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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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斯塔罗斯在海面上等待。
海风吹起他的长发,他像是已经在这里等待了许多年,如今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
他看到在平原一般广阔的灰色甲板上,那个人类向他走来。
世界在不同生物的眼中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对亚斯塔罗斯来说,从这个人踏上前进号的那一刻起,他就只能看到他。这不是形容,而是一种描述。
那个人身形单薄,在天与海之间渺小如微尘,有光的羽翼从他背后向整个世界伸展,从天到海。
这是“术师”与此间人世关联的具现。因为这个世界的人类生来就有的机械特性,因而每一个对“术师”及其创造的事物有概念,命运于思想都受其影响的人,都会产生一条看不见的牵系之线与他相连。这种唯心的联系之所以能够建立,是因为这个世界早已为奇迹备好了温床。
两任黑龙主都没有让奇迹的种子在这温床上发芽,亚斯塔罗斯也未能做到。直到这个人作为扰动的因素来到。
时至今日,他理应对自身是何等特殊与重要已经有所了解,这具性质特殊的身体也已经被他将潜力开发到接近极限,就连将成年而未成年的世界之龙的力量都受操纵,他看起来同亚斯塔罗斯与他隔空相见时并无太大不同,他既不骄矜,也不冷漠,沉静而深邃。
巍峨耸立的主控塔在亚斯塔罗斯背后融化,光泽特殊的金属化为灰色的洪流奔向四方,灰色的流体漫过他的脚下,他如同踏水而来。
亚斯塔罗斯说:“与您神交已久,今日终于见面了。”
“日安,陛下。”术师说。
“在开始之前,我想我们还有一些时间可以闲聊。”亚斯塔罗斯说,“请坐。”
磨砂质地的甲板表面升起了一套桌椅,并不是端庄的会议长桌,而是小而轻盈的阳台圆桌,一套茶具出现在桌面,桌边浮现一个高大青年的身影,他一身戎装,握住壶把的手从半透明变成实体,安静地为落座的人王与术师倒茶。
清澈的液体注入洁白如雪的瓷杯,散发真实的甜蜜气味。
放下茶壶,阿加雷斯的形象融入了空气。
“应该先从什么话题开始呢?”亚斯塔罗斯说,“或许您会对这个世界的起源故事有些兴趣?”
“如果您愿意为我解答一些疑,那当然是非常荣幸的。”术师说。
亚斯塔罗斯在椅子上的姿态很闲适,他几乎什么时候姿态都很闲适。
他说:“历史的记录从一个文明的远征开始。那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开头。”
在无限宇宙的某个角落,有一个幸运发展到了较高阶段的文明,按他们的标准,他们已经完全统治了自己所在的星域,从行星到恒星的奥秘都已被他们所掌握,有了走向更广阔世界的能力。于是他们便不断向外施放探测器,从无人飞船到一整支的殖民舰队,规模越来越大,走出原初世界的人越来越多,也越走越远。
对深邃星空永远充满想象的人们驾驶着城市般巨大的飞船,离开家园,穿越星海,犹如孢子四散。它们当中有些半途落地,在合适的星域发展出新的文明,有些折戟于未知之地,留下绝响的电波,有些永远在路上。来到这片宇宙的是这些先行者中平平无奇的一支。
这支舰队在空旷寒冷的宇宙里航行了不知道多少年,除了仍将原初世界的坐标刻在最深处,这支舰队几乎已经变成了一支独立的文明,他们跨越许多星系,却不曾为哪一个宜居之地留下,他们将那些可能孕育或正在诞生新文明的星域留在身后,追寻着永恒的未知——直到这支舰队文明被一个宇宙奇观所吸引。
那是一头死寂星域中的太古龙遗骸。
它在黑暗的宇宙背景中反射着黄金的光芒,它是如此巨大,大得甚至超出了一个恒星系,又是如此辉煌神奇,有种种不可思议的现象在它身上发生。对于这支以研究员为主体的舰队文明来说,没有任何东西能比拟它给他们带来的惊喜和狂想,这是他们终其一生所要追寻的奇迹。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得到它。
于是旅途中止了,这支舰队文明像一群小行星,被好奇与渴望的引力拉向这个巨大得超越了常识的黄金之星。
他们最初的探索十分谨慎,但实际情况比他们想象的顺利得多,在非常长,堪称漫长的一段岁月内,他们没有遇到任何会对他们造成危险的障碍。
他们研究了这么久,这么深入,自然获得了很大的成果。
他们没有感到满足,人的求知欲就像这个宇宙一样是无限的。他们得到的越多,就渴望得越多,这是一个简直挖之不尽的宝藏,即使他们对它已经研究了这么多年,仍未能说是真正了解了它,而他们研究得越深入,就越依赖它,对它的感情就越是深厚,他们甚至不再将它称之为“它”,而是“祂”——因为他们在研究中发现,即使死去的时间足够一个星球的文明反复湮灭又复生,这具太古巨龙的遗体却似乎仍残留着某种灵性意志。
这种“灵性”给他们带来了一种令太古巨龙这一物种彻底复生的可能。
一旦意识到有这种可能,他们就不可能忍耐不去做,即使死去的太古龙已经是无穷宝藏,他们仍然想要一头活着的。他们对祂已经了解得很多,复制一个生命体更不是复杂的技术,复杂的只是他们想要复生的生命本身。
他们用极大的努力去做了,于是“龙”诞生了。
魔盒被打开了。
灾难从太古龙族复生的那一刻开始,并非这支科考文明想令太古龙族复苏的行为冒犯了这个强大的古老生物,与此相反,这具遗体之所以能在虚空之中以这样的姿态等待如此漫长的时间,正是为了等待像这支舰队文明一样的猎物到来。在太古巨龙遗体内部活跃的灵性并非强能量在封闭环境中自行生成的意识,而是太古龙在临终时留下的最后的,也是最顽强的意志
“生命只是想要存在下去。”亚斯塔罗斯说,“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被这种意志俘获,竭尽全力实现了祂的愿望。”
这个舰队文明得到了他们所渴望的知识和力量,而从他们开始制造复生龙开始,他们对太古龙的研究就有如神助,不仅在理论上有了显著的发展,在实践上,他们已经制造出了以深层龙骸基材的新空间引擎。而随着他们对这具遗体的挖掘愈发深入,这颗曾是生物的星球也向他们敞开了丰富的生命记忆。
“这个结果似乎并不太坏,对吗?”亚斯塔罗斯说。
“看起来似乎是的。”术师说。
即使拥有横渡星海的技术,舰队文明中的个体生命仍远远称不上强大,他们只能以弱小生命特有的手段从太古龙身上取得他们想要的,不会像宇宙早期的星空生命那样直接以吞噬的方式来获得力量和能力——倘若如此,任何位阶不及太古龙的星空巨兽都会因此变成幼生太古龙的新母体。舰队文明以另一种方式孕育了新的龙,然而无论对这个文明还是复生龙本身,这都是一个悲剧。
“灾难是在何时,以什么形式开始?”术师问。
亚斯塔罗斯露出回忆遥远过去的神情,他慢慢地说:“太古龙……在死去之前以千万年计的时间,祂一直流浪,一直孤独,不曾遇见过同族,当它意识到自己将在孤寂之中走向灭亡,为等待死后的奇迹,祂吞食了数个恒星系,将它们压缩在祂体内燃烧。”
“一个生物形式的戴森球。”术师低声说。
在他们的注视下,桌面浮起一套模型,它们与运动中再现了模拟的结果。
“那些星系,或者说那些恒星,是一个极大的质量。”那个人又说。
“是的。这些恒星为维持祂的遗体及所遗留的灵性提供能量,一直到它们作为恒星的寿命结束。”亚斯塔罗斯说,“在这支舰队文明来到之前,它们已经开始坍缩。”
他伸手拨弄桌面的模型,“然而太古龙的天赋力量隔绝了内部的危机。直到遗体之中的‘灵性’流入复生的幼体之中,新的天赋力量取代了旧的——平衡打破了。”
研究员们方才为龙的诞生而感到无限欢欣,这个世界就要毁灭了。空间的屏障消失,位于遗体内部巨大空洞内的无限致密核心开始用引力撕扯太古龙比舰队外壳更坚固的遗体,同时也将舰队文明的飞船拉向它的黄金大地。这是突如其来的难以抵抗的危机,舰队文明作出了逃离的决定
亚斯塔罗斯将这个过程描述得很简短。
微风吹动袅袅的水汽,白色的烟雾随着桌上的空间模型一起变形,拧转,拉长,物质在三维空间并不能呈现那一场漫长而艰苦的逃离,但已经足够让人了解那个时候大致的状况。
理论和模型在这里都不重要了,用最简单的语言解释,即使付出了极大的努力,舰队文明和太古龙幼体的逃离最终仍是失败了。
“倘若舰队文明同复生太古龙的联系没有那么深,只要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即使只剩下一个研究员,他们仍然是极有可能完成自救的。”亚斯塔罗斯说,“非常遗憾的是,现实没有如果。”
复生的太古龙是如此年幼,它来不及产生更高的智慧,只有生存的本能,而它生来就有通过吞噬来获得一切力量和知识的能力。太古龙星给予了它力量,让它在极短的时间内成长得极为庞大,舰队文明能够打开逃离的通道,却无法带着这样形态的它离开。
“这就导致了极大的悲剧。”亚斯塔罗斯淡淡地说。
舰队文明在这个世界停留了太长的时间,得到了太多的东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标记为太古龙的眷属。太古之龙因他们复生,又因他们死去,整个舰队文明要为其殉葬。
亚斯塔罗斯看着术师说:“死去的是文明的意识,而不是文明本身。”
但没有人的文明不能称之为文明,而只是一个如太古龙星一般的遗迹。他们在扭曲的空间通道中被分割成了两个部分,在舰队文明的最后一个独立个体消亡之前,他们作出了以被分割的舰队为基础建立新世界的计划,并在实验室制造出了未受太古龙灵性污染的新人类。在所有人类死去后,智械确保了这些计划得以实现。
无尽星尘通过通道裂隙狂卷而来,凝聚成制造自然界所需的大量物质,空间发动机在空间乱流中撑起无形的屏障,将两个同源而又不同进化方向的世界笼罩其中,有庞然大物在遍布岩浆与酸雨的大地上出现,那是以太古龙为模板制造的环境工程机,它们开始将新世界耕耘成适宜人类生存的新世界。
这一宏大的工程只进行了不到三千年,然后环境工程机功成身退,躯干融入世界,只留下模糊的传说和仍蕴藏着极大力量的“龙之心”。术师所使用的天眼系统,就是其中一颗龙心被亚斯塔罗斯再利用的产物。
但亚斯塔罗斯并不是被驱使的智械,作为舰队文明集群意识的终端之一,他才是定义上的最后一个人类,但为了执行最后的使命,他将自己拆除得只剩下几个基础功能模块,直到环境工程机将中洲世界和龙骨世界建设完毕,他才将自己封存到后来被称之为不朽之宫的临时管理器当中,直到新人类的数量增长到足够的数量,他又再度获得生命。
与舰队文明的研究员们有相似而又不同基因的新人类的族群意识再造了他的形态、性格及行为模式,不变的只有他生存的目的——使文明延续。
“无论以何种方式。”亚斯塔罗斯说。
从实验室中走出的人类生来就是孤儿,父母们用最后的力量创造了可供他们生存的两个世界,却没有给他们留下指引方向的路标。这些新生命不得不从学会如何生存开始摸索。
虽然这是一个封闭的仍时刻处于危机的世界,但适宜人类生存的自然界已完全成形,在充足的能量供应下,生命蓬勃地发展起来。无论是薄壳世界还是龙骨世界的人族,都在很短的时间内从无到有发展出了各自的文明形式。
即使没有留下任何明确的语言,舰队文明给予新人类的遗产仍无处不在。无论中洲世界还是龙骨世界中的人族,只要他们的社会形态和科学水平发展到了一定的程度,他们就能从两个摇篮世界发现,并通过钻研这些秘密来获得舰队文明的留下的巨大财富。
术师问:“如何确保他们一定走上这条道路呢?”
亚斯塔罗斯说:“天赋者。”
天赋者。在中洲世界以随机方式出现,在龙骨世界以家族形式继承,能够使用“力量”的特殊人类,他们应当是新人类文明的开创者,他们本身就是过去大的科技文明的结晶,他们应当将自身作为研究的范本,以此引导人类向光明的,能够挣脱这个桎梏世界的方向发展。
“这种设想似乎过于理想化了。”术师说。
“如果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就不会将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然而非常遗憾。”亚斯塔罗斯说。
“孩子并不一定会按父母的期望成长。”术师说。
“但仍有这样的概率,孩子成长得比父母更强壮,更聪明,更独立。”亚斯塔罗斯说,“他们会继承我们的遗产,发展成为更优越的文明。”
他对术师说:“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您应当都都在为一个问题感到困惑,即这个世界的人心为何如此容易操纵,一旦获得他们的信任,人们就能够表现出截然不同于前的赤诚与团结,如同获得指令的机器。不过在听闻了这些过去的事情之后,您应当已经没有这样的困惑了。”
术师说:“是的,这确实曾让我感到困惑。”
亚斯塔罗斯又看向桌面,桌面上浮出了数种人类的人体模型,细如发丝的亮线在它们的肢体上发展,指示出这些人种的相似之处。
为了适应漫长而孤独的星际航行,为了更长久的寿命和更高的智力,更强的探索未知的能力,舰队文明在漫长的旅途中对自身进行数次适应环境的改造,虽然外表仍保留着原初文明的人类形象,但内在的生理结构和社会形态都已发生了改变。
他们既是血肉之躯,又像智械一样能够介入、存储和处理海量的数据。这才是公平予以所有人的真正的天赋。
只要人们能够建立新的思维网络,构建新的集群意识,他们就能够毫无障碍地获得舰队文明消亡前留在两个世界的种种信息。他们通过这些信息获得的庞大知识不会让他们再度变成龙的眷属,他们可以沿着父母们的道路继续前进,也可以发展出属于自己的文明。无论中洲世界还是龙骨世界的人类,他们拥有同样的能与在这两个世界里诞生的其他智慧生命一起建立巨大而完善的思维网络的天赋,他们生来就有这样的能力,只要他们愿意真诚地爱自己的同胞,爱自己所生存的世界,对星空永葆执着的向往,他们一定能够在两个世界有限的存续时间内重拾文明的记忆,继续世界成形之前就已被定下的计划,将两个世界融为一体,依次脱离这已经没有希望的摇篮世界。
“然而美好的愿望并不等于现实。”术师说。
当他们在这里谈论过去,战争正在世界的几乎每一个地方发生。
亚斯塔罗斯笑了一下,他的下一句却换了话题:“现在,龙骨世界的龙族正在与空间发动机相融。
位于界膜另一边的龙骨世界,与空间发动机融合的龙已经改变了它们的形态,看起来越发不像生物,但也不像任何人造之物。不朽之宫下方的法阵已经扩张到了整个世界——或者说不是扩张,而是在龙死去之后就镌刻在它身上的能量通路终于被唤醒了,远古异种的力量被有次序地诱发出来,冰冻的海洋沸腾起来,山川、峡谷、平原逐一化为炽热的岩浆,像明亮的液体在光滑的金属上流动,复生龙坚不可摧的躯壳从大地之下浮现。
笼罩着这个世界的天网也在发出光芒。
作为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的高等人族,公爵在天上与地上交映的辉光中,形象愈发透明,他也在抬头看向天空,看向天网背后那一轮黑色的太阳,看它炽亮的的旋涡状日珥。
他在看日珥的外域。能量射流穿越宇宙的痕迹映入他的眼眸。
“即使两个世界最终都无法合并,我们依旧能够离开。”亚斯塔罗斯说,“只是要换一种方式。”
“什么方式?”术师问。
“原初世界的坐标与舰队文明的航行记录在空间发动机内部,龙是从空间发动机中诞生的生物。”亚斯塔罗斯说,“当它们与本源结合,切割复生龙的星骸作为舰队的外壳和燃料,复原发动机的空间跳跃功能,就能够在黑洞蒸发之前逃离桎梏。无论它们是选择向原初世界回游,或者向星空的更深处前进,它们都已经得到了自由。”
“至于另一个——如今我们所处的世界,”亚斯塔罗斯说,“当黑洞蒸发,龙族舰队逃离,使得这一维持了万余年的半封闭空间失去了维持其平衡的三分之二的质量,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将在极短的时间内被极度压缩,并被吸入黑洞视界。但是在变成毫无特征的基本粒子之前,人们还有一个机会。”
黑洞会在蒸发过程中释放曾被其捕获的物质与能量的信息。
黑洞会在蒸发过程中产生射流。
当太空龙星毁灭,封闭其内的毁灭之星向外部的宇宙展露其狰狞时,舰队文明便已作出决定,倘若逃离计划失败,便以龙星残骸与部分舰队为媒介提高其内部温度,决定因此而生的射流的朝向,使之指向原初世界。
也许一切最终都要被毁灭。但他们仍能回家。
术师说:“显而易见,这并非您追求的结果。”
亚斯塔罗斯笑了起来。
“我只要令文明不致断绝。”他说,“如果我们有极好的运气,能够不逸失去很多信息地的回到原初世界,如果原初世界仍然存在,并且他们接收了这支信息流,也许他们能从信息之中还原过去的记录,并回应我的程序请求,以此再造出研究员和新人类两种生命的形态,加上已经远去的龙族舰队,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但如果还有一些可能,我们也许可以不必如此消极,将希望寄托在种种微小的概率之上。我们可以更努力一些,尝试寻找能令历史不至再度中止,文明不必夭折的方法……毕竟生命是宇宙的奇迹,实在不应轻易放弃。”
他看着对面的黑发青年。
“曾经我以为这很难办到,直到您的来到。”他说,“我们总是缺少时间。缺少逃离的时间,缺少自救的时间,缺少让复生的太古龙进化的时间……如今我们缺少等待文明真正变得成熟的时间。但是因为您,和已经被您驯化的第三代太古龙裔,曾经要付出极大代价而成功的可能性极小的计划拥有了最低限度的基础。”
他问:“而您能够做到的并不仅仅是这些。”
“是的。”术师说,“我很清楚。我正是为此而来。”
亚斯塔罗斯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当我们送出那个跃迁坐标的时候,并没有想过真的能够得到回应。当然,更出乎我们意料的,您竟然就是原初世界给予我们的回应。”
遥远的城市中,沉睡的青年蹙紧了眉头。
人类自卫同盟与异界人族进行的这场战争加速了他向另一个阶段的转化,他本应在前线清醒地经历这个过程,但那个含着血的吻将他拖进了另一个非现实的世界。
他的躯壳正为充满那个人气息的物品所环绕,他的精神以另一种形态踏入了新的领域。在这个以人类的头脑构成的庞大网络里,世界实际没有边界,没有上下,没有左右,记忆是肉眼难以分辨的万千色彩的碎片,它们汇聚成无定形的洪流,又是迷幻的海洋。他走在水上。
虚空中遍布无形的丝线,每一根都向他传递现实世界的即时变化,他知道现实的世界正在发生战争,斗争和死亡每一刻都在扩大这个世界的领域,他也知道自己为何要进入这个世界,这里有他进化的道路。
他的精神图景正在在这个世界展开,他正在挣脱人类形态施加在他身上的种种束缚,他的视线变得无限高远,流火般的金色双翼连记忆之海也显得褪色,人类形态的躯壳限制了其他的方向,但在这个以人的意志为基的世界里,他占有几乎无穷的资源,拥有近于无限的力量,世界的秘密俯拾可得,亿万人类的头脑如同书本向他打开……他正在将自己变得更高,更远,直至充满这个世界,他将在这样的弥散中变成每一个在生存和在死去的人,然后……
从这无数的人生之中再生成一个新的他。
天与海之间,云深对亚斯塔罗斯说:“我们可以开始了。”
然后两个人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圆桌、茶具和座椅如青烟消散,铁灰色的流质金属在甲板的远处升起来,形成建筑一样的结构,他们头顶的灰色云层被风推开了,云浪向四面翻滚而去,露出了清澄湛蓝的天空,遥远的群星在天幕上闪烁,巨大的星空战舰下,海面粼粼如深蓝色的丝缎。融化的主控塔在广大如平原的甲板上构筑成了极其宏伟,肃穆而华丽的建筑,颜色从铁灰变作了深得近于灰色的墨蓝,如同深邃的星空,然后星空从星空中浮现,游动,交织,形成一条条璀璨的银线,然后这成千上万的银线从建筑中蔓延到了甲板上,织出极度复杂而美丽的图案,来自空间发动机的澎湃能量在这些回路里流动,交互,然后在两个对立的位置,银线汇聚成了银星,银星光辉大盛,生成两道光柱,光芒之中现出两道人形。
光丝退却,露出底下苍白而又坚实的完整躯壳,曾经残损的白骨半身都被覆上了温热的血肉,中洲人王的法塔雷斯慢慢睁开眼睛,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重返人间,那张向来冷峻的面孔也露出了惊异的神情。
但复生的下一刻,他就知晓了自己醒来的意义,接受那些蜂拥而来的信息只对他刚刚形成的神经造成了一瞬的冲击,就像终于等到了他一直等待的结果,当他决定接受,它们就在这一刻变成了他头脑中仿佛早已熟知的自然记忆。
这就是所谓的思维网络,这就是文明的集群意识所以能够建立的根基。
他看向远处与亚斯塔罗斯并立的短发青年。
这张早已应当建立的网络却是直到这个人来了,才终于有了形状。
法塔雷斯看着他,这个跨越无限时空,为挽救这个世界而来的生命没有伟岸的英雄外表,只有一双明知即将迎接的是何种命运,依旧毫不动摇的眼睛。
法塔雷斯又看向另一边,在与他相对的位置上站着的是曾与他有过短暂交集的魔族贵族阿加雷斯,这名神情冷静得近于冷酷魔族的天赋之强大,和他从未有过一刻更改的执着激烈的感情,使得他即使以自身代替德尔德兰公爵为亚斯塔罗斯提供动力近两百年,仍能残余完整的形态,在此刻同他一同发挥作用。
他也在看着那个人。
亚斯塔罗斯说:“虽然按照舰队文明的论理,我也应当被定义为人类,但诚实地说,我似乎没有什么人类的感情。我想这既是我所在的族群性质所决定,又是因为这样更适合我完成我的任务。而您显然与我相反,您在维持着坚强理性的同时,还拥有极其丰富而柔软的感性,即使这个世界本来与您毫无关联,即使您自来到此地之后便被困囿一地,不曾见过更广阔的应您而改变的世界,除了极少数人之外,您的追随者虽然尊崇您如尊崇神明,却并不真的想要了解真实的您,而只满足于用自己的想象和赞美去一个无所不至,无所不能的神像……”
“这一切对您来说有些不大公平,然而我仍然能够感到,您深爱着这个世界。”亚斯塔罗斯说,“这种深沉和宽容的感情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有一头虽不知其使命,却像您爱他一般,也将所有的爱回报于您的龙吗?”
云深看着光的瀑流从神殿的顶端垂落,在他面前汇聚成光的湖泊。
“或许是吧。”他说。
“我只能说非常抱歉,令你们告别得如此仓促。”亚斯塔罗斯说,“您感到遗憾吗,为如此光辉却短暂的人生,为一个纯真热情,即将为被您舍弃而陷入莫大悲痛的生命,为即将展开,您却已无法参与的长远未来,为了您将付出一切,却得不到应得的回报,您可曾为此感到遗憾?”
“我只是一个人,对此当然是遗憾的。”云深说。
“但我感觉得到,您的心中并无悲苦之情。”亚斯塔罗斯说。
“因为这不能算是死亡。”云深说,“而且……”
流溢的光线将他的面孔照得雪白,他看着自己的前路,轻声说:“即使有些遗憾,我却并不感到孤独。”
他向前走去,银星伴绕而飞。
他走入了那片光。
虽然几乎每一个人都说这具身体具有莫大的力量,云深也一直在使用它的力量,但也许是受到自身意识的桎梏,云深其实从来都没有自己掌握过什么的实际感触。
现在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了起来。
他的肢体在舒展,感知在延伸,向着四面,向着无尽的海面,向着整个世界,他变成了风。
变成风之后,他想去拥抱一个人。
世界如此广阔,要找到那个人并不容易。
他找到他了……
一个明亮如恒星的灵魂从无限之海中升起,与他紧紧相拥,几乎融为一体。
“我就在这里。”他轻声说,“永远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