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独家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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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原本好好盯着人唐书白,刚入英租界时就听见报童喊着:“卖报卖报!黄鼠狼生了小鼬子,昨天老子告儿子,今天儿子告老子!”
这话引得他改了主意,买了一份报看着,原来是马占山反诉的独家新闻见报了,标题下署名的自然是厉凤竹。
方笑柔忙问:“不是要跟他们的新闻吗?”
唐书白回头望着她,想了一晌子,才道:“我猜他们一会儿准会回报社的。”
“我也是这么猜的。”方笑柔冷笑着想,大清早的各人都在睡梦里,这可不是办公的好时间,因此厉凤竹应当是在踩点,很犯不着跟的。
说到底,包括方笑柔在内的许多同行都有些瞧不上唐书白,认为他靠声色犬马结交狗肉朋友而上位的酒囊饭袋,做什么事都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那个我说……”唐书白开了一段路,忽然嘻着嘴,望了后视镜里的方笑柔欲言又止起来,“不管怎样,我总归让你意识到厉凤竹手里是有王牌的,对吧?”
方笑柔猜他是为自己无章法的一通乱撞而感到心虚了,眼神里流露着淡淡的轻蔑,冷笑道:“是啊,真是大收获了。”
唐书白一脸讪讪地套着近乎:“难得咱俩也有独处的时候。这样啊,你呀今天别拿我当上司看,咱就随便聊聊。我这个人在你看来,究竟怎么样呢?或者,你告诉告诉我,咱们社里的员工都是怎么看待我的?”
白折腾了一清早的方笑柔不想对他客气,因之故作玩笑的样子,想给他一个难堪:“好玩、怕事、出了问题不敢担当……”
这时候,唐书白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却仍然只以礼貌的笑声打断她:“就没点儿优点吗?”
方笑柔低头玩着指甲,打了个哈欠接道:“很机灵、会花钱,特别擅长坐享其成。”
唐书白虽坦然受之,也不免要替自己开脱两句:“但我从来不考勤,从来不拉着你们开早会、晚会、周会、月会。你说,在我手下做事是不是省了很多的假模假式?”
这人怎么回事,忽然这样注意自己在下属眼里的形象。方笑柔眼眸不由一闪,把脑袋往前一探,问道:“传言难道是真的?”
闻言,唐书白当即表现出惊异的样子:“都已经传到你们耳朵里去了?”
报社里已经议论了许多天,说是唐书白刚偷来的副主编要丢。不过,从获利一方面去分析,也可以说是高升了。
方笑柔抿了一下唇,脸上的冰冷挥去大半,忙道:“我倒不是首先通过同事知道的,是听家里长辈在闲谈呢。他们说到同文俱乐部的总经理前两天心梗没能救回来,就有人跟方嗲嗲说:横竖你手下的小唐常在俱乐部过夜的,倒不如顶上那个缺吧。”底下其实还有一句“反正吃喝玩乐的营生他最会了”,方笑柔却没敢说,只窃笑着偷偷藏在了心底。
她口中的“方嗲嗲”不单是同文俱乐部的老板,更是《天津日日新闻》的社长兼总编方谦,爱好钱币和字画。此人祖籍浙江,早年任《国闻报》主笔,因抨击慈禧弊政而避居日本领事馆,继而东渡日本。回国后接下江河日下的《国闻报》,也就是《天津日日新闻》的前身。因与日本领事馆交好,在天津逐渐打开局面。不单唐书白是他一手提携的,就连方笑柔的父亲方弘民也在姓氏上做文章,一口一个本家侄儿地自称,方笑柔也自然地成了他半个孙女。
这里,得到答案的唐书白一下子找道了正题,倏然严肃起来:“跟方老爷子打趣的分别是哪几位贵宾呢?其中有令尊吗?”
他怎么会知道的,难道托父亲去吹的风不但失败了,老爷子转头还对他和盘托出了?方笑柔心里没有多少伎俩拆穿后的窘迫,只是对结果感到失落。背脊往后一塌,闷闷地坐着也不搭话了。
出来谋事,有了成绩就免不了被觊觎、算计。不过,像这样仗着家里的人情关系,就横冲直撞要连升三级的,唐书白可只认得方笑柔一个了。他绷着脸,冷冷地哼着气:“别怪我没教你,你需要有一些觉悟。人跟人,生来就有能力和智商差异的。有些人虽然起早贪黑、勤勤恳恳,工作上却终年没有进展。再比方一些人呢,吃着喝着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到这时,方笑柔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唐书白前两天就开始频频地找她。可是他们在报社的时间总是错开,等下了班她更是不肯搭理。难怪呀,今天借口有工作,白白耍了她一早晨,怕是有意在给她上眼药呢。
果然,就听见唐书白咄咄地指责起来,口吻完全不是平日里玩笑的样子:“小丫头片子我告诉你,连冈村宁次那样人脉、眼线俱全的中国通,为了得到南京方面一点确切的消息,照样是想尽了办法往各种舞会酒局里钻,只为了能跟顾维钧、王正廷那些人多说上一句半句的。你以为喝花酒真的是图那花、图那酒?你该学的还多着呢!这些门道别说会了,你连窍都没开,就妄想坐我的位子?”
这可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因为运动升职的事不成功,倒落下这么大一个把柄,被这样的人一通数落。可方笑柔理亏在先,她没有那种堂堂正正顶撞的底气,只得干受着。
唐书白停顿了一阵,见她噘着嘴只管赌气,忽然心生一念,道:“你要不服的话,咱俩打个赌。我的一位帮手,道上的人都叫他‘矮豆子’。就在昨天我付了定钱,请他去访一则秘闻,他拍着胸脯保证过,不出一个礼拜准有信儿。你也不用干别的,就负责在一个礼拜之内找到我这位老哥哥,把我应得的简讯替我拿回来。你要跑成了这个腿,我立马腾出位子让你坐!”
像这样的话横听竖听都是个套,可是只要听者心底有着极强的渴求,就没有不往里头钻的。方笑柔自然也逃脱不掉,虽然隐隐感到不安,却依旧控制不住贪欲,道:“你不是……在玩儿我吧?”
“我说密斯方,我知道你们在背地里说我什么,欢场博士嘛!”唐书白把车子停在了大公报社街对面,扭头狠盯着方笑柔,“既然我是绣花枕头,你又怕什么呢?你既然怕了,就证明你心底很清楚,除非是我主动走人,否则无论从人情上还是能力上,你都不会是我的对手。本来嘛,谁有本事谁就往高处走。你不过是气我不用点卯、不用出勤,手里的大消息却从来不曾断过。可你要有那能耐,你也可以学我啊,我给你做保人就是了。”
到了这种地步,方笑柔方始露出一丝愧色:“这事儿,我的确有些不该……”她已知道升职无望,那么眼下要紧的就是立刻收敛锋芒,与上司缓和关系,因就挤出一点泪珠子来,“可你知道吗?我的时间不多了。”
唐书白听罢,长长地呵出一口气,不断地打量起人来:“怎么,你也有心梗,还是得了肺结核?”
事实上,方笑柔的想法很简单,除了想升职,还贪慕美名,想推高自己在女界和报界的声望。是以,拜托父亲私下里与方谦商量。
据她所闻,前后少说提过两回。头一回推拒的理由是社里的人手实在太充裕,暂没有那种打算,只肯松口给她新闻主任的薪资。但金钱不是方笑柔的第一需求,因此事情就没有再提。直到同文俱乐部有了一个缺,她因想到既然唐书白是俱乐部的常客,或者是正中下怀的提议,便认为是个机会,多番催促父亲大力去办。
只是她算漏了两点:首先,留恋俱乐部只是图娱乐而已,至于管理俱乐部则完全不同,名头再好听也就是个看场子的江湖混子。君子再爱财也爱不过社会声望,唐书白怎么肯答应呢。其次,由于父女性别有异,方弘民在传授她社会经验时,对于“花天酒地”四个字的解释并没有做到知无不言。而唐书白对这四个字游刃有余的把握,恰恰就是方谦格外看重他的奥秘。
此刻,方笑柔实在为难极了,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出一个能够搪塞窘境的理由来。唐书白这种人,若在同一阵营,简直是完美的搭档,果断干脆、手段多多。可要是不幸成了他想对付的靶子……
想来想去,方笑柔认为自己只有一点优势。人都说唐书白怕是贾宝玉投的胎,跟他姐姐妹妹地攀交情,绝没有不成功的可能。思忖再三,只得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一通苦水往外倒:“我,我……我父亲催我结婚呢!我倒不是独身主义,也没有特别反对之处。只是结了婚得生孩子吧,生孩子得养胎吧。可我现在不过一个小小的外勤记者,什么头衔也没有。这两件大事一办,尤其是生一个孩子下来,社里还有我的位置吗?如果要我从头来过,做个小编辑或者穷校对,上班时间刻板不说,还要被人呼来喝去的,我是在为自己的将来筹谋呢。”
唐书白听了,低头想了一下,似乎也有合情理之处,语气先就软下了三分:“所以,你打算先争上一个管理层的职位,这样就算是因结婚生子被人顶替了位子,降一档次至少还能继续聘你做记者,是这意思吗?”
方笑柔暗地里重新琢磨了一下自己的说辞,生怕有什么破绽,因而只是怯怯地点头,想要博得一丝同情。
“这个……就当是情有可原吧。”唐书白想着,若这话是真,那么他该对自己在社里的威严有所警觉了,因之又问,“可你为什么要挑我下手呢?你上头有四个版面的主任,还有副理和经理,就是副主编也不止我一个。是不是看我老不在社里,所以图谋我的位子比较心安理得?”
彻底湮灭了锋芒的方笑柔,仍只是低头哼了一声,算作默认。
“对了,你要结婚,那新郎是谁?”
方笑柔抬头觑了一眼,守着私密答道:“自然是有那样一个人啦。”
唐书白以为她害臊,付之一笑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