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百转千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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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熙长宁二十八年二月二十七
接傅柔绮下山时,上官谦怎么也没有想到会遇上竹苏后山的盛纹姗。
她原本正抱着一幅新作好的长画卷,此刻因为看到路边旁小孩子在哭泣,于是蹲下身来想要拿着手帕帮她擦眼泪,没成想,站起身的瞬间,那条系着长画卷的丝绳突然松开了,那半幅画卷就这样清晰的展现在上官谦眼前。
画卷上半部分,乌云密布的天顶飞过自四面八方而来的密密麻麻的长箭,朝着下半幅的方向无情地射去,若下方有人立身箭雨之中,则必万箭穿心而死无疑。
此情此景实在令人窒息难耐,甚至会不自觉地生出求死的欲望。
即便步步相望,却当知伤者毫无半分生机可言。
边侧题诗只一眼便深感叹息:
‘千次赴身江寒月,语浅回首万箭惜。’
看到画的那一刻,上官谦竟不自觉地被惊了心,不过他还是立刻走上前去为盛纹姗收回画卷,作揖行礼说道:“盛师姐,好久不见了。”
盛纹姗也是一惊,随后接过他递上来的卷轴,点头回了半礼。
“还未来得及听说你回来了,这便又要走了?”
“来接柔绮去朔安。”上官谦说话时还忍不住往山路那边瞧了一眼,那位将来的安国公世子妃正在与重曦道别,姑娘们私下里的话他也不便听,就提前下了山。
盛纹姗立刻就明白了上官谦这一趟的用意,抱着怀里的画卷,她温柔地浅笑着说道:“还未恭贺你与柔绮的喜事,今日便好生补上,你们成婚的日子可定了?”
“陛下赐婚,五月十二完婚,家里需要筹备的事情还很多,先将柔绮接过去比较踏实。”
“今年的好事很多,这是好兆头。”
她瞧了一眼有些发沉的天色,很担心午后会下冷雨。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她对于怀中画的珍视,以致于就连上官谦也忍不住问道:“天色不好,怕是会下雨,师姐这是要去宿城吗?”在他的印象中,她明明是不常下后山的。
她有些惋惜,垂眸道:“总有一处怎么也画不好,需要高人指点一二。”
“师姐画技早已登峰造极,不知还有何世外高人竟能够指点师姐?”
“人外有人,在宿城的踏穆楼中,住着一位老画师,我便是要去那里的。”她前不久收到了一位老友书信,这位忘年交邀请她前往一叙,她便想着请他指点这幅新作。
待盛纹姗走远后,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看到她们俩相携着缓缓下了山。
重曦红着眼睛,显然是在山上就好生哭过一鼻子了,此刻依旧紧紧挽着傅柔绮的胳膊不松手,“师姐,你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看我,回来看师父了......我也不能随便去朔安。”
还未等傅柔绮开口安抚,倒是上官谦走了过来,不免打趣着说道:“寂初和靖尘离开的时候,也没见你哭的这么凶。”
重曦始终贴靠在傅柔绮身边,“他们之前也是一直住在紫林峰上啊,算不得朝夕相见,自然不比我与师姐的情分。”
说归说,她也仰起头来瞧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色,随后从袖中拿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直接塞进了傅柔绮的手里,用上官谦听不见的音量,在她师姐耳边嘱咐道:“这是得子良方,最适合你的体质,去朔安之后直接让浮言药阁的人照着方子拿药就好。”
傅柔绮平日里活泼大方,听了她的话倒是害羞了起来,“这就是你说的新婚贺礼啊?”
“对啊,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最实用的东西了。”
朔安尽是勋贵人家,以平民身份嫁入声名赫赫的安国公府,虽面上风光,可私下里未必不会受委屈,重曦再三思量,唯有子嗣之事才能帮助她师姐在朔安、或者是在国公府站稳脚跟。
若如此想,这一纸千金难求的求子良方,当真算得上最好的贺礼了。
这个道理,傅柔绮自然也明白,她又抱了抱重曦,像幼时那样轻轻拢着她乌黑浓密的墨发,笑着在她耳边道:“难为你替我想这些。”
重曦亦紧紧回抱着自幼待她如同亲姐妹的人,含笑道:“白头偕老,琴瑟在御,这几句话虽然平淡,可若都能实现,也是求不来的福气呢,师姐是个有福之人,所以这些定然都能实现的。”
奈何姐妹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可终究是要分别的。
五日后辰时,马车刚刚行过城门望楼,傅柔绮便忍不住掀起车帘来看。
上官谦还以为她是因为第一次来,所以对帝都处处都有好奇之心,正要开口简单介绍几句,却听见她突然问道:“我听说,朔安城有个静安寺极为灵验,不知在何处啊?”
“你何时信了这些?”不怪他乍一听很奇怪,平日里不烧香不拜佛的她,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明笃而虔诚?
傅柔绮故作柔态,咬着嘴唇犹豫了半晌才说道:“我三年前曾在严州的伽蓝寺许愿,如今心愿达成,虽来不及去伽蓝寺还愿了,能去静安寺拜一拜,也算是我的心意了。”
“心愿达成?你三年前许过什么愿?”上官谦被她这么一说,倒是提起了不小的兴趣。
“我曾许愿,能得你一眼青睐,不必再做姜寂初的陪衬。”前半句实为情话,却从未倾注她该有的感情,后半句平平无奇,却诉说着她这些年来每一次笑脸待人时的不满与低愤。
上官谦被这句话炸得怔愣在场,“你说......你希望得到我的青睐?”
显然,他所有的惊诧都是因为前半句。
傅柔绮似乎很会揣测人心,或者说,她很会揣测他的心,她眼睛里闪烁着诚恳与仰慕的光芒,认真地说道:“在我心里,你最好。你所做的每一个剑招都比凌靖尘要强上十倍。”
毫无疑问,她时刻拿捏着这场对话的节奏,抓得准他每一处错拍的心跳。
“可我知道,我自己不够好,以致于你的注意力总会落在姜寂初身上,却从未注意过我......究其这点来看,我始终是配不上你的,尚且无关门第之差。”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上官谦显然被她温声细语的话揉乱了阵脚,“你很好,我也一直都很喜欢你的活泼开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很放松自如的。”
他说话时的语气在颤抖,表象上是在紧张而认真对待,但他的用词却足以全然暴露了他对于这件婚事的态度:喜欢不是爱,而只有根本不在乎,才会放松自如。
聪明如傅柔绮,岂会看不出这句话里的玄机?
可她完全可以做到视而不见,甚至能顺势推波助澜,达成她所有藏在心里的欲望和需求。
“你来竹苏接我去朔安成亲,放在以前是我连做梦都不会奢望梦到的。”傅柔绮竟然主动牵起了他的手,用女人独有的柔情去温暖那双有些发冷的手,“所以,我觉得我该去静安寺一趟,为了以示虔诚,我觉得最好今日就去。”
“好,我陪你去。”上官谦耳根是从未有过的发红,似乎已被耳畔那道温热的气息吹得心神颠倒,他微微起身在车门处敲了敲,嘱咐道:“转道,去静安寺。”
傅柔绮时刻不敢忘记自己的使命,她踏入静安寺的那一刻,藏于袖中的印信便乖巧的滑了出来,被她紧紧攥在掌心,现在,她终于成为了宇文氏放在朔安的一双最有用的眼睛。
“谦,你若是不喜欢里面的焚香味道,在这里等我就好。”她早就看懂了他眼中极力掩饰的平淡,干脆顺势而为,将身边这个最麻烦的累赘留下。
“那你快些出来,别被寒气冻着了。”上官谦拢了拢他自己身上的披风,反而将从车上带下来的手炉轻轻放进她手里,嘱咐道:“放心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傅柔绮捂着手炉,进去后问了好几次路才勉强找到内院法堂附近。
迈着步子轻轻踏进,她先是似模似样地拜了拜,随后将掌心里的印信放在最近的一个香炉下面,又缩回身子装作恭敬的样子鞠躬叩拜,环视四周,见法堂内只有几个洒扫的人,他们正低头赶着手里的活,似乎从未有人真正留意过她。
她走出法堂的霎那,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今只等着藏于暗处的人主动来联系她,用她现在还不知道的方式。想起这些,她突然觉得自己这条平淡无奇的生命终于有了意义,以致于没有注意到有一位小僧人默默抬起了头,瞥了一眼香炉下面的印信。
走去前院,傅柔绮看到上官谦依旧站在方才的位置,一步都没有动过,心里想着这趟旅程对他来说该是有多无聊,以致于他总是一副完成任务的样子与心态。
“我们走吧。”她嘴角挂着一抹极开心的笑容,虽称不上惊艳,但却足以撩动男人的心弦。
上官谦回以一笑,扶着她走去进了马车,再然后便又听到了车辙缓行的声音。
在东寺街区的荣康坊内,有座安国公府为准世子妃备嫁所用的特地购置的宅子。
从远处看,却能见到一辆亲王府规制的车驾,傅柔绮却并不认得这些,直到行近时,她才看见那辆马车的厢梁前顶,挂着一个暗金色的纹边水牌,上面赫然描着‘宣亲王府’四个字,随后从车中走出一位身着常服的女眷,正是前不久刚刚新婚的姜寂初。
“也没法事先知会你,我究竟何时能到,你在这等了好久了吧?”
傅柔绮被上官谦扶下车之后,赶紧来到她身边,两人笑着低声寒暄了几句。
“我也是才到不久。”
姜寂初见傅柔绮不太懂京都礼仪,纵然当着宅子外来往的行人,她也不太方便全了礼数,只得瞧了一眼不远处的上官谦,随后大大方方地笑着说道:“世子爷也就送姑娘到此吧,该如何照顾傅姑娘,自有我呢。”
她有太后与敬平长公主的交代在身,于情于理,都该好好照料傅柔绮。
“如此,多谢宣王妃了。”上官谦拱手回了一礼,便上车回了安国公府。
直到瞧着那辆马车消失在转角处,姜寂初才挽住她的胳膊,笑道:“师姐,咱们进去吧。”
两人相携着先在园子里逛了一圈,半个时辰竟就这样过去了。
傅柔绮打量着四周景致,不由得称赞道:“一个备嫁的宅子而已,安国公府竟寻了这么好的园子,当真是有心。”她越发觉得走累了,便拉着姜寂初去了寝院里的亭子里歇脚。
院子里候着的女使们都没遣了出去,独留下了步千语。
“师姐是未来的世子妃,什么排场当不得?”姜寂初含笑说道,亦亲自为她倒了一杯丁香花茶,指了指石桌上面备好的吃食,“这是秋绵斋的点心,女眷们平日里都喜欢这一口,这几样是今年新制出来的样式,口味极佳不说,还做的特别精致,师姐快尝尝。”
傅柔绮虽然拿起一块点心,眸光却在认真打量着她,见她明明只穿了身常服,没有戴太过华丽的首饰,但腰间玉佩上的纹路却足以描绘着帝都内的身份之别,所以她故意打趣着笑道:“从未见过你如此装扮,今日一见,真是大气端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