挥手示意侍从将夜明珠送过去,皇后也未有多言,起身谢了恩,这厢便揭过了。

及至午时正,围场南边面向密林的通道完全打开,整片无边无际的苍郁展露眼前,那里才是一众男人们真正纵马疾驰挽弓逐鹿的战场,随着一声寮长地号角响彻云霄,百匹良驹齐齐催动竞相追逐,马蹄纷乱踏在地上犹如闷雷滚过,在空中扬起尘沙漫天。

女眷们没人喜欢在沙尘里接一身灰头土脸,眼瞧着狩猎的队伍进了林子,便随皇后一道前往行宫听曲儿赏戏去了。

***

耳边风声萧萧卷过草木,云卷云舒之下是枝叶翻涌成波涛,皇帝跃马扬鞭,疾风拂面,穿行在其中才真正能教他感觉到生于天地之间的鲜活与自在。

而在宫里,他是皇帝却更像个傀儡,身上束缚了无数看不见的线,甚至经年累月已经深入到骨肉里去了,刻在他身上,容不得他妄动一分一毫。

那是被人强加的锁链,捆绑着他,蚕食着他,不遗余力地教人透不过气来。

于是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快活更显难得,皇帝狠攒了一股子劲儿一马当先纵进了密林深处,马蹄踏过层层落叶,带起的动静委实可观,豢养其中的猎物受了惊纷纷慌乱逃窜。

皇帝随即下令教众人各自逐猎开去,正说着话,却见前方不远处忽地窜出一只毛色油滑不甚多见的银狐,他立刻搭箭拉弓,干净利落直冲着奔逃中的猎物而去,眼瞧着便要正中要害拿下头彩,不料只听那边“铮”地一声响,定睛看去,竟是两支一同朝着银狐去的箭撞在了一起,阴差阳错都偏离了方向,直直钉进了草地里。

“呦……”姜赫伸着脖子望了望,颇有些失望地咂咂嘴,四下环顾一圈才发现方才那另一箭是皇帝射出的,忙又冲他抱拳道:“臣瞧着近在咫尺的猎物一时技痒,不想竟鲁莽冲撞了圣上,还望圣上宽宏大量切勿怪罪才是。”

皇帝对姜家的人或许有日积月累的厌恶,不做戏时摆不出亲厚的姿态,也并不打算与他多费口舌,“秋狩之行本意在君臣同乐,猎物当前大家各凭本事,何来冲撞,姜侍郎言重了。”

说着便一夹马腹带领几名随行侍卫朝那银狐奔逃的方向追了过去。

一口气追出去两里地,不料那银狐却在窜进前方人高的草木丛中后藏起了踪影,只能听见其中时不时传出来的些许细微动静。

那等荆棘丛生地境况,□□名驹却也无用武之地,皇帝遂勒停了众人,翻身下马,只拿了弓箭与佩刀,未免打草惊蛇,又吩咐几个侍卫在原地等候,独自一人踏进了草木丛中。

他寻着传来声响的方向放轻脚步追过去,不多时果然见不远处的草木缝隙中一道银白的影子一闪而过。

箭续在弦上,他微眯着眼睛,目光指引着箭尖跟随草丛中的动静移动……

正待离弦之际,身后却忽地传来一声野兽沉重的低吼,来不及多想,他下意识转身查看,却只见一道庞大阴影凌空当头劈下,随即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重重扑倒在地上。

他情急之际双手横持长弓格挡在身前,换来的片刻喘息才看清那竟是只吊睛白额的猛虎!

厚实的虎掌猛地拍在他胸膛上,喉咙里顿时涌上一股腥甜,锋利的虎爪径直刺进骨肉里去,带着几乎要将人挖心掏肝的暴烈力道狠狠划下来。

他霎时疼出一身冷汗,生死关头却激发出人最原始地搏命求生的强烈意志,于是聚集全身力气于两臂,一把将长弓塞进眼前那张血盆大口中,随即一脚踹在猛虎腹部将其踢倒在一边,自己忙顺势翻了个身单膝跪地,从腰间抽出了佩刀来。

饿虎扑食失利,低沉怒吼着在原地审视般渡步,而他脸色苍白眉头紧皱,手上紧紧握着长刀严阵以待,重伤在身,他没有多余的机会,必须给那畜牲一击致命,他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那畜牲饿得两眼发红,停顿片刻便再也忍不住了,积蓄力量很快便再次朝他扑了过来……

成败在此一举,他顺势卧倒在地,抓住时机,手上长刀一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将那畜牲的脖颈扎了个对穿,那畜牲霎时吃痛,暴怒之际拼死挣扎,利爪扣在他左肩膀上几乎要将里面地骨头捏碎。

他未做停顿,咬牙抬手握住刺出来的刀尖,两侧同时用力一绞,直将整个虎颈割裂开大半,温热的血液喷涌而出霎时浇了他满脸满身。

身上的庞然大物很快没了动静,他连推开的力气都使不出来,躺在尚有温度的血泊中来不及感受劫后余生的喜悦,只觉得视线上方的密林正逐渐四合,最后变成明亮的一条线,终于完全陷入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却不见,草丛另一边,有人轻笑了声,怀抱着银狐哼一曲“壮士打虎”悠然渡步离去。

☆、第八章

霜露殿那边的戏台子上在唱“金钗记”,伶人婉转的唱词混杂了女眷们娇笑声传进不远处的胧月阁,对于正小憩中的皇后而言,略有些聒噪了。

她抬手按在太阳穴上揉了揉,侧目见窗外日头已近西斜,遂唤了粟禾进来,问:“现下几时了?”

“方才申时三刻。”粟禾上前伺候她起身,又道:“方才雍候夫人前来求见过,想是为了前不久她家小公子强占民女的恶行来往娘娘这儿求情的,老奴遂自作主张未曾惊扰娘娘休息,先教她在霜露殿等候了。”

“难怪她方才在人前满面欲言又止的模样......”皇后淡淡呢喃了句,忽而又想起什么似得,扭头问:“你是否听错了谣言,本宫怎么记得她家小公子今岁也不过才十四,半大的孩子如何会犯下强占民女的罪责?”

十四岁的公子,说大不算大,但估摸着也就眼前这位皇后娘娘还觉得那才只是个孩子了……

粟禾低头轻笑了声,说自己没听错,“要说那小公子也委实是个混世魔王,他强占的那个原是侯府里的一个婢女,自小便在身边照顾他的,足足比他大了十一岁,可他不知怎得从知事起就说要娶人家,雍候夫人起先也不当回事,但后来听得多了难免心生芥蒂,寻了个由头便将那婢女发卖出去嫁了人,小公子那时年级尚小闹过了也就罢了,不想前些时候乞巧节又教两个人在街上碰了面,这不,混劲儿冲上脑子,他回头便带着家奴直奔人家中去了,推搡之时还碰死了对方男人的高堂,那男人一夕之间家破人亡,隔日便一纸血状将小公子告上了京畿府衙。”

这事倒新鲜,从前只听说有“一树梨花压海棠”,没听过哪家好好的少年郎偏挂念着别人家比自己将近大一轮儿的少妇不放......

皇后闻言有些匪夷所思地蹙起了眉,“那女子现如今在何处?”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雍候位高显赫,男人的高堂无辜受难固然可怜,但世间有几个真心无畏的大孝子,侯府若能将那女子送回去再散些银钱以作安抚,何愁不能消灾解难,怎会张扬到如今的局面?

“怀就坏在这儿。”粟禾接着道:“小公子那日是把人带回了府,但出了那样的丑闻,雍候夫人一怒之下当场就将那女子打死了,临到男人上门讨人,宣扬之下才知道她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这下子可好,雍候夫人母子俩一前一后害死人家三条人命,那男人如今孑然一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每日跪在京畿府衙门前喊冤,看样子誓死不肯罢休,这才有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一幕。”

“那倒是他们家自作孽了.....”皇后听完了然,执起海棠方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又问:“现任的京畿府尹可是叫冯祎?”

粟禾说是,“此人是庆和初年的探花郎,颇有些才学,只因当时上书弹劾太后干预朝政,获罪被贬徐州,六个月前才刚蒙沈太傅举荐上来,入手第一桩就翻办了几年前弘丰县主谋杀亲夫的旧案,外头人送诨名“刺头”的一个人,这会子正是他新官上任三把火中的第二把。”

听着像是不畏强权的一个人,但其实呢?

庆和初年的太后已然不成气候了,而弘丰县主也只不过是个无为藩王之女,早年受先帝宠爱才得以留在帝都,实则没有什么根基。

所以不论是冯祎当初的出头上书弹劾太后还是而后开刀定弘丰县主的罪,都说明不了他是当真刚正不阿还只是个见风使舵的投机者。

更甚者现下的雍候小公子,要知道雍候乃是太后的亲弟弟,自太后薨逝,雍候在朝中受排挤也不是一两日了,冯祎前来踢这一脚,细究之下委实也算不得不畏强权。

“侯府出了这样的事,雍候可曾上书皇帝?”

这一时半会儿,粟禾倒还没来得及知晓那许多,如实摇摇头,“是老奴疏忽了,娘娘若想知道,老奴这就打发人去问林永寿。”

皇后闻言挥了挥手却又说不必了,“算了,你直接去给雍候夫人传话,她与小公子滥杀无辜铁证如山,子代母过,她如今能安然端坐已是恩典,小公子却是难逃罪责,此事本宫无能为力,教她不必等了。”

这话说出来也就是决定袖手旁观了,粟禾虽没有异议,心里也止不住犯嘀咕,眼下这境况,雍候夫人前来找皇后求情的意思很明显,这头若答应了,那便是天大的人情,那家如今位置尴尬,此事过后顺势依附国公府显然是上上之策,然而皇后却是干脆利落地拒了,言下之意也就是随皇帝处置。

先是随他坏了自己名声,而后又将投靠而来的雍候拒之门外,如此处处忍让纵容,粟禾有时都分不清她是真的清傲孤高到了目空一切的地步,还是……别的什么?

没身份问的话那就只能将疑惑烂在肚子里,粟禾应了声是,又听皇后问起扶英的去向,她颔首回道:“二小姐这会子正在小花园和几个丫头一起踢毽子。”

说完瞧皇后没有别的吩咐,便出去却行退了几步转身前往霜露殿传话去了。

两处相隔不过两百来步,刚走到霜露殿门口,却听东边儿长廊处一阵火急火燎的脚步声与呼喝声仓惶灌进来,一个个此起彼伏都在抢着喊:“圣上遇袭受伤了,速速传太医,快!”

她惊得心头一跳,回头再往涌进来的人群中看了眼,果然见皇帝正紧闭双眼无知无觉躺在担架上,浑身浸满暗红,整个人瞧着简直像从血泊里捞出来的,那情形实在不容乐观。

霜露殿里众女眷闻声也匆忙奔了出来,淑妃行在门口远远将那画面入了眼,脚下一软险些没站住,绊了个踉跄好不容易扶住门框才没跌倒,没等喘口气,豆大的眼泪立刻像是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就往下掉,哭喊了一声“皇上!”跌跌撞撞跑过去尾随进了银川殿。

秋狩之行陡生如此大变故,雍候小公子那档子事一霎那间显得实在太过微不足道,粟禾立刻转身往回走,一抬眼见皇后也正立在胧月阁前,目光遥遥望向那边的银川殿,面上一如既往的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她忙快步走过去,还未到跟前只听皇后简短吩咐了句:“传韩越前来回话。”说完一转身又重新回了阁里,竟是没打算过去看看。

召人觐见这等差事用不着粟禾亲自跑一趟,抬眼指使了个门口的小宫女前去,她紧着心随皇后一道进了门。

韩越时任禁卫司司正,此回秋狩之行原本应该时刻护卫皇帝左右寸步不离,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首当其冲是为失职第一人!

两步路的功夫,他来的很快,人高马大的一个汉子,跨进门的时候甚至以一己之躯挡住了门口大部分的光线,人站在背光的位置越发显得肤色黝黑,和一身光亮的银甲对比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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