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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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老师还会回中都吗?”
祁哲闻声摇头,说:“不来了,他回安南了。”
“回去也好,这两年也是辛苦老师了。”祁斯遇说着叹了口气,“因为咱们家这些事,他连息武大婚都没赶上。”
祁哲宽慰她:“你去也一样的。”
“这怎么可能一样?”祁斯遇这会儿带了点急,“老师是他爹,我算什么?要是再早几年,他都未必愿意瞧见我。”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就不是息昭的想法呢?”祁哲还是想宽慰她,说着还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阿遇,你也别太把这些放在心上了。反正对我们、对我和息昭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那什么最重要?”祁斯遇隐约有了不大好的猜想,她皱着眉一字一句问道:“所以老师真的是回来杀人的,他要杀的,是……”
祁斯遇还是没办法把那两个字说出来,祁哲却一改往日温柔,说了一句:“是,他是要弑君。”末了他还带着些无奈问祁斯遇,“我这么说,你可满意了?”
“当年杨家的事……”
“没有。”祁哲再一次不厌其烦地回答了祁斯遇,随后他又说,“那件事和我们任何人都无关,我是真的不知情。而且时至今日我依旧没有想通,他为什么会突然做出那样的决定,我只能猜,我猜他应该是查到了什么要紧的事。
可惜在这件事上我和他有种奇怪的默契,始终都没有和彼此认真谈过。我知道他会复仇,他也猜到了我心里有怨怼,可我们都没有想拉对方来蹚自己这趟浑水。”祁哲说着叹了口气,“他觉得他那趟更浑,不愿意拖累我。但我心里清楚,我才是真的会连累他。其实这件事不必走到今天这步的,他真的太傻了,太傻了。”
“四年了,爹爹还是没查到吗?”
“没有。他做事太小心了,如果他不想让人知道,那我们可能真的就永远都不会知道。”祁哲说,“也不知道他到底承受了多少。”
祁斯遇轻声说:“我不希望任何人再步杨叔叔的后尘。”
祁哲却说了一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母亲的遗愿是把你撇清,她和我们都想把我们的事彻底终结在我们这一代。”
“你们疯了。”祁斯遇瞠目结舌,她说不出别的话,只能重复这一句:“疯了,都疯了。”
“因为这世上没有株十族的规矩。”祁哲这次没有瞒她,直接交了实底儿。“这是你老师说的。那时候我俩盘算得很好,做得好兴许也能全身而退,怎么看都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那息武呢?我的命是命,他的就不是了?”祁斯遇只觉得可怕,“老师明明已经瞧见了杨家的下场,他甚至还收留了蓁蓁,他怎么能这么想呢?他怎么能让蓁蓁和息武再经历一次这种事呢?”
祁斯遇几乎说不出话,她心里清楚:作为一个既得利益者,此刻她怎么说都算不上合适,难免会显得伪善。
祁哲只是说:“也许在他心里,你确实更重要些。”
祁斯遇很早就不再纠结自己的身世了。早在蔺辰芸去世之前,她就相信了蔺辰芸的话,确认了自己就是蔺辰芸的女儿。但她这会儿也忍不住又问祁哲:“我为什么会更重要?我到底是谁?”
“因为你是小芸的孩子,因为你还活着。”提起蔺辰芸,祁哲的脸上总是带着点笑意。“在我们所有人心里,小芸最重要。而我们遵循的另一条是活人比死人重要,二者相加,你最重要。”
“还是太荒谬了。”祁斯遇说得笃定,“你们根本不想翻案,你们只想要他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这些年所笃信的公道就是一个谎言。我的苦难、陈桥陈厌他们的苦难,甚至我娘和你们的苦难也都成了笑柄,这不对。”
“不是每个人都在乎真相的。有人在乎,就有人不在乎;有人开始在乎,就有人开始不在乎。太久了,到了最后,就连我和你娘也开始要不在乎了。很多事都是说不清的,我们也只能凭借自己还算擅长的方式去解决。”
祁斯遇没有说话,她突然想到:二十四年前蔺辰芸和祁哲他们也才刚二十出头。没人能帮他们,没人会相信板上钉钉的事有冤有假,更没人敢质疑皇帝的决策。
是父是君是兄,早压得冤屈斑驳。
蔺端还是决定要帮祁斯遇,他原就私下查了一些,这会儿拿到面上来,反而查得更方便了。祁斯遇到底还是对皇帝存了半分希望,查得相当细致。祁斯遇找到了那天和李汶曦接触过的所有人不说,还要了那些夫人小姐、侍女内侍用过的香囊香粉,甚至还把自己的也拿去一并给唐一惊看了。
她在做事之前就想到了最差的结果,还时刻准备着去要那些人的熏香粉来查。
唐一惊帮着把所有香囊香粉看了一遍,看到最后她的鼻子都有点失去嗅觉了。好在结果还是好的,最后她在一堆香囊里点了几下,说:“这几个不太对。里头有几味对孕妇不大好的东西不说,而且做得细致,配的方子也不常见,显然是费了好些心思的。不过这三个香囊制法不同,有一个精致很多。”
“所以真的是香料导致二表嫂小产的?”
“也不一定。”唐一惊说:“这香虽然不对,但需要长久浸染才奏效。我还是觉得在吃食里动手的可能性更大。香料不好控制,多了少了都可能不行,药效来得又慢,一般人不会用这种手段的。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要是当天能验验席间的菜品,一切就了然了。”
“乌梅山楂糕,龙眼淮药糕、秋梨饴糖。”祁斯遇边想边说,“当时还只上了糕点,所以样式并不多,除却这些,二表嫂好像只喝了点茶。”
“山楂和龙眼都是寒凉的东西,孕妇不宜多吃。”唐一惊摇头说,“但要真是因为这些的话,那也太浅了些。手段太明显了,可效果又不能保证,真想谋划的人是不会这么做的。换句话说,这是个细水长流的方子,图不了一时之快,所以我现在更倾向于楚王妃宫宴小产是偶然了。”
蔺端终于插了一句:“你的偶然是指时间地点偶然,但发生不是,对吗?”
“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给她把次脉,我想确认她没有喝过药。”
祁斯遇立刻应了下来,“好,这件事我会安排。”她又把目光放回到了那几个香囊上,她单独把香囊拿了出来,然后挨个儿嗅了嗅。她不确定这里面有没有颜蕊湘的,干脆直接问了蔺端,“有表嫂的吗?”
“有。”蔺端面色凝重,但还是点了头。
这三个被单独拿出来的香囊分别属于颜蕊湘、白梦琪以及白家的另一位小姐。祁斯遇听着这个结果,反而笑出来了,她和蔺端说:“这还真是一个不算出乎意料的结果。”
“母后那日送了三个香囊。”蔺端越说表情越凝重,“她从不偏疼任何一位儿媳,赏赐都是一样的。”
“你的意思是少了二表嫂自己的?”
“对。”蔺端点头,“既然蕊湘和大嫂的都有问题,那二嫂的未必就没有。”
“如果有的话,太医不至于发现不了吧。”祁斯遇到底还是又抱了些侥幸,“皇后娘娘就算做也不会做得这么明显啊。”
“我现在也很难说母后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了。”
祁斯遇没有非议皇后,她还有更大的疑惑:“若是二表嫂的香囊真的有问题,珏表哥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呢?”
正在分析香料用量的唐一惊突然开了口:“小郡王说的是师兄那个小徒弟吗?他分不出来的,就算楚王妃的香囊真的有问题,他也分不出来。”
蔺端下意识说:“我记得二哥嗅觉没问题啊。”
“他不会辨药材,辨外形尚且能算一般,气味就完全不行了。”唐一惊说完还补了一句,“早些年师兄还回药王谷,顺嘴提过几次,瞧得出他对这徒弟很满意。对了,燕王妃的那个才是香料精致些的。”
“连你我都不知道他辨不了药材,更别提母后了。”蔺端这头才松了一口气,转眼又想到了他和祁斯遇真正怀疑的人,又皱起了眉头。
祁斯遇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也没说什么,直接拉着他出了府。
“去见一次白小姐吧。”祁斯遇提议:“她也在这里面,我觉得奇怪。”
“好。”蔺端总是顺她的意。白府和都国公府离得不近,蔺端本来想驾车去,但祁斯遇不肯让他为自己驾车,他也只能作罢了。
路过糕点铺子的时候蔺端停住了脚步,祁斯遇还以为他是看见了什么,结果她才要开口问就看见了转身去买糖糕的蔺端。她看着蔺端的背影,先前提起的那口气一下舒了出去不说,甚至连唇角都弯了些。
在蔺端转过身之前她又收了笑,装成一副寻常样子,说:“又让端表哥破费了。”
蔺端没把糕点给她,反倒说:“嗯,破费。为了免得我破费,还是不给你了。”
“那你拿着吧。”祁斯遇笑着说。蔺端总能立刻明白她的意思,然后顺着她的话陪她玩相同的把戏。
路过香料铺子的时候祁斯遇拉了蔺端一把,蔺端跟着她走了进去,听见她问掌柜:“掌柜,你这儿有类似的香囊吗?”
她手里拿着的那枚是白梦琪的。
掌柜细细看了看她手里的香囊,然后说:“类似的有,一模一样的没有,我拿给您看看。”掌柜说完就去给祁斯遇找香囊了。
“这香囊里装的不是常见香料,添了几位药材,不如寻常的花香,卖的不多。”掌柜说着把香囊递给了祁斯遇,“您闻闻看,是不是差不多。”
祁斯遇仔细嗅了嗅,觉得这个香囊和白小姐的至少有九成相似,故而又问:“这香囊如此特殊,卖的人家多吗?”
“不多。”掌柜说,“除却咱家,也只有三家分铺在卖。”说完他又多问了一句,“贵人一直问这香囊,是它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只是喜欢。”祁斯遇说,“偶然闻见,很喜欢,所以就把人家的香囊借了来,想着找个差不多的。”
“那您可找对了。”掌柜说得有些得意,“这味香囊是特制的,是依着宫里的样式做的呢。”
“宫里,你这话有凭证吗?”
“是白家二小姐来做的,她姐姐是王妃,这还能有假?”
“所以这香囊里装的是什么?”祁斯遇又问:“你知道这香囊里是什么东西吗?”
“有香料也有药草,是个不常见的方子,但不难做。咱家的师傅鼻子顶灵顶灵的,只用了半夜就把所有的东西还原了九成。”说完他还问祁斯遇:“您要买吗?”
祁斯遇本来想说要买,蔺端却在她开口之前拦了一下,说:“不必了。”
“我原是要买的。”祁斯遇出门就提了抗议,“麻烦了人家半天,也不好空手走吧。”
“又不是好东西,买它干嘛?”
“他们家又不是只有这一种。”祁斯遇无奈,“罢了,改日再说吧。”
蔺端又问她:“那我们还要去看白二小姐吗?”
“看呗。”祁斯遇说,“来都来了,也不差多走这一段了。”
蔺端还是笑着说:“你是想给白尚书令添堵吧。”
祁斯遇反问:“不行吗?”
“可以。”说到白尚书令,蔺端又想起了另一茬,“对了,和尚书令勾结的人不是章尚。”
“什么?”
“这件事是我和二哥用了很久才确认的,是明氏。”
祁斯遇没立刻开口,这些话在她脑袋里转了几圈儿,她终于明了了。她笑着说:“这不是大好事吗。有证据吗?有证据的话过两天我就弹劾尚书令。”
“有。但不必急于这一时,一个明氏不够,至少对你和叶小将军来说不够。”
祁斯遇纠正他说:“对叶小将军来说多少人都不够,除非是所有人。”
“可我们都知道,父皇不会动白沈两家的。”
“嗯。”祁斯遇这声应得很不情愿,“但我不会放弃的。天底下没有雷打不动的贵胄宠臣,舅舅也会老,他们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蔺端原是认可祁斯遇的话的,但他一想到这话里可能也包含了祁斯遇,还是忍不住说:“不管将来谁赢,你的荣耀是永恒的。”
“我不在乎这个。”
蔺端看着她,只能在心里说了一句我在乎。
白二小姐并不在家,祁斯遇和蔺端这趟算是白跑了,祁斯遇也没说什么下次再来,只是顺便把白二小姐的香囊还了回去。
祁斯遇难得和蔺端有这样自在的时候,她也没急着回去,只就近找了个茶楼,包了个雅间和蔺端喝茶。
才坐下蔺端就把包糕点的油纸打开了,他把糖糕推向了祁斯遇,然后又点了几样祁斯遇喜欢的糕点茶水,都做完了才问:“我晚上能去你那儿蹭饭吗?”
“来呗,谁不让你来了。”祁斯遇说完又想了另一茬,问他:“你是不是有阵子没来我家吃饭了?好像我回来之后你一直没来过。”
蔺端细细想了一下,说:“上次去是你回来的半月前。”
“还是挺感谢你的。”祁斯遇说得真心,“我不在的时候多亏有你来陪我爹。”
“二哥和小杨公子也常去的。我们偶尔还会遇见小沈大人,他总是很客气,会提很多东西到都国公府。”
“看来我这个人也不是一无是处,还有几个知心朋友。”祁斯遇半开玩笑半认真说。
在夸赞祁斯遇这方面蔺端向来不厌其烦,“因为你是个很好的人,很重义气,也有骨气,是非常可以信任的人。”
祁斯遇只是朝他笑了一下。
“你帮叶小将军,是因为他是你的朋友吗?”
“是也不是。不能说是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想帮他求一个公道。我只是觉得总有人需要啊,总有人需要一个公道对吧。”祁斯遇这时候就有点苦笑的意思了,“我前些年总觉得自己被‘公道’笼罩着,不是仇恨,而是公道。我被公道困得不知道什么是公道,过得也不大好,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一个人被这样毁掉了。
他这样的人就应该有更好的人生,他应该做一个意气风发的将军,应该子承父业,应该尽情施展自己的抱负,成为一个能臣。或许这才是我一定要帮他的原因。”
“可我和二哥看你也是这样。”蔺端说得真切,“因为你跟我和二哥不一样,所以我们才不希望你成为我们这样的人。你比我们自由,比我们勇敢,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比我们幸运。
父皇对我和二哥,总是先君后父,很严格,甚至还有些苛刻。可他待你还算好,姑父更是一个很好的父亲,和你们生活的安南的时候,我时常会羡慕你,会希望我也能有这样一位父亲。
我和二哥生来就被某种东西困住了,我们没法有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也很难永远恪守一种所谓的公正。权谋诡谲弯弯绕绕,我们成不了正直的人。可你八岁的时候就在说,说你要做大将军,要打下梁渝送给大缙万民。你十五岁的时候在说,二十岁的时候在说,现在二十四了,也没变。
我看着你,总觉得很好。你很好,你要的公道很好,你坚持的正义也很好。你天生就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没有流着冷漠的血,也没有变成一个阴暗的坏人。所以不管你要做什么,我一定会帮你的。阿遇,我一定会帮你的。”
“小时候爹爹和老师都总是和我说,再困难的事他都会帮我办好,这是那个时候最能让我安心的话。我敬佩他们,也喜欢这种安心的感觉,这种话听得多了,我也想成为一个这样的人。这几年,我对姐姐说过这句话,对小杨公子说过这句话,甚至也对小沈大人和叶小将军说过这句话。我以为人一旦开始做一个解决问题的人,就再也不会让旁人帮忙解决问题了。可你还是说,你会帮我的。”
祁斯遇说到这儿眼睛更亮了几分,像是隐约有了那么点泪光。她又说:“我特别感谢有你,哪怕很多事没有走上我们所预想的那条路,我依旧特别开心、特别高兴我们还在彼此身边,还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可是宴行,你到底还知道什么?”
蔺端没开口。他看着祁斯遇,眼睛里的话多的像是要溢出来,但嘴却又像被什么封住了一般。他纠结了许久,还是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