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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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得门来,饭菜是备好的,三爷给南竹介绍了白蔻。
上海的,上学的,留洋的,对三爷是一见钟情的,千里随夫还家的,言简意赅的几句话,没有絮叨。
在震惊中,南竹没忘了主母的身份,要四月给白蔻安排院子。
上过学,留过洋的,那不是妖怪。那是成了精的,是妖精。
靠近小错进财家附近的木香苑,指给白蔻。
南竹是名门嫡出的大家闺秀,从小受的是大主母教育,给男人纳妾是做主母的职责。
可是纳妾明白,爱情这东西不明白。结婚七年了,培西从来没有谈过纳妾收房的事,南竹也装傻充愣,这样偷了七年甜蜜日子。
没想到这一天终是来了,猝不及防。
三爷和南竹已有三个多月没见,吃完饭,两人絮叨了苏锦苏秀,家里孩子生意上的事,陪问在北平干什么,陪东在哪里打仗,陪无的寡妻和他的两个小妾是又怄气了,留下的这三个淘气,孩子学业了怎么样?南竹的娘家可好。
南竹嘴上在支应着和三爷拉东扯西,心里在等,等培西跟她说白蔻这件事,或者等培西哄她,或者是等培西骗她。
是在等啊,想听听三爷是在哪里,怎么认识白蔻的,谁先看中的谁?怎么在一起的?白蔻想要怎么样?是要永远住在这里,还是跟着老爷继续跑?多大啦?家里是干什么的?千言万语,千百个问题,都想问,又不知道怎么问该不该问。
委屈得一直想哭,一直忍着劝着自己,喉咙里的哽咽滚来滚去,怎么也咽不进去,支应的捉襟见肘,好是辛苦
当……自鸣钟响了,子夜。
该安置了。
南竹恍惚地站起来,服伺三爷休息。
苏培西起来闲闲地说:“你早点儿睡,我去那边看看”。
一个利落转身,夜风飘起长袍的后摆,刺得南竹眼睛生疼。
怔忡片刻,回坐在椅子里,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喉咙里的哽咽下去了,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不知道沉到哪里去,心腔子里空洞洞的,空的难受。
慢慢地卸下碧玉钗环,摘了点翠耳钉,撸下猫眼戒指,退出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双颊涨得通红,身上却觉得轻飘飘的,轻的好像都没有三两重,原来往日的稳重都是靠这些金的玉的翠的压着的,堆在桌上的首饰件件绿的刺眼。
终是坐不住,漫步出了门,屏退了二月四月。
原是准备到园子里凉凉,不知怎么一步一步就滑到了木香苑。
到了木香苑,惊觉,乍然觉得自己是如此不堪,疾步转来,到了西角门,昏黄的灯光下,看到进财娘疲累地守着它一堆孩子,憋了一天在喉咙里的东西哏的的太难受,一天就没吃什么饭,身体精气神被抽空,虚弱的就想原地坐下,又想说说,诉诉委屈,想跟这只狗子说说话,这只狗子不会笑话她。
忘了打小的喘症,沾不得狗毛猫毛。那时南竹憋着一口气,心里只是觉得快死了吧,快死了吧,死了也干净,死了干净。
小错看见站了一院子的人,以为全府人都来了,南竹知道,没有人来,自己最想要的人没来,这样的吵闹,都没有醒吗?春宵一刻千金。
四月把小错从窝里挖出来,拉住小错疤疤癞癞的手往前走。小错挣了一下没挣开,看着自己的小黑手被四月姐姐白皙柔软有力的手紧紧握住。
来到大太太跟前,南竹皱眉,看了小错半天,那张油渍渍的脸,像用了好几年的锅底,黑的黄的滴流连挂的,只有那对眼睛黑白分明,忽闪忽闪,头发胡乱拧个辫儿,用破布条系着,衣服脏的油的看不出底色,脚上没有鞋,看来脚底板比鞋都硬了,五个脚趾头是散开的,脚面黑的都长嘎巴了,如果不是这头长发都认不出是男是女,比街上的小叫花子还脏。
南竹震惊,堂皇富贵的苏府,号称这座城里最富有的府邸,怎么有这样的存在?哪个仆妇下人丫头管事不是一年四季的衣服,每月的月例,四时八节的打赏,从不曾短缺,这个孩子怎么就成了这样?
让四月领下去,沐浴整理换衣服,这一去就整整一个时辰。
小错又领到太太跟前,看见了小错这个样子,太太怔了一下,洗干净后油亮的黑发编成一根半长的辫子搭在肩头,身量是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略有一点点壮实,把那油脂麻花去掉的脸面竟是好颜色,皮白肉嫩,嘟嘟的脸蛋儿,那眼睛却是传神的丹凤眼,眼角微微上翘,眼瞳黑白分明,清秀的眉毛一丝儿不杂乱,广颐丰额,山根挺秀,鼻若悬胆。蓝布白花滚边儿的小袄裤子,一双黑布鞋,俏生生的站在面前。
大太太问:“什么名字?”小错敛了目光低了头,“小错”,“小错?”
大太太重复了一下,小错赶紧说:“是原来厨房的鱼婶子起的,说我投错了胎”
南竹低头思忖一下,“小错?好名字,小错,从今天起你就在这里服侍我,跟二月学规矩”,沉吟了一下,朗声吩咐四月,“下去查,偌大的苏府,怎么这样苛待下人,这个府里,容不下一个孩子吗,让下人睡狗窝,是谁做这些猪狗不如的事?”
小错如坠云雾里,踉踉跄跄,糊里糊涂的被领到四月的房间睡觉。小错戳戳自己洗干净的手脸,摸摸油亮喷香的头发,看了看自己的脚上的鞋,看看自己那双脚,被刷子刷的红彤彤的,摸摸身上的新衣服。
上炕以后看见蓝底红花软软厚厚的被褥,荞麦皮的枕头,四边有门有窗,这四四方方干燥的炕,小错把头扎在被褥里,肩膀一抖一抖的,哽咽的喘不过气来,哭的涕泪滂沱,四月看的默默叹气,哭吧。
天色熹微,小错醒来,摸摸枕头,摸摸被子,看看四周,不是梦,伸出五指在自己的眼前,晃了又晃,是真的。
看看四月姐姐还在睡,悄悄的翻了个身,瞪大眼睛,七月初十,小错牢牢的记住这个日子。
四月领上小错来到太太的房间,太太和四月要到正厅去。
老爷纳妾,白蔻奉茶,这些礼仪要进行。
派给小错的职责是在太太房间擦灰,扫地。小错不知道,不是所有的丫鬟都能进太太的卧室干这些事的。
拿块儿抹布,小错熟络地干活,搬起花盆擦干净灰,搬起摆设,里外擦干净,掸干净,从东到西,有秩序有方向地干活,东西轻拿轻放,转身投足之间小心翼翼,别碰掉了东西。
二月惊讶的,你这么小,干活这么老练,小错腼腆地笑了,不老练?不老练,拿命来换。
在厨房热油锅,热汤锅,热蒸笼没一样躲得开,那年黄婶子做的饽饽太硬,被主子骂了,看见小错,无缘无故一勺子热油迎面泼来,亏的两只胳膊挡得快。
侯嫂子馒头兑的碱大了,三笼馒头变成黄黑黄黑死顽个筋的,准备拿出去喂狗。小错捡了一个躲在缸后狼吞虎咽地吃。本来没蒸好馒头,侯嫂子一肚子气,看见小错还那儿没心没肺地吃,一瓢滚烫的蒸锅水泼过来,也亏得小错就地躺倒。
仔细想想,没被油锅浇了,没被汤锅煮了,真真算命大。
曾经连狗都不如,所以今天干起活来格外的卖力气,把柜上的掸瓶抱下来,里外擦干净,把漂亮的大鸡毛掸子毛搽了,湿抹布抹了,干抹布细细的擦。
大太太领着四月并一干小丫头,穿堂过厅分花拂柳来到苏府正堂。
苏府的正厅叫松岳堂,进得门来,一副黑檀木制对联悬挂中堂:“云霞词采珪璋度,川岳精神松柏心”
堂中一色的紫檀木家具,只有这暗沉厚重的颜色才能衬得住这厅堂的肃穆。
大大的紫檀八仙桌上东边大青花瓷瓶,中间自鸣钟,西边铜镜,两边配套的紫檀扶手太师椅,整个厅堂纤尘不染,气度森严。
三老爷培西居右而坐,南竹太太进来坐在三老爷下首。
六岁的苏锦少爷来,五岁的苏秀小姐来,给爹妈见过礼。
苏锦少爷左下首落座,苏秀小姐右下首落座,丫鬟婆子们在各自的主人后面侍立。
环佩叮咚,寡居的姑太太,培西老爷的大姐小脚苏培立来了,一阵叽叽咋咋,啦啦踏踏的脚步声,苏培问的寡妻带着两个妾,三个孩子,苏鹏,苏程苏万一大堆人呼呼啦啦的进来。
个人按规矩分头落座,气氛有点压抑微妙,今天三爷的新妾白蔻,要给太太奉茶。
整整七年了,培西老爷没有收通房,没有纳小妾,今天是哪路妖精勾的老爷转了性。
平时少爷,小姐见了太太总要起会腻,今天看见爹回来,都不敢吱声,跟小大人似的,坐在椅子上,两条腿都够不着地,两只手叠在腹前,腰背挺直,小嘴抿的紧紧的,四只忽闪的大眼睛紧盯盯着他们的爹,苏锦已经启蒙了,每天先生让背《幼学琼林故事》,听得他爹问他的学习,赶紧跳下椅子来,摇头晃脑的背诵:“盖自三才建而天地不居其功,一中传而圣人代宣其蕴……”。
背了没几句就打上磕巴,苏秀悄悄地提醒,培西皱着眉头听,南竹眉眼含笑看着孩子,培立姑太太嗓子不舒服,跟那咳咳的咳,苏万也叫着要给三叔背书。
正喧闹间,有人通传,白蔻姨太太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