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牢房里的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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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
孟廷身着囚服,失魂落魄地靠在墙边上。
衣服看着挺干净,牢房也比较宽敞,甚至还有个小窗户能够透出些光亮来,进来半日了,倒没人为难他。
但他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短短半日,往日的荣光不再,如今身陷囹圄,他已经可以预料到他将要面对的处境了。
前途尽毁,家门蒙羞,甚至连性命也……
早朝时李复书才说过,但凡姜无谄代天巡狩之时立案未决之事,一旦查明属实,罪加一等。
南唐律法受财枉法赃,一尺杖一百,一匹或一千钱加一等,满十五匹处绞刑。他受的那些钱财早够他绞刑多少次了,再罪加一等,也不知会不会连累妻儿家族。
他是当朝皇后的救命恩人,原本是京都最炙手可热的新贵,只要有皇后在一日,不说封侯拜相,也必定能一辈子安享荣华富贵。偏偏他贪慕那一时的虚荣和身外之物,结果最后落得个人财两空,一切化归尘土。他想求佛祖保佑再给他重新来过的机会,可惜只怕连佛祖也救不了他。
啊,不,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或许能救他!
灰暗的眼神终于恢复了一些色彩,仿佛自被捕后丢失的魂魄在这一刻回归到了他的身体中。
“孟廷,你招是不招?!”厉喝声从牢房靠近门口的地方传出,那里站着一群人,其中朱志行和刑部尚书傅卫身着紫色兽纹官服,处处透着威严公正的气息,与这狭窄粗劣的牢房格格不入,在人群中尤为显眼,说话的人是傅卫。
孟廷缓缓抬头,看着做工精美,代表着无上权力和荣耀的紫色兽纹官服,不由得有些失落。曾经他也是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人,可惜如今别人仍然高高在上,而他却已经沦落为一个低贱的阶下囚。
见孟廷只看着他们不说话,傅卫急了:“还不快快招来?”
孟廷道:“事情的经过我都已经说了好几遍了,傅尚书还要我交代什么?”
傅卫道:“当然是你背后之人,你在替谁办事,你是受谁之命才这么做的?”
孟廷道:“我不是说了吗?是我受了商人刘二的蒙蔽,不得已才指使临州刺史曲智瞒下刘二兼并土地、草菅人命之事。”
傅卫道:“可曲智在自首书上都说了,他不敢违抗皇后之命才不得不助纣为虐。”
朱志行刚接手姜无谄手中的案子,曲智就恰好送来了自首书,李复书还要求严加查办,虽然他也觉得太过巧合,但是谁管他呢,赵学尔一边吵吵着要改革这儿要改革那儿,一边却指使孟廷收受贿赂,包庇奸商,这才是最大的笑话儿呢。
孟廷道:“那是因为出了人命之后曲智想反悔,我担心收受贿赂的事情曝光,这才借皇后之名吓唬他,皇后什么都不知道。”
刘二与他相识不久,便命人送来了云锦羽衣,他就知道刘二是想通过他在赵学尔那里挂个名。但那时候改革闹得轰轰烈烈,听说还都是赵学尔的主意,再加上赵学尔之前在宫中大力推行《禁奢令》,明令禁止奢侈攀比之风,由此可知他若是把云锦羽衣送进宫中,恐怕不但得不到赵学尔的赞赏,还会惹来臭骂一顿,所以他便自作主张把云锦羽衣连同刘二的事情都瞒了下来。直到后来事情愈演愈烈,最后包不住了,他才让孟夫人带着云锦羽衣和银票进宫试探,看能不能向赵学尔坦白并且求助。可惜赵学尔果真将孟夫人大骂了一顿,以至于孟夫人根本没有找到机会开口。
他不知道的是,孟夫人今天进宫求助的时候,未免惹得赵学尔厌弃,更加不敢提孟廷曾经借赵学尔之名威吓曲智的事情了,所以赵学尔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她自己也已经牵连其中了。
傅卫明显不信:“你说皇后不知道,皇后就当真不知道吗?我劝你尽快如实招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孟廷道:“事实就是如此,傅尚书还想让我怎么招?”
“哼,死鸭子嘴硬。”傅卫渐生怒气:“既然好说你不听,便让你尝尝我这刑部的十八般刑具。”
孟廷怒道:“难道傅尚书还想屈打成招?”
不等傅卫说话,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朱志行抢先开口道:“傅尚书自然不会做出孟将军口中这等事情,但被抢了良田又丧了性命的那家人实在太可怜,为了安慰亡灵,我与傅尚书也绝不会让害死他们之人逍遥法外。”
孟廷看了朱志行一眼,原本他还心中疑惑,明明他说的都是事实,傅卫却偏偏不相信,还一个劲儿地往赵学尔身上引,直到朱志行开口,他才明白过来,他们这是想栽赃陷害啊。
这件事情既然已经闹到了京都,又有他曾经与刘二和曲智来往的书信为证,他再隐瞒下去也没有用,倒不如老实交待还能免些皮肉之苦。可这二人却无中生有地逼问他背后之人,不就是想把赵学尔牵连其中吗?后妃之中除了赵学尔便属朱倩的位份最高,若是赵学尔出了事,受益的自然是朱倩,朱志行想栽赃嫁祸赵学尔,他一点儿也不奇怪,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傅卫竟然也会与朱志行沆瀣一气?他们二人究竟在算计什么阴谋?
想不明白的孟廷嗤笑一声,身体靠在墙上,用探究地眼神盯着朱志行和傅卫二人,不急不慢地道:“我早就说过害死那家人的是刘二,连我都被他蒙在鼓里,皇后就更不知情了。我所说句句属实,朱相和傅尚书为什么就是不相信呢?”
朱志行和傅卫自然不会好心替孟廷解答疑问,他们都是日理万机之人,能一同来亲自审问,已然是孟廷的福气。既然孟廷不肯说,那么他们便有必要采取非常手段,傅卫看了一眼身后狱卒们手中捧的刑具,他的意思不言而喻。
孟廷虎目圆睁,虽也有恐惧,但更多的是愤怒:“你们竟然当真敢诬害皇后?!哼,就算你们想屈打成招,我也绝不会对皇后有半个字不敬!”且不说赵学尔如今是他唯一的生机,就只凭这两年来赵学尔对孟家的恩赏和照顾,他也做不出那忘恩负义之事。
朱志行本以为孟廷只不过是个依附于赵学尔的小喽啰,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义气,倒要叫他高看几眼。但他面上不显,踱步至孟廷跟前,故意嘲讽道:“孟将军自身难保,却还在为别人的声誉操心,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孟廷昂着头道:“我虽然是个莽夫,却也知道‘义气’二字,此事与皇后无关,我自然不能牵连于她。”
朱志行笑了笑:“‘义气’二字虽然好听,但与性命相比,孰轻孰重?我劝孟将军还是早日供出背后指使之人,若是皇上知道孟将军所为只不过是听令行事,迫不得已而为之,说不定还会从轻发落,留孟将军一条性命。”
朱志行用他的良心发誓,他现在有一半儿是真心在为孟廷的性命考虑。
可惜孟廷却并不相信,鄙视道:“朱相不就是想让我诬陷皇后吗?不必说得这么虚伪。”
朱志行的心思被人拆穿,也不恼,他既然已经决定和赵学尔开战,自然也不怕被人知道。
倒是傅卫见他和孟廷磨磨唧唧了半天都没有用,不由得急道:“何必跟他废话?用了刑就什么都肯说了。”
狱卒们立即捧着刑具上前,朱志行抬手拦住,转身与傅卫道:“算了,既然他不肯说,咱们改日再来问吧。”
傅卫疑惑地看着朱志行,不知道朱志行为什么要帮孟廷说话,他想继续刑讯逼供,可朱志行挡在那里,他也不好硬来。到底朱志行才是负责孟廷案件的主审人,傅卫也不好和他僵持,只能依朱志行的话行事。
朱志行和傅卫就这样带着人离开了,这下连孟廷都蒙了,朱志行究竟为什么要帮他?
他透过栅栏的空隙看着朱志行离开的背影,忽然,朱志行似有所感地也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很温和,甚至带着些怜悯,却让孟廷毛骨悚然。
因为朱志行那一眼,竟然仿佛是在看一个死人。
傅卫一出到牢房外面,便忍不住质问朱志行:“朱相是什么意思,方才为什么要帮孟廷说话?明明是你说要趁此机会抓住皇后把柄的,难不成这会儿又想当好人了?”
昨天晚上朱志行拿着曲智的自首书来找他,让他拿着这封信告发赵学尔和孟廷。朱家与赵学尔的恩怨人尽皆知,当年朱倩招摇过市为李复书祈福,所有人都以为朱倩会成为李复书的太子妃,结果半路杀出个赵学尔截了胡,让朱家丢尽了脸面。朱志行为了避嫌找别人出面首告,他完全可以理解,只是他虽然怨恨赵学尔,却也不敢得罪赵学尔,所以他原本并不想做这个出头鸟。
但朱志行说李复书如今已经厌恶了赵学尔,结合去年万寿节之后李复书对待赵学尔的态度,他对朱志行说的话半信半疑,直到今早李复书将姜无谄连贬了十一级,并且让朱志行严办姜无谄手中案件,一切与朱志行说的别无二致,他终于被朱志行说服,决定趁此机会打赵学尔一个措手不及。
谁知现在他卯足了劲儿准备大干一场,朱志行却在拖他的后腿,他实在想不通朱志行到底想干什么?
朱志行面无表情地道:“你把他打得血淋淋的,就算他说了什么,皇上能相信吗?”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李复书命他核实姜无谄对孟廷案确实有所记载,并且与曲智自首书上所说内容大致相符之后,仍然不相信赵学尔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李复书坚定地认为是孟廷在败坏赵学尔的名声,所以才会那么生气,在曲智和刘二还没有押解进京,事实还没有查清的情况下,只凭曲智的自首书和姜无谄巡视地方时记录的只言片语就直接下令逮捕了孟廷。可见李复书虽然忌惮赵学尔,心中对赵学尔的信任却仍然是旁人难以匹敌的。
朱志行在心中暗暗思量,看来他的离间之计虽然有效,但还是做得不够啊。
只不过这样的事情他是不会告诉傅卫的,就让傅卫以为赵学尔已经失去了李复书的信任,这样才能便宜他行事。
傅卫不知道朱志行的算计,不以为意地道:“凡是嘴硬的犯人,哪个不是用大刑伺候撬开的,偏他孟廷就打不得了?就算他是皇后的救命恩人,入了我这刑部的大牢也不管用。皇后不守妇德,公然干预朝政,还串掇皇上下放宰相的权力,不就是不相信我们,想把咱们这些人架空吗?如今她自作自受,也被皇上猜忌,我倒要让她看看,这刑部我到底做不做得了主?”
其实经过神武太后三十年执政,他并不反对赵学尔插手朝政之事,他知道赵学尔常常派人向大臣们请教朝政,想着赵学尔是后宫之人,就算对前朝之事感兴趣也翻不了天,便不曾多说什么。当然也有赵学尔位高权重,他不敢轻易得罪的原因。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就因为当初一时的心软与放纵,竟然导致赵学尔的野心越来越大,竟然插手起宰相们的事情来。
当初魏可宗积劳成疾,赵学尔借机劝服李复书让侍郎们分担宰相们手中的事务,说是不忍宰相们辛劳,还不就是想趁机削减宰相们手中的权力。他因此对赵学尔一直怀恨在心,却因为忌惮赵学尔深得圣宠而敢怒不敢言。如今他知道李复书和赵学尔离心,又有对付赵学尔的机会,他自然要把握时机,就算不能让李复书废后,至少也要让赵学尔再也不敢插手宰相们的事情。
朱志行斜眼瞧了傅卫一眼,心中瞧不起傅卫总盯着刑部这三瓜两枣的同时,又庆幸正是因为这样的小人才能为他所用。他想了想,道:“就算孟廷受不了刑招了,你觉得我们能处置得了皇后?”
傅卫道:“自是不能,但我们可以奏禀皇上,请皇上来处置。”
朱志行笑道:“既然一切但凭皇上做主,那么只要皇上相信皇后插手过此事就行了,又何必一定要孟廷招供呢?过不了几日曲智就会被押解到京都,你觉得是曲智自发的供词更能让皇上相信呢?还是孟廷被严刑逼供后的供词更能让皇上相信呢?”
他自然也希望孟廷能够供出赵学尔,这样对他们更有利,可若是李复书不相信,他做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倒不如就让事情模糊不清,在李复书心中留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说不定日后还能起到更大的作用。
傅卫想了想,觉得朱志行说得道理,但他仍然不甘心:“若孟廷一口咬定与皇后无关,就算是皇上也不能把皇后怎么样,好不容易抓住皇后的把柄,难道就这么算了?”
朱志行高深莫测地道:“皇后不过后宫之人,凭借皇上的宠信,和孟廷之类的爪牙在宫外替她办事,才越发狂妄胡为。若是她失去了皇上的信任,又没了那些爪牙供其驱使,你觉得她还能蹦跶得了多久?”
赵学尔的利害手段实在深入人心,傅卫心中并不觉得这么容易就能对付得了赵学尔,但他又没有别的办法,见朱志行一副胸有成竹地模样,便只能暂且相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