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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开诚布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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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午后,史弥远指挥的十余艘船,已从横塘里渡口启程,在江面上排成两列,向着上游的富阳县方向航行而去。此时雪虽然停了,但江上风大浪急,十分寒冷。

前去富阳,必先由横塘里向东南驶到三江口,此段水路虽然是逆流行船,但因着顺风的缘故,白帆高涨,十余艘大船如同十余只巨大的铁兽,乘风破浪地疾驶而去,不出两炷香的功夫,已到了三江口。在此处,因航向与风向偏差,帆是涨不起来的,接下来的水路,便只得靠水手用长桨划船前行,因此行速减慢许多。

为首的虎头大船上,史弥远带着李楷和秦国锡等人坐在大船中央的舱中取暖交谈,这船舱的窗子已被薄毡糊住,将风寒挡在外面。忽而帘栊一挑,舱中的蜡烛猛然一晃,进来一位身着兜帽斗篷、身形娇小的人。那人进得门来,将帽子向后摘下便道:“丞相,已经从三江口行出十里了,小人已命下人们轮班换手,全速前行,天黑之前,定能到达。”

史弥远道:“好,那咱们就连夜登岸。珊瑚,这江南山庄只有你和侯真去过,如何行船,就交由你们指路了。”珊瑚和站在史弥远身后的侯真对视一眼,嘴角升起一抹笑意道:“丞相放心。”

史弥远示意珊瑚坐下歇息,李楷一面命自己的亲随给珊瑚把茶斟上,一面接着方才的话头说道:“丞相,贾家儿郎横插一脚,让曹大人说的事情落了空,这该如何是好?”诸人看向史弥远。此时史氏身披大氅,双手抱着手炉,脚下还踩着一个铜丝编缵的四方脚炉,层层温暖的包围,让他的双颊分外红润。见到众人都在等他示下,史弥远微微一笑道:“不要担心,老夫自有安排。”

众人闻言皆是一脸迷惑,史弥远环视一周,见四下皆是他的亲信之人,便畅言道:“若程舒勤不认罪,自然就会有越来越多的‘水匪’攀咬他——纵使无法置他于死地,也能让他失了官家的信任。至于小郑大人,老夫原本并不愿对付他,可他偏要和老夫的对手走到一起去,就怪不得咱们对他下手了。”

秦国锡听到史弥远将底细全都抛将出来,十分担忧,他心下想着,李楷虽对史氏极尽逢迎,但毕竟摸不清底细,便开口替史弥远遮掩道:“丞相无需言此,常言道‘无风不起浪’,程尚书和郑寺卿原也是自己做事不谨慎检点,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李楷自然知道事情的底细,听了这话,有些疑惑地看了秦国锡一眼,心里明白秦国锡是有意替史弥远掩盖,或许是在防着自己这个外人,便没敢再说什么,只专心烤火。

史弥远听出来端倪,开口道:“秦将军,这里没有外人,用不着遮掩,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老夫不妨再与李大人说说。”李楷闻言,连忙正襟危坐地向史弥远看去,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只听史弥远道:“李大人虽入朝不久,但想必也听说过,八年前咱们官家登基时,前朝贵和太子满门在湖州被害这件事。此事老夫难辞其咎,但确是一为官家社稷稳固,二为自保无奈之举,所以纵然愧对天地,老夫从未后悔过。”

听到史弥远如此开诚布公地提起了这件尘封八年的血腥往事,在座众人一时都汗毛倒竖,不由地面面相觑,侯真不放心地说道:“丞相,小人去外面把守。”说罢匆匆而去。史弥远没在意侯真的举动,只接着道:“但有件事,李大人可能不知道,这位前朝太子,曾是如今的太子太傅,童德芳大人的学生,也是户部侍郎赵清州和临安巡防营小项将军的挚友。”

李楷十分惊讶,却不知该回应些什么,只是频频点头应和。史弥远将手炉放下,站起身来,在船舱里行走了几步道:“这些人为了复仇,早就把老夫当成了他们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了。他们相互勾结,又拉拢朝中重臣显宦,就是想置我于死地。”李楷连忙恭维道:“想是他们也没有这么大的神威,能伤得丞相丝毫。”

史弥远见李楷一副未开窍的模样,以为他还未晓得个中利害,有些不满,又耐下性子解释道:“李大人素来忠厚,自然摸不透他们的心肠,那赵清州在江宁时,便屡屡参我,誓与老夫作对;童德芳看似平和,却也苦心拉拢着官家身边的内侍,憋着一股劲要把老夫扳倒。这还是咱们眼看出来的,看不到的地方,他们早已上下其手,安排好了支支冷箭。”

李楷有些瞠目,叹道:“难怪丞相要摆下这么大一盘棋,原是他们先布好了圈套,要陷害丞相。”又起身表忠心道:“下官来京师这几年,全仰仗恩相赏识提携,得以加官晋禄,平步青云。李某无以为报,此番正邪交锋,定竭力而为、报效丞相。”

史弥远露出感动和欣慰的神色,起身来拉住李楷的手道:“子愚呐,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果真是位知是非明善恶的忠善之士,如今朝堂之上,你这样的忠臣可太少了,难怪官家都时常与我说‘李楷实乃通晓事理之臣,来日定当委之以重任’。”被史弥远这样的朝中重臣如此器重,李楷的眼中早已是波光盈盈,开口道:“李楷只求丞相信任,别无他求。”

史弥远不住点头,笑着将李楷按回座位上,拍拍他的肩头道:“子愚的心我了解了,待会便让秦将军把咱们如今的局面,细细说与你听。不过,有句话,子愚说的不妥。”李楷闻言一惊,挣扎起身道:“还请丞相明示。”史弥远朗声大笑道:“以后,不要说什么‘报效丞相’的话了,你我同为朝臣,该同心报效官家才是啊,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传出船舱,在一天飞雪里,落在了江面上。

宋理宗下了早朝,见四下楼台、桥廊、花木、石山,都凌霜盖雪,素雅非常,便未直接踏上那条通往福宁殿的回廊,而是朝东沿湖向着张贵妃的慈元殿来。踏进门来,也未使人通禀,便直往与钟池畔的和鸣馆去了。

和鸣馆上下二层,依着岸势沿池而建,一楼敞厅外是一条精巧回环的曲廊,廊壁上面雕镂着各式花窗,使得路虽隔而景不断,窗子与近处花木,远处亭台,相互借映,很得雅趣。宋理宗在内侍们的跟随下沿着曲廊走着,他步履越来越快,似乎身上的重担在一点点卸去:皇帝的身份,天下的疾苦,朝中的经营,一件件都抛开了,只剩下了一颗火热的儿郎的心,正奔向那天地间只属于他的温柔。

推开门,屋内暖意融融,敞厅八扇对开的冰纹格窗,都糊着层层细轻纱,外面的景致隐约可见,雪光透进来,照的屋内雪亮。沿窗设着暖榻,张钟儿正斜倚在上面,读着一卷唐人的诗作。女使们见官家忽而推门而入,一时都笑了,冬青一面指挥小女使们行礼奉茶,一面解释道:“娘娘刚刚还说,今日雪色好,想要等正午差人去福宁殿请官家来这边用膳,没想到话音刚落,官家倒先来了,可见官家和咱们娘娘,最是心有灵犀的。”

官家赵与莒也笑了,他不许张钟儿下来行礼,只道:“你读你的,朕看着你读。”张钟儿有些羞赧地合上书,含笑道:“哪里是为了读书,不过是消遣罢了,女子合不该读这些诗书的。”赵与莒道:“为何不该读,若不读书,钟儿又怎得会这样灵慧。那原是世上男子,担心女子聪颖胜于他们,所以要把巾帼之辈,束缚于女红礼教之中,以图个安心。朕又何惧,莫说钟儿读书,就是将来去春闱科考,朕也同意。”

张钟儿闻言觉得有趣,忙坐直了身子,笑得眉眼如初月一样,她问道:“若钟儿考中了进士,又当如何?”赵与莒颇为爱怜地抚着张钟儿背后的长发道:“考中了,朕便特许你在朝为官,可好?”钟儿一面天真地向往着,一面把头倚在赵与莒肩头,娇憨地说:“那钟儿就可以和官家,每天一起上朝,一起下朝,再也不用分开了。”

赵与莒轻柔“嗯”了一声,这一刻他有些心疼张钟儿:寻常夫妻朝夕相伴的生活,在张钟儿这里,竟成了只能向往的奢望。处在皇城之中,人人都身不由己。正想着,忽而有女使奉上了茶水,赵与莒伸手接过来小啜一口,将杯子递回时瞥见这女使面容陌生,年纪却不似刚入宫的,不知是张贵妃从何处挑选而来,便顺口问道:“你是哪里来的?”

不料这女使却有些紧张起来,去看张贵妃的示下。张钟儿示意碧湖退下,解释道:“她是海涯的姐姐,叫碧湖的。海涯前些日子得了些病症,出宫养病了,别人我也用不习惯,便想着这个副主女使的位子先空着也无妨,谁知这孩子甚是有心,怕我这里缺人多有不便,便把她姐姐领了来,我也不好推辞,就留下了,她倒是个极细心的女子,等海涯病好了,再换回来。”

赵与莒闻言道:“你若喜欢,便都留下,不必守着礼制所定的女使人数。”张钟儿笑了:“我倒是想留,就怕她在宫里住不惯,自个儿想要回去。”赵与莒便没再强求,只担忧道:“前些日子听说冬青病了,朕不过数日没来,海涯又得病出宫了,怕是你这里沿着湖又建了池子,太过阴凉的缘故。钟儿若乐意,朕便命人把南边的承光殿修整了给你,以后只在这里避暑,冬春两季就去承光殿住着。”

钟儿摇摇头道:“多谢官家,不过她二人生病,不是这个的缘故,是女孩家的杂症,不便细说。我也不想搬出去,我就在这里,每日守着与钟池,盼着官家,就足够了。”赵与莒闻言心中一动,将张贵妃揽入怀中:“钟儿,若有来生,你我只做世间寻常夫妻罢。”

午膳用罢,赵与莒撑一把伞,领着张钟儿缓缓走向主殿,路上,赵与莒给张钟儿讲了今日朝堂上贾悦生仗义执言的事情,并道:“贾妃性情温和,举手投足皆是谨小慎微,没想到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倒是个有胆气有见识的。”

张钟儿笑了笑道:“便是同胞所生,也各有不同,哪有一家人都是一个脾气秉性的呢。就是像我这样柔弱无能的人,家中也有个志虑忠纯,学识满腹的侄儿,若走上朝堂,恐怕也会令官家大吃一惊的。”说罢便引官家去看与钟池旁的小亭子上落了一只彩雉,似乎刚才的话只是闲谈。

赵与莒却指正道:“钟儿柔善可爱,怎么能说是无能呢?”又问道:“你提到的侄儿,可是前些年你说在山中隐居清修的那个?朕听说——”张钟儿忙接话道:“正是他,他叫云华,官家想必也听说过,这孩子前些年也曾在朝为臣,可做了一年,偏说自己学识短浅,非要辞官上山勤修苦读上几年,再来为官家效力,家里觉得这也是件好事,便由他去了,谁知一去就是八年,如今听说他已回了临安,只是臣妾还未见过。”

赵与莒见张钟儿神情有些凄楚,便轻言安抚道:“过些日子,可以宣他来宫里一见,一则你们姑侄可以叙旧,二则朕也想看看,这云华在山中几年苦读,学识见地究竟如何。”张贵妃颇为感动而惊喜地说道:“官家怎么知道臣妾想念侄儿,官家总对钟儿这样好。”赵与莒笑起来,他知道在这偌大的宫中,只有自己,才是身边这天真善良的女子,最坚实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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