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白羽素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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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二十五年十月十九亥时三刻
朔安宣亲王府
午夜时分,在宣王府的密室里,躺着安静沉睡的重曦。
这位远嫁大熙的程国长公主终于结束了联姻的使命,得到了片刻真正的安宁。
墙壁上点燃着蜡烛,照亮漆黑的密室,厚重的砖壁将这里与外面狠狠隔绝开来,轻灵般的幽静时时令人毛骨悚然,连火盆里面燃烧的炭火时不时蹦出两三点火星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不知何时,凌靖尘沉思不语地静坐在距离重曦不足十步的地方,也不知道他这样坐了多久。
今晨他进宫亲传宣亲王妃的讣告,他的父皇特下诏令:
秘不发丧,将公主遗骨交由庭鉴司先行处置,宣亲王府不可违逆。
理由很简单,简单到完全落在他的预料之中,分毫不差。
程国长公主的性命关乎熙程联姻之实,兹事体大绝对不是仅置办丧仪便能了事。近期边界动荡不安,涉及若干重大军政要务,故不可轻举妄动。若此时通告程国长公主病逝,则必定会让程国上下君臣有所猜忌,不利于邦交之事。
军机不可误,陛下敕令一个月后再行发丧。
炭火噼啪作响的声音,惊醒了那双黑紫葡萄般的深亮眼眸。
她从前睡眠很好,师兄们都开她的玩笑说主峰师妹睡着后连打雷都不会醒。
可这样一贯熟睡的姑娘却不知何时添了轻眠的毛病,夜里每每有些轻微的动静便立刻惊醒。
不同以往,这次她醒来时眼角却带着挥之不去的眼泪,还有那一道深深的泪痕。
“你醒了。”凌靖尘正欲起身,只觉得双腿痛麻的很,一时惊猝之感瞬间传遍了全身。
重曦捂着头吃痛地坐起身来,思及昨晚发生之事,她努力地在忍住抽泣的哭腔,含着眼泪望着她师兄,质问道:“你把我藏在这里多久了?”
“整整一天。”
“朔安城内有人欲下毒害我,你就是这么处理的?”
自她嫁来宣亲王府,他们师兄妹二人还从未如此正襟危坐的说过话。
凌靖尘言语沉重:“抱歉,我还是无法护你周全。”
“我是你的王妃!我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失踪,你让天下人如何看待熙程联姻?”重曦说出这话之后才认真地注意到他竟一身素色衣服,就连不远处书案上面摆放着的都是白皮素封的讣告,她怔愣着跪在原地,苦笑出了眼泪:“原来,重曦最终还是死了。”
她不懂,为何凌靖尘面对再三暗害她的人,没有出手反击,反而顺势宣称她病逝,就这么轻易的遂了贼人的心意,“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不能知道的,师兄你真的打算什么都不说吗?”
“其实,你心里是明白的。”
“我不明白!”重曦还从未像今夜这般疾言厉色,“到底是谁让你如此小心谨慎,宁愿将我藏起来都不愿直面对抗,师兄到底你在怕什么......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大熙究竟要做什么?你的父皇究竟安的是什么心?我是联姻的程国长公主,他接受了讣告,难道要废弃婚盟吗?”
“你不是一直想要回到竹苏生活吗?等到这段风声过去了,我就把你送出朔安。”
重曦败下阵来了,她低头自责地言道:“我知道你在怪我,怪我暗中向外面传递你的消息,可我......”她是给纪庭昀寄了信,可凌靖尘每日出门见了谁,他在外府商议着什么政务机要,她从来不曾过问,她甚至小心地强迫自己不去听他的消息,强迫自己不会有机会去背叛他。
“我不怪你,我只是没有能力好好保护你,这里不是竹苏不是宿城,这里是朔安......”凌靖尘不再说话,只是似有深意的望着她,却又不真的在看她,而是略过她的眉眼,怔怔地凝视着这里的铜墙铁壁。
重曦那一双黑亮的眼睛,带着柔弱与净纯,带着渴望与祈求,硬生生压得他有些缓不过来气。
正在这时,深掩的密室锁门被再次推开,一条人影顺着墙壁率先踏入了这里。
阴林顾不上作揖行礼,而是在凌靖尘耳边小声禀报道:“殿下,他来了。”
凌靖尘顾不得此刻已经快要急哭的重曦,疾步走出了密室。
夜深了,宣王府早已紧闭府门,当知来者不善。
暗夜里只听得窗外滴打在亭阁上的雨,冷月一轮微微照着穿过内宅的路,阴雨时节夜晚的纷纷落雨,让这里的空气静得可怕,王府深宅怎么也不该是如此的幽绝无声。
凌靖寒负手而立于偌大庭中,周身带着夜雨的湿凉寒气,冷着一双眼睛居高临下地开始了对一条性命的宣判,听到愈发近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淡淡地言道:“在下奉命处决程国昭宁长公主重曦,请宣王殿下配合。”
冷霜长剑置于掌心,弹指间便可出鞘取人性命。
“重曦已死。”凌靖尘说这话时极为平静,眼神随意扫过那柄利锋寒剑,冷哼道:“这剑穗不该跟着你的,若染了血可如何是好?”
凌靖寒低眸不语,随即将长剑移至身后,抬眼望着身前的暗夜,言道:“如果你做不到保全重曦,还不如让我现在就杀了她。相信我,让她落到陛下手中,她会后悔不如现在死了。”
“你当初救了她,莫非她这条命就是你的了?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道理。”凌靖尘一向不喜欢和他当面谈这个话题,这一年间内总是能避则避,但深知今夜非说不可:“这一年里,你替父皇杀了多少人,扪心自问,你的每个任务都是该死之人吗?”
“你方才所言,若被有心人刻意解读,整个宣王府便会以谋逆罪论处。陛下多疑,自然不会分一丝精力防着我这个只能替他杀人的儿子,却会提防你这种公然忤逆他旨意的聪明人。”
凌靖尘依旧是那句话:“重曦已死。”
“总要有个解决的办法,你说是也不是?”凌靖寒自知辩驳不过面前这个伶牙俐齿的人。
夜雨更大了,耳边响起的早已不是清晰可闻的滴滴坠落声,而是杂乱无章的瓢泼之音,像是无奈之下的倾泻,又像是一场纯净而天然的洗礼。
话不投机,只剩下唯一的办法。
习武场的剑架上面摆着三把剑,凌靖尘走上前去取了最下面银色的那一把,那是他在竹苏时习练所用,尚未开刃,只因从未想要与面前之人你死我活。
风雨滂沱着当下,双剑出鞘剑锋相较的声音淹没在了雨声之中。
一场风暴,声势浩大着呼啸而来,侵袭着长廊之外,形成了阵仗盛大的雨幕,雨声随着剑势渐减,最后凌靖尘率先收剑,凌靖寒看着自己掉落在地被吹进雨中的几丝头发。
凌靖尘收回剑锋,可见,他用唯一的筹码赢了这场赌。
凌靖寒走回廊下望大雨滂沱,身上虽早已湿透,目光却迥然清澈,道:“如你所言,重曦已死。”
“本王欠庭鉴司一条命,来日定当偿还。”凌靖尘的声音在阵阵落雨中显得格外掷地有声。
凌靖寒听罢却并未回应,只提剑转身离去,背影不消片刻便消失在雨雾之中。
一月后,宣王府挂上了漫天白绢并通告宣亲王妃病逝,同日,陛下诏令礼部主祭。
再两日后,一封加盖玉玺的讣告由天子特使送出了朔安城,沿路执挂白绢以示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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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熙长宁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七
昭宁长公主的丧报传至程国西北边境历时数日,等到纪庭昀知道消息后连日赶回程国帝都,却只能赶上丧仪的三七之期,他卸甲更衣进宫,目光所及便是满宫丧绢,耳闻之处无不哀嚎遍地。
国君重赫下旨一应丧仪设祭皆以国丧规格,罢朝七日,举国发丧,万民同悲。
纪庭昀行至灵堂,刚进大殿便意识不对,瞪着眼睛立刻揪起身旁一位穿孝的内侍,低吼着问道:“棺椁呢?为何不见棺椁?”
那位内侍被揪着领子,猛然间惶恐失措的一塌糊涂,连忙爬滚在纪庭昀脚下连连扣头道:“奴才禀,禀纪将军,大熙并未送回棺椁,只派了旭王三殿下亲自将讣告传来,还......还带着两千驻军沿路护送,据说已在边境压阵,陛下与文武百官实在不能公然提出异议,只能厚待那位旭王殿下。”
纪庭昀听罢后愤然离殿,一记拳头便狠狠地捶在了石柱上面,低声怒吼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直至夜晚亥时,待重瑶由宫女搀扶着走出灵堂,他就站在不远处的白玉石阶下,忽感眉心发凉,他抬起头方知是隆冬落雪,白羽素洁,冬夜宁静,他与她隔着漫天飘雪,十步之遥。
“你回来了。”两眼红肿身形憔悴的重瑶屏退了左右侍女,凝视着一年未见的归来征人。
纪庭昀念她素衣单薄,便解了披风为她披盖在身。
披风还留有他的温度,如今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再一次披在了她的身上,重瑶淡淡地说道:“我姐姐是为了我才前去联姻,可你却再三拒婚。”她再度仰起头来望他之时,早已双眼含泪,却带着少有的寒意继续说道:“如今她死了,你还是不肯娶我......我好恨你。”
偌大皇宫,沿廊处却始终寂寂无人,重瑶身后以漫天飞雪为幕,却独独映衬了格外孤寂的身影。
红墙绿瓦,此刻已尽数被白雪层层覆盖,仿佛是苍天为逝者极致悲痛的致哀。
重瑶眼泪如决堤般的落下,悲泣着低声道:“我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亲人了。”
“你还有陛下,他是你的皇兄,是你永远的后盾。”纪庭昀正欲替她拭去眼泪,却怔怔地将已抬起的手愣止在了半空,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内心伤悲。
重瑶摇了摇头,一抹苦笑在眉眼间肆意蔓延着,冷漠道:“我既为公主,当知责任至上,可身为血亲,我不能原谅他的决定......因为姐姐死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她垂下眼眸,转身欲离开这里,可明明已经迈出了一步,双腿却如灌铅般沉重,她自嘲自己为何还在留恋着空气中他的温度与气息。
眼眸湿冷,她从未感到过今夜这般的孤单与凄苦,只觉得自天际而下的冰晶似乎直接飘进了她的心,背对着他淡淡道:“虽然你不肯娶我,但只这一次......”公主的自傲叫她无法安然说出余下那般枉顾身份的话来,但是她知道,他听得懂。
纪庭昀凝望着身前单薄背影,却始终停滞在原地,手脚被规矩礼教狠狠地束缚着令他不敢上前。
重瑶低眸苦笑,望了望长廊之外几乎快要将人吞噬的寒霜,不顾自己的单薄衣衫毅然决然地只身踏进了满天飞雪中,任由冰晶肆意打在脸上,如此倒也还算可以抵减她心中的痛。
突然身后附上来一阵暖意,带着滚滚热浪贴近她心口处,似乎足以将天地间所有带着棱角与寒意的冰霜寒雪尽数融化,只留下淳淳净流荡漾于心。
纪庭昀从背后将她紧紧抱进怀里,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失态与肆意。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没有底气的道歉以致最后干脆连他自己都无法听清,唯有无声的在她耳边一遍一遍重复着自己的愧疚与自责。
身为将士,他不能护卫国家反倒要让联姻的公主搭进性命。
身为兄长,他不能保护好从小一起长大的异姓亲人。
身为爱人,他不能三媒六聘娶她为妻。
他,纪庭昀,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苟活于世,纵使诸般无能却连自绝于世的资格都没有。
“我好久都没有回旻州,回荣穆郡了。”重瑶贪婪地靠在他的怀中,眼泪决堤般的落下,“等边境打完仗,你带我回去好吗?”
纪庭昀听完了她这话竟一时有些惊诧,他自回宫后从未提过边境军政半句,为何重瑶会知晓此等军机,他抚着她柔弱的肩膀询问道:“边境尚安,你怎知要打仗?”
她转过身来仔细凝视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嘴角苦涩地说道:“熙程联姻本就是程国求来的,姐姐身怀绝世医术却依旧客死他乡,大熙的意图太明显了......讣告竟说是病逝?这是什么荒唐的解释?当我重瑶是傻子吗!”
苦涩的话中却带着不容争辩的坚毅,可若仔细听辨,那其中还夹杂着哭腔。
纪庭昀一时语塞,竟不知该作何回应,倒是重瑶这次却主动走进了他的怀抱,紧紧贴靠在他怀里,靠在天底下唯一能够带给她安全感的地方,她低声抽泣道:“你答应我,这次离开后要快些回来......你不要我不娶我,这些我都不怪你了,所以你也不用为了躲着我去那么远的边境,至少,在一个我能够看得到你的地方,让我知道你是平安的,可以吗?”
只为这卑微的两三句话,她已经将公主的自傲与尊严全都舍弃了,只为了换他的安危。
“好,我答应你。”纪庭昀小心护着怀中被他视作珍宝的重瑶,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水。
他知道她怕了,她怕像失去重曦一样失去他。
“程国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如果可以,他真的想永远守住这里。
纪庭昀试图用掌心的温暖包裹着她冰凉的手,同时也在轻声慢慢安抚。
重瑶闭上眼睛沉痛地说道:“如果有一天这个家没有了,我便和它一起离开,永远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