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门 第1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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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她看向陶云蔚,说道,“其实这件事说来也很简单,如今的情况就同我当初刚嫁给圣上,初入安王府时差不多。”
陶云蔚微怔。
“我就只当自己又重新回到了起点吧。”她笑了一笑,“我既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会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至于其他,强求不来。”
陶新荷正要说话,便见二姐又转向自己说道:“倒是你,我可是不许自己妹子当真在庵堂里待上十年的,等朝廷大军凯旋,你立刻给我出来。”
陶云蔚颔首道:“你二姐说得对,如今我们也不用走什么弯路了,圣上这边随口找两句理由就是,你还是尽早把这身衣服脱了,我看着眼睛疼。”
陶新荷乖乖“哦”了一声。
陶曦月又道:“至于你和崔……”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陶伯珪忽然来了栖凤宫。
“你怎么过来了?”陶云蔚问小弟,“阿爹他们呢?”
原本陶氏父子还有陆玄都在紫宸宫那边和李衍说话的。
“益州那边来了战报,”陶伯珪说,“圣上姐夫让我过来同你们说一声。”
彭氏立刻问道:“怎么样了?”
陶新荷也盯着他。
“是捷报,大军得胜。”陶伯珪道,“阿兄亲手箭杀了楼越,除楼宴不知所踪外,楼起还有佟世维父子等主要楼氏党羽已全被擒获。”
“真的?”彭氏满脸欣喜,几乎不敢相信丈夫竟立下了头等大功。
陶氏三姐妹也都为兄长高兴。
“阿珪,”陶云蔚察觉到小弟的神色并不像是完全沉浸好事里的样子,问道,“可是还有什么其他的消息?”
陶伯珪面露犹豫地朝陶新荷看了一眼。
乍迎对方目光,不知何故,陶新荷心中莫名微沉。
陶伯珪想到自己离开紫宸宫的时候,大姐夫叮嘱他要对三姐直言相告,至于其他的话,他们谁也不必多说。
于是他顿了顿,终是说道:“骠骑将军率大军主力与钟嵘军队会合之后,也不欲拖延,直接顺水推舟地逼了楼党在城下正面决战,后又用围城必阙之策,果然引得楼氏父子一行往犍为方向‘出逃’,原本那边有阿兄和南越族联手断其退路,本可瓮中捉鳖。谁料南越那边出了些差错,竟让楼氏父子冲破包围,钻进了五龙山,那里易守难攻,对阿兄他们实在不利,兄长怀疑这是南越族有意为之。”
彭氏讶道:“这是为何?”若不是已先知道了大军得胜的结果,她听到这里只怕要担心地跳起来。
陶云蔚沉吟地接过了话:“我看应该是那南越族首领打着渔翁得利的算盘,虽然简之让人给他传了话过去,圣上也做了君无戏言的保证,但想必南越是巴不得大齐乱着,只要楼党一日未清,朝廷就得依仗着他们相帮,而楼氏父子贼心不死,也定会继续试图拉拢。”
“大姐夫也是这么说的。”陶伯珪道,“阿兄在信中道,他当时担心南越又在背后使小人之计,便派了人去通知骠骑将军这头的变故,之后崔将军那边传了信回来,说他当初攻打南越时先做过一段时间的斥候,对此处地形较为熟悉,让阿兄继续先稳住南越首领,他绕道上山去把楼氏父子赶出,让阿兄见响箭为号。”
“结果三天之后,阿兄见到了响箭,也听见了山中传来的喊杀声。”陶伯珪又朝陶新荷看了眼,说道,“冲上去时还发现了想要突围的楼越,一箭射穿了其背心,可是却迟迟没有见到骠骑将军。”
陶云蔚听小弟三句里不离崔湛,就已隐隐猜到了这后面并不令人愉悦的消息恐怕是关于他的,听到此处,更是当即了然,不由也转头朝陶新荷看了过去。
陶曦月和彭氏也猜到了。
陶新荷仍坐在位子上,看不出太多的神色起伏,但她坐得很端正,双手交握着放在身前,指间握得有些紧。
陶伯珪已又再续了下去:“后来阿兄沿着楼氏父子逃出来的方向去找,才见到了浑身浴血的骠骑将军。”
陶伯璋当时吓了一大跳,还好崔湛受伤虽重,但凭着过人的意志竟然还能保持清醒,他把自己的经历简短地说了遍,并叮嘱陶伯璋要小心楼宴手里的箭,那上面淬了毒。
那毒虽不致命,只是会让人思绪迟钝甚至产生些许幻觉,但在战场这样瞬息万变的地方,只要对手比你快上一分,就可能是生死关头。
而作为多年对手,又同为当初征讨南越的人之一,楼宴也猜到了崔湛会自己带人上山来追剿他们,所以也在林中设下了埋伏,虽然他那一箭只是擦破了崔湛的面颊,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箭,让崔湛险些死在楼起的刀下。
之后崔湛就昏迷了,陶伯璋已让人把他送往了蜀郡去疗伤休养。
这些细节都是陶伯璋写在随战报一起送回来的信里的,后面的事谁也不知道,战报也好,信中也罢,都只是写到了崔湛受伤,至于他被送去蜀郡后的医治情况,现在京城里还没办法知道。
李衍已经派人八百里加急地把回信送出去了,还随了些宫里的药材,并下旨让窦老太爷父子即日出发前往蜀郡。
“还有这个。”陶伯珪从袖子里掏出来了一封皱巴巴的信,上面还染着些许乌黑血迹,“是阿兄在骠骑将军小铠的心口夹层里发现的。”他说着,朝陶新荷看去,“三姐,是给你的。”
齐军现用的小铠制式是陶新荷设计的,她很清楚那处夹层里应当放的是什么。
是将士们想要尽量保存的私人小物,又或者是……遗言。
她低下了头,没有言语。
陶伯珪走到了陶新荷面前,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陶曦月和长姐对视了一眼,说道:“新荷,这信既是崔将军写给你的,留在别人手里也是不妥当,你就算不想看,将来也该自己还给他,如此方算是你们之间的了结。”
陶新荷沉默了良久,慢慢伸出手去,将皱信接了过来。
几乎是瞬间,信封上那“与妻书”三个字便映入了眼中,陶新荷倏地抬起了脸,飞快重新把这封信塞到了袖子里。
“阿姐,我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去了。”她边说,边站了起来,“阿娘那边若收到消息想必也会很担心,我明天打算去崔园看看她。”
陶曦月轻轻点了下头,说道:“你若有什么难处就来与我说。”
陶云蔚道:“新荷,我送你几步。”
陶新荷知道长姐这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她本能地想要逃避,然而在陶云蔚的目光之下,她终是什么也没说,默认地与对方一起出了栖凤宫。
“你大约以为阿姐是要劝你接受他,但你也该知道,我向来是胳膊肘往里拐,所以我不会劝你。”陶云蔚慢步与她走着,缓声说道,“只是新荷,阿姐虽然很欣赏你的勇气,可也不希望你钻进牛角尖里,你可明白?”
陶新荷沉默地走着路。
陶云蔚也并不等她回应,径自又续道:“早前你不惜用十年青春去斩断和他的牵绊,现下却连他一封信都不敢看,你在怕什么呢?”
陶新荷停下了脚步。
她望着眼前的长街宫墙,良久,轻声说道:“阿姐,再摔一次,会疼死的。”
“说不定你也没那个机会,”陶云蔚道,“他受伤这么重,大概这封信就是他的遗言了。你若觉得看着还行,就烧了给他当纪念,也算你们好聚好散一场;若觉得看着糟心,那就更没有什么疼痛可说了。”她淡淡说道,“人死如灯灭,何况只是一封信。”
陶新荷从听到她说“大概这封信就是他的遗言了”这句时就忽地愣在了原地,后面陶云蔚说的那些话再一字字钻入她耳中,好像更是肯定了这样的结果,她脑海中有些白茫茫的,似乎整个人都停止了思考。
陶云蔚没有再说什么。
直到坐上马车,回到了净因庵里,陶新荷都仍然觉得整个人有些发懵。
好像崔湛受伤的消息不真实,这封信不真实,他可能就要死了这件事……更不真实。
她在窗前坐着,眼看太阳落山,夜色缓至,有很长一段时间,她脑子里都是乱糟糟的。
从她和他相识到后来成亲,从他总是端着张脸,到后来每次见到她都会笑,再到最后见面时,他对她的小心翼翼。
是了,那次相见,竟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了。
她当时对他说了什么?
她忽然想不起来了,但肯定不是他想要听到的话。
陶新荷一顿,少顷,低头从袖中拿出了那封染着血迹的信,又犹豫了几息,终于拆掉火漆,将里面的信笺取了出来,展开。
熟悉的笔迹霎时映入了眼帘——
“新荷吾妻,
今余将以身许国,诀别之际,心有数言欲诉之予卿。
你我婚约实属我心之本愿,余此生从未有悔,惟憾终不得与卿白头,脉脉此情,深恨无法与卿言。
余死后,前事既罢,与卿夫妇之名自当不复所存,卿为后世计,当另托乔木,不负韶华,从此乐度半生,愁绪尽消。
吾心向往处,世不可阻。
夫崔湛绝笔”
陶新荷定定看着信笺上的字,怔了半晌。
忽然,她“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第128章 重圆
九月的蜀郡,夜风已有了些许透肤的凉意。
自知晓陶伯璋已把那封信送往了金陵城之后,崔湛就一直在等,然而直到今天,他都没有等来任何的消息。
他伤得确实不轻,但还不至于就此长眠不醒,又或是他心里头还有个执念——虽然那封信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让她看到,可真到了那一刻,他却忽然发现自己很想知道他的生死在她心里是否还有些许分量。
所以他挺过来了。
就连大夫都说他求生之意相当顽强。
只是他恢复得很慢。
随着时日一天天过去,他等到了圣上的恩旨,也终于等到了可下床稍作行走的康复进展,甚至于他连陆玄的信都等来了,可却没有任何人告诉他关于陶新荷的事。
他不晓得是他们当真不知,还是新荷已经很平静地接受了他的“遗言”,所以没有人能再对他多说什么。
崔湛一点点地感到了失望。
在这样的秋夜里,他望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明月,突然觉得人生毫无意趣。
这晚他又做了许多梦,零碎且杂乱,甚至还又出现了刚受伤那段时间常会有的扭曲梦境,他几乎就要放弃抵抗。
崔湛就这样在梦境中浮浮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觉得自己刚踏实片刻的时候,却又忽然被推门声给惊醒了。
天光随即映入眼中,他看着头顶的帐子,还未来得及反应,就闻到了一丝熟悉的药味。
崔湛出了会神,然后有些疲倦地撑身坐起,口中边问道:“什么时辰了?”
来人微顿,须臾,回了句:“快巳时末了。”
声音传来的瞬间,崔湛蓦地一震。
下一息,他猛地掀开了帐帘,目光投向来人,牢牢抓着。
有长达片刻的时间,崔湛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有余毒未清,否则怎么可能呢?而今日之前还在心中百转千回的那些话,好像突然之间又都化作了空白,他竟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半晌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陶新荷倒是步履从容地走到了他面前,神色淡定地把手中托盘放在了几案上,然后倾身过来帮崔湛整了整背后的迎枕,又顺便探了下他的额温后,才自然地往床边一坐,说道:“你昨夜又有些发热,很是折腾了大家一阵,我让如风、如云都先去休息了,他们这些时日跟着你也没少受罪。”
她边说着,边递给了他一杯温水,又道:“先喝点水,把饭吃了,待会再服药。”
崔湛没有说话,只深深地看着她,然后依言将杯子接了过来,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陶新荷就又亲手端了粥来喂他。
“我错过了窦老太爷他们那趟船,”她好似随口地,用一种极为平常的语气说道,“所以来得晚了些。”
崔湛一顿,然后微微点了下头,又继续沉默而顺从地吃着她喂给自己的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