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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回信 第10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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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手捧起一点热水,在手掌心,又试探性地去碰了碰她的脸。

“洗脸。”

碰了碰她的头发。

“洗头发。”

他像一个初初教孩子学会基本生活技能的新手家长,就那么一遍遍往自己身上头上淋水,一遍遍地教她,“我不会伤害你”。迟雪的头靠在浴缸边缘,怔怔看着他。

良久。

却伸手,试探性地摸了摸他额角蜿蜒的血痕。

她的手指正好戳到伤口,紧贴的肌肤带来沁人的痛意,他却强忍着没有动。

“我不会伤害你。”

只又一次重复,“迟雪,这里是安全的地方——”他说,“你安全了,你到家了,迟雪。你到家了。”

说到“家”字的一刻。

迟雪忽然抬起头,沉默地、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许久。

染血的指尖,却又好奇地抖簌一下,去触碰他颊边那一颗泪。

她忽然笑了。

破旧的开衫和毛衣、牛仔裤等等贴身衣物尽数被塞进洗衣篓。

迟雪乖乖坐在放满水的浴缸里。解凛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找出一只水鸭子给她玩、以分散她的注意力。

然而,一头湿透的长发,好不容易洗完后被堆成一个“包子”顶在头上。

她却孩子气,又故意仰起头把它弄倒——头发尾巴全掉进水里,又沾上泡沫。于是解凛不得不重新帮她把头发再洗一遍。

他在洗澡这件事上,实在有十足的洁癖。

正如她对于玩水这件事也同样乐此不疲。

就这样折腾了快两个小时。

解凛饱受良心的谴责,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到最后,一声不吭帮她擦完背,便又起身去卧室拆了一条新浴巾,准备把人裹起来抱上走。

然而迟雪却似乎已经喜欢上这种久违的,雾蒙蒙且“安全”的感觉,又开始不配合起来。动也不动,只一双水灵的眼睛紧盯着他,嘴唇不乐意地紧绷着。

“……”

这是什么意思?

解凛看不懂,却觉得自己人生前三十年的道德观,似乎都在这短短的一天内饱受折磨。

又流血又流泪——又流汗的一天。

他只能装作视而不见,直接给浴缸放水,便随即展开浴巾、试图裹上人就走。然而,浴巾才刚松垮垮围了一圈,她却突然捉住他的手。

他不解其意,直到她捉着他的手、带着从“领口”往下探。

“这、里,”她说,“没……洗,要洗。”

他的手指划过她的锁骨。

并不算暧昧的动作,他脑子里却顿时“嗡”一声,警铃大作,如过电般猛地甩开她手。

想也不想,便拿浴巾把人从头到尾裹成个粽子,拦腰抱起、送回了卧室。

——“所以她这算是什么行为?”

半小时后。

卧室中,时断时续的吹风机背景音里,解凛仍然在和迟雪的一头长发“长期作战”。

而迟雪显然毫不关心头发吹干没有。

换上新睡衣的她,只依旧对那只压箱底吃了十几年灰的小鸭子兴趣浓厚,把鸭子放在铁盒上,来来回回地吹气、要把它吹倒。

可惜吹着吹着人就往前走,离开了吹风机的“可操作范围”。

“我知道,但是她现在就像个小孩子,难道把我当成‘家长’了?”

解凛一边打电话,见状手一伸,又拦腰抱住她、往自己这头轻轻一拖。

他平常吹头发的习惯堪称狂野,给她吹头却是一缕一缕仔细地过目。

电话里,听来听去,心理医生的说法在他听来近乎“恐吓”。

但他也清楚心理问题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事,而相对应的,贸然把迟雪的消息公之于众则绝对是个有风险的选择,因此也只能暂时先和医生约定、花高价包下了对方明天一天的面诊时间,这才紧蹙着眉挂断电话。

又看向眼前吹鸭子吹得不亦乐乎的迟雪。

忽然伸手攥住她的右手,在她茫然回头的视线中,观察着她光洁的手背。

没有针孔。

没有被虐待的痕迹。

至少……没有。

他心里说不上是松一口气,又或是陷入更深的疑惑里。

只给她吹完头发后,把人塞进被子里裹好,又起身,去把整间公寓里所有的门窗都关牢,最后找出胶布,把目之所及尖锐的桌角和茶几边缘都包裹完毕。

助理的电话此时却又打来。

先是疑惑不解,为什么三四个阿姨都没能满足需求,询问要不要再为他找个住家保姆;后又告诉他,说老迟现在的情况已基本恢复,只是后天又要做透析,因此干脆决定在医院休养几天。

解凛一时迟疑于要不要立刻告诉迟父找到迟雪的消息。

但想到现在迟雪的状态和迟父的身体——

“你,”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吞进了肚子里,只话音一转,“算了。你对国内这边的消费比较熟,网上帮我买些小孩子喜欢的玩具吧。”

“……啊?”

对面没忍住惊悚的语气。

不用联想也知道,此时此刻,脸上八成是“听到了老板不得了八卦”那种快要生吞鸡蛋的表情。

“你不在病房吧。”

“哦、哦,不在,在楼道里。”

“这件事不用告诉迟叔。”

“啊……”

“买点女孩子喜欢的,洋娃娃,之类的?”

他又不懂。

“总之,买了就送过来吧,放门口就行。我自己去拿。”

语毕,也不等那边结结巴巴回复说好,电话随即挂断。

解凛站在卧室门口发了好一会儿呆。

推开门前,仍恍惚觉得今天经历的种种像是在做梦,然而,推开门,瞧见迟雪两手抱着那个铁盒子,已然在床上睡得沉沉,心仿佛陡然向下一坠,紧接着,是某种久违的、踏实的、点点温馨的错觉。

他坐在床边,离那铁盒不过一伸手的距离。

却终究没有去碰这最后属于她的“隐私”。

只是就那么靠着床边坐着,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上下眼皮一相碰,彻夜不眠的疲惫和时差感,几乎瞬间又找上门来。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

他醒来时,四周已是一片漆黑,夜幕沉沉。

他伸手摸床,才发现床上不知何时竟已空无一人,忙伸手摁亮床头柜边的壁灯,晕黄灯光照亮室内,床上只剩凌乱的被子、铁盒也随人一起消失不见——他竟然会睡得这么熟,这种动静都没吵醒他。

愕然又懊恼着。

解凛几乎是跌撞起身,一路走,把从走廊到客厅的灯全都给摁亮。然而全都没有,哪里都找不见人。

他打开客厅门,门外把手上还挂着沉甸甸的一袋玩具,洋娃娃到兔子小熊布偶一应俱全,但也没有被碰过的痕迹。

一时间章法全乱,只能下楼去找。

九十点钟,雨还在下,小区里路上没有人,绿植竟显得阴森。

他打着手电筒一路找,连灌木丛都钻进去,结果除了惊扰到两窝野猫外一无所获。后知后觉感觉到冷,他才发现自己是只穿了个短袖、穿着拖鞋就下了楼。手臂上已经被冻出一大片鸡皮疙瘩。

但他却仍痴痴站着,

问过保安,晚上没有类似打扮的人出小区,便固执地继续找,任由寒风刮得脸颊生疼,一次又一次地弯腰,钻进绿植中,在每一个楼道拐角处,他低声喊她的名字,直到手电筒的光越来越微弱。

不理智。

他知道这样的办法很愚蠢,不理智。

但是脑子乱成一锅粥,没有办法思考,他好像已经习惯这种近乎自虐的办法来逼迫自己清醒——好像今天的一切都是一场梦,美梦都是易碎的,他习惯了自己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扑空,却无法忍受那个梦当着他的面被摔得粉碎。

迟雪。

何况是已经被摔碎过一次的迟雪。

……

一直到夜里两点,公寓的保安终于看不下去,劝他回去加件衣服、之后再联系附近安保人员,实在不行就破一次例查监控,这才勉强把他劝回了家。

他手脚此时已经冻得没有知觉。

走进室内,又是冰火两重天。

他怔怔坐在沙发上发呆,许久,双手忽捂住头,却发出痛苦的嘶吼。

脑子里那根筋一直在抽痛。

叫嚣着,告诉他,快到极限了。

这么多年,他日日夜夜都在被这种力不从心的痛苦折磨,从前他悔恨自己为什么不去死,后来悔恨为什么受苦的不是他,为什么所有事都迟一步、差一步、错过一步即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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