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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善祥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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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蓬瀛站在高处,仿佛融入星辰。胡善祥在地下仰望,吹着冷风,惴惴不安的等着考试结果,不敢吭声,怕打扰她。

马蓬瀛终于测算记录完毕,发现了地下正在喝西北风的胡善祥。

“你爬上来。”马蓬瀛指着□□,“爬的高,才能看得远。”

胡善祥乖乖爬□□,西北风吹得她的马面裙鼓胀起来,就像一朵盛开牡丹。

马蓬瀛问道:“《列女传》里诸多烈女,你为何选了荀灌为例答题?”

胡善祥说道:“荀灌是晋朝的花木兰,时逢乱世,八王之乱,五胡乱华,西晋灭国,衣冠南渡,城池被困,只有十三岁的荀灌主动请缨,冲破重围,寻找援军,救了城池。民女佩服她的勇气和武艺,《列女传》中最喜欢她。”

马蓬瀛顿首道:“我也欣赏荀灌,可惜她成亲之后,就没有战绩记入史书了,明明她与夫婿一共守护襄阳,功劳却被史书抹杀。”

马蓬瀛沉吟片刻,似乎为荀灌惋惜,又问:“你答《女诫》一题时,说‘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此言不公。《女诫》乃汉朝才女班昭所作,你觉得班昭的见识还不如你?”

“那是自然,每个人的见识都局限她生存的朝代。”胡善祥说道:“班昭是东汉人,天才女将荀灌在一百年后才出现,她当然不知以勇敢强大而名留千史的荀灌,荀灌以强闻名,为后世所敬仰,难道她就不美了?民女认为,无论男女,只要品行端正,强大起来都是美的。若品行不端,再柔弱的女子也是丑陋的。”

第24章 上岸 马蓬瀛顿首:“想不到你还有些见……

马蓬瀛顿首:“想不到你还有些见识,敢在考试里质疑这些女德规矩,胆子不小啊,这直来直去的爽利脾气,和你姐姐胡善围的圆滑精明完全不同,不过倒是挺对我的胃口。只可惜你是皇太孙点名要的人,我不好横刀夺爱。你可以走了。”

马蓬瀛是个干脆人,得不到就赶人,绝不浪费感情。

啊?胡善祥不敢相信,“马尚宫的意思是……我通过了考试?我……我有一道题不晓得什么意思、出自何处,就没有作答。”

十七道题,胡善祥空了一道,她想破脑壳也记不起来这句话出自四书何处,是何意,当然写不出三百字的议论文来。

马蓬瀛说道:“读书人的乡试单是四书五经就要考三天。女官只考一天,本就不指望你们写完所有的试题,考试除了考研你们的才学,还有心性,什么反应、忍耐、临危不乱,你的试卷我判了乙等,丙级以上都能过关。你现在是九品女史了,官服官帽等我已经命尚功局的人送到端敬宫。”

胡善祥狂喜万分,嗫喏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马蓬瀛摆摆手,“你怎么还不走?难道要我送你不成?下去,不要打扰我看星星。”

胡善祥算是领教到了马蓬瀛的性格,就像寒冬腊月屋檐下悬挂的一串串冰溜子,晶莹剔透、锋芒毕露、冰凉刺骨,仿佛随便一戳就能通穿你的心窝窝。

胡善祥最喜欢天才女将荀灌,当然欣赏马蓬瀛这种靠着本事笑傲红尘的性格,被驱赶也甘之如饴。

胡善祥忙道:“不打扰马尚宫观星,民女告退。”

“错了。”马蓬瀛说道:“你如今是九品女史,吃朝廷俸禄,不是平民,对官衔比你的高的女官应该自称‘卑职’。”

胡善祥:“卑职记住了。”

马蓬瀛说道:“明日你去宫正司学习宫规,你得好好学,若连宫规都考不过,岂不给我丢人。”

万岁山在□□外,离端敬宫甚远,念她刚进宫,不晓得路,马蓬瀛派了一个小内侍送她回去,“你留心记路,以后可没人送你了。”

胡善祥提着灯笼,一路默记大小路径。

回到端敬宫时,几乎到了半夜,恰好碰上了刚刚从文渊阁回来的皇太孙朱瞻基。

朱瞻基下了肩與,胡善祥赶紧让开路,站在路边行礼。她依然是花布包头,实在太好认了,朱瞻基在朦胧的灯光下都能一眼看出低着眉眼的宫女是谁。

朱瞻基微微吃惊:“胡善祥?你这么快回来了?”

马蓬瀛刀子嘴刀子心,持才傲物,最厌恶走后门往她手里塞人,从没给过好脸色。

朱瞻基明知故做,举荐胡善祥,就是想“借刀杀人”,指望马蓬瀛给胡善祥一记下马威,要她知难而退。

可看灯光下,胡善祥一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小模样,差点就把“我高中了”四个字贴在脑门上。

胡善祥说道:“民……微臣考了乙等,封了九品女史,待学完宫规,就能为殿下效力了。”

朱瞻基:不!我拒绝!你这个瘟神!

心中如此想,嘴上却说道:“恭喜你。”

言罢,朱瞻基往寝宫走去,胡善祥还有一事,说道:“殿下,微臣有事禀告。”

瞧瞧,又来故意引起我的注意了,勾引我之心不死。朱瞻基尽量用淡漠的语气说道:“何事?”

朱瞻基身边跟着一群护卫内侍,胡善祥要禀告的是机密之事,便转动乌丢丢的眼珠儿,示意这里不方便说话。

朱瞻基: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烈男怕缠女,你有什么话非要单独聊?

但毕竟一起经历过生死,朱瞻基说道:“跟我去书房。”

书房,胡善祥看着一排排摆满书籍的书架,“殿下,那天微臣和汉王世子去鸿胪寺的路上,世子直接说出了微臣的籍贯济宁。殿下,论理,那时候他不应该知道微臣的来历。”

朱瞻基:你果然是个瘟神!跟谁就瘟谁!我的好弟弟这么快就露出了马脚,一个刚进宫的小宫女都把你看穿。我的好弟弟,你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朱瞻基心如明镜,嘴上却说:“你这话是何意?”

离间天家骨肉是死罪。胡善祥不敢直说她怀疑汉王世子,“我就……就是跟殿下说一声。”

你说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咯,反正我已经尽到了为人臣的责任。

这兄弟就跟夫妻似的,平日有矛盾,吵架甚至打架,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若外人一开口就劝分,万一兄弟“床头吵架床尾和”,那么外人就里外不是人了。

朱瞻基肯定不会对一个认识不到半个月的女官说我现在可以肯定在山东德州刺杀我的幕后主使就是自己的亲叔叔和堂弟。

朱瞻基装糊涂,“你不要什么事情都要禀告,这等小事,不足挂齿,浪费我时间。”很好,你继续祸害我的好弟弟去吧!拜托了!

这个皇太孙难以揣摩,胡善祥身为下属,需要知道明确的界限在那里,她才好办事嘛,于是斗胆问了一句:“如果还有下一次,微臣和世子殿下接触,还要不要禀告?”

朱瞻基说道:“你自己掂量着办,分轻重缓急。”

这意思是该试探还得试探,该说还得说。胡善祥明白了,遂告退。她走到一排书架前,无意中瞥见了书脊上写着《孟子》,就像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脑子里蓦地一亮:

我记起来了!没答出的那道题‘物皆然、心为甚’好像就是孟子里说过的话!

求知的本能让她停住脚步,“殿下,微臣可否借《孟子》看一下?”

她有好胜心,那道题写不出,就像一道心结,迫切想要解开。

朱瞻基:女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拿着借书的幌子来勾引我。一借一还,至少两次见面机会,我才不上当!

朱瞻基说道:“我从不借书。”

胡善祥本就不是容易放弃的人,她连退婚偷户贴的事情都干得出来,自是有一股执着之心,再次求看:

“殿下,微臣不借书了,就站在书房看——昨日女官考试,有道题微臣没写,‘试论物皆然,心为甚’,微臣不知出处、不知何意,方才猛地想起在《孟子》里见过,具体记不起来了,就想拿来看看,否则睡觉都惦记着,怕是要失眠了。”

朱瞻基脱口而出,说道:“‘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出自《孟子·梁惠王章句上》,意思是说用秤称重,方知重量。尺子测量,方知长短。东西是这样,人心更是这样,需要用各种考验来判断人心如何。”

胡善祥听了,甚是拜服,“多谢殿下答疑解惑,微臣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殿下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微臣佩服。”

朱瞻基:借书还书的小心机没有得逞,就立马退而求其次,拍马屁夸赞我。不过是想取悦我的手段罢了,女人,这些小伎俩是不会让我动心的。

第25章 重逢 胡善祥茅塞顿开,心结已解,此时……

胡善祥茅塞顿开,心结已解,此时已经到了下半夜,疲倦之极,遂告退。

朱瞻基心道:果然,女人不是想勾引我,就是想从我身上学到什么。幸亏我熟读四书五经,应付一个小宫女……不,现在是小女官了,绰绰有余。

胡善祥回到卧房,点燃蜡烛一照,差点以为自己走错房间了!

原本空荡荡的罗汉床上堆满了大小箱笼,里头有各种精致的头面首饰、四季绢花、四季衣裳等等。

还有女官冠服、山松特髻礼服二十袭,庆云冠常服等等(注1),此外,还有一个檀木刻的腰牌,正面刻着“端敬宫女史胡善祥”。

反面刻着“女官悬带此牌,不许借失,违者治罪”。脊部刻着 “永乐十三年造,丙字第一百八十七”。

看到自己的名字,胡善祥猛地想起马蓬瀛的话,原来这就是尚功局送来的女官服饰啊!

这也太多了,在罗汉床上堆成小山。

胡善祥连夜收拾,把衣服按照季节挪进柜子里,各种绫罗绸缎,绝对不亚于她在济宁老家当千金小姐时的衣服。

女官的待遇不错嘛,这仅仅是九品女史,倘若升官,日子就更美了。

胡善祥对未来充满希望,收拾的差不多了,看到角落里堆着一个包袱,打开一瞧,是一块块缝合的丝绢,颜色偏黄,是没有经过漂染的野蚕丝织造而成。

这是陈妈妈(明代卫生巾的称呼),皇宫里的陈妈妈居然是绢布做成的,用完就弃!

真是奢侈啊!果然皇家就是不一样,和天家比起来,我们胡家的吃穿用度简直连乡下佃农都不如。

更令她骄傲的是这一切都是她用努力换来的,而不是靠家里养活。

进京赶考这条路走对了。胡善祥把剩下的物品收拾好,她太兴奋了,睡不着,想着明天还要去宫正司学宫规,乘着记忆还在,把她走过的路画在纸上,做了张简略的小地图,以防自己迷路。

次日一早,胡善祥穿上崭新的官袍,紫色团领窄袖袍、珠络缝金束带红裙,头戴乌纱帽,瑁额上綴团珠,垂珠耳坠(注2)。

穿戴的珠光宝气又不失官威,十五岁的少女正是爱美的时候,喜欢花啊粉啊什么的,胡善祥揽镜自照,在乌纱帽两边插戴了一对金镶宝石簪子,觉得有些头沉,就改为两朵绢布做的牡丹花,这才满意。

紫禁城里的女官机构按照职责分六局一司。六局是指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和尚功局。一司是指宫正司,专门负责宫纪宫规,若有违反者,都送到宫正司按律处置,不能私下用刑。

内侍有专门管理宦官的二十四衙门,紫禁城新来的女宫人都在宫正司学宫规,胡善祥是考进来的女官,听课时有桌椅和文房四宝,宫女们只能自带小杌子来听课——她们几乎都不识字,用不着纸笔,只能靠耳朵听,死记硬背。

北平新紫禁城的新女官只有胡善祥一人,因而只有一套桌椅,她坐在最前面,后面是挤在一起坐在小杌子上的宫女们,有种鹤立鸡群之感。

胡善祥一进来,就在后排拥挤的宫女群中看到了韩桂兰。

韩桂兰肤白貌美,气质出众,穿着布衣布衫,套着一件御膳房的白围裙,就像一只误入鸡群的白天鹅。

看到胡善祥,韩桂兰很是惊讶,德州一别,她只听说胡姑娘失踪了,以为凶多吉少,没想到居然在紫禁城见面了!

胡善祥朝她微笑点头,然后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到了散学时,胡善祥才和韩桂兰相认。

韩桂兰自是有一肚子问题要问她,胡善祥说道:“臣不密则失身,有些事我不方便说,幸好这一切都过去了,我和你都能重新开始。你这几天在御膳房怎么样?”

韩桂兰上下打量着胡善祥,的确不像有事的样子,她没有追问到底,说道:“我在御膳房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我在家里没学过做菜,就御膳房打打杂。御膳房安排我晾晒豆豉,不是累活,我已经很满足了。”

每到四月,就是宫里做新甜酱豆豉的时间,要做几十缸豆豉酱。(注三)

胡善祥说道:“你在御膳房先待着时日,今天听宫正司的才人讲宫规,宫女们也有机会考女官,到时你报名参考,定能有出头之日。”

韩桂兰首次露出笑意,“那就借你吉言了,只要不当嫔妃,就是刷马桶也愿意的。如果能够像你这样当女官就更好了。这都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休养些日子,韩桂兰脖子上那圈可怕的上吊淤痕没有了,阴郁消散,真个人就像十五的月亮似的发出皎洁的光芒,精气神和德州初次相见时的生无可恋完全不一样,眼里生机勃勃。

看着焕发新生的韩桂兰,胡善祥欣慰不已,说道:“女官考题很难,需要精心准备。等我能够搞到书了,就借给你看,你一定能高中的。”

两人手挽手,交头接耳说着体己话,虽只认识不到一个月,但一起经历生死,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一直到了分叉口,韩桂兰目送胡善祥离开,才转道去御膳房。

胡善祥一人从走在宫道上,立刻有个娃娃脸、壮汉身的俊秀小宦官过来打招呼,“我叫元宝,是汉王世子身边的随从,世子殿下在浮碧亭请胡女史过去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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