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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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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秋芹一个人坐在新房里的土炕上,身上穿着大红袄,耳边还别着一朵红色的大纸花。灯光昏暗,外头更是一片乌漆嘛黑,她左腿压在自己个儿的右腿上,两个手抠住炕沿儿,盯着地面呆。

今儿是她大喜的日子,可是都这个点儿了,新郎官儿还是没回来,她一个人坐在这儿,也不好意思去吃放在炕桌上的糖饼、豆包。

都说军营里的男人们能喝酒,能起哄,可能她男人是在食堂里头被那群大头兵给绊住了吧。

他们可都是建国前过命的交情,那种情谊肯定远远比得过她这个“妹妹”。

她正一个人愣,就听见院子里头有脚步声传过来。一想到可能是她男人,她心里头就紧张得心脏砰砰跳,就好像下一秒,心脏就要跳出来了似的。

“大妹子?秋芹妹子?姐来瞧瞧你了!”

“招弟姐,你咋过来了?咋不在屋里等老吴?”隔壁二营长吴书来的新媳妇儿吴招弟敲门来了陈秋芹家的小院子,今儿也是她和二营长的大喜日子。

陈秋芹的男人和吴书来同一年在这白山兵团里提了连长,又一块儿打仗立功,一起提了营长,两个男人谁也不服谁,啥都要争个高下,就连娶媳妇儿的事儿也是要赶着同一天来。

“我来瞧瞧你,咱家老吴不知道喝成个什么德行了,我这也不好去食堂里把他揪回来,我想八成是在饭桌上跟你们家老王拼酒不肯下来吧,反正老王老吴都不在,我就来找你说说话。”

陈秋芹是在一个人往白山部队来的路上遇见的招弟姐,当时她让人偷了钱,手里头一分钱都没有,就连一个菜窝窝都买不起。

吴招弟看她一个人可怜,就分了半个窝窝头给她,再一打听,两个人要去的还是同一个地儿。豪爽的吴招弟二话没说就带上陈秋芹一块儿坐着火车过来了。

“招弟姐,你怕不?俺有点怕。”

吴招弟看着陈秋芹扭捏的样子,心里头全然是恨铁不成钢。怎么这小妮子就没有自己身上半分的厉害劲儿呢?

“你怕啥,你大老远坐火车走这么远是干啥来的?不就是找你男人来的?现在跟你男人成亲了,你有啥好怕的?”

陈秋芹抿着嘴,低着头,两个手交叉放在腿上,一个劲儿地揉搓,“我怕我以后给大雷哥添麻烦啊。”

她是实在无依无靠了才跋山涉水走过来的,她自打自己十一岁被老王家给捡回家当闺女养,在老王家生活十多年了,她就觉得自己是老王家的亲闺女,而在部队里头的王大雷,那就是自己的亲哥哥。

谁能想到,好不容易全国解放了,王家的老两口却撒手走了,就剩下孤零零一个陈秋芹。没法子,她只好千里迢迢地走老远的路,去找她哥王大雷。

“现在了还叫哥,你再叫,他就拿你当一辈子的妹妹了。要不是咱俩来得及时,现在这新房里坐的就不是咱们俩了,没准儿就是什么军医啊,什么文工团干事。亏我吴招弟在老吴家伺候老人,伺候这么多年,他吴书来倒是想撇清我得急。”

解放了,建国了,到处都是批判封建旧思想,都说那是文化的糟粕,要不得。

什么不能裹脚了,提倡自由恋爱了的事儿一件一件往外冒。

军人们早些年忙着打仗,哪里有时间精力去结婚去恋爱?每天在前线灰头土脸的,再不就是一年半载见不着一个女人。

吴书来是一等到大家在白山兵团安顿下来以后就火速在部队里找个小军医谈起了恋爱。什么童养媳,那是封建旧思想,可不能再要了啊。

在老吴家可怜的吴招弟就莫名其妙地被吴书来给抛弃了。她想不通,为啥建国了,太平了,自己倒却没地儿去了。

“招弟姐,到底咱俩情况不一样,你是和老吴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好歹是青梅竹马呢,我和大雷哥之前也不过就见一回,我是真拿他当我哥……”

吴招弟伸出右手示意她赶紧打住话头,“老吴小时候那就可以说是让我带大的,她要是真敢不要我,就是闹到上头去,我也得闹!见过几回你也是他媳妇儿,你们爹妈都定好的,哪儿能说改就改了,妹子你就踏踏实实在这小屋里住下来,要是回头王大雷敢欺负你,姐可饶不了他。”

与陈秋芹相比,吴招弟身子骨更结实,也更圆滚,皮肤黝黑,胳膊腿上的肉结实,一看就是一副顶好的庄稼把式。

陈秋芹对吴招弟的热心肠感到无比感动,不自觉把自己的手盖在了她的手背上,心里头喊了一声,“招弟姐谢谢你。”

“妹子,你长得这么好看,这么水灵,半点儿也不像咱们庄稼人,王大雷他有啥瞧不上你的?你不比文工团那个小胡好看多了?”吴招弟抽出自己压在陈秋芹手心下的手,反过来一下子拍打在陈秋芹的手背上。

看似夸奖,实则是拿话在敲打陈秋芹。

她们俩到白山兵团之前,吴书来差点儿娶了小军医,王大雷差点儿成了文工团的女婿。虽说现在成了亲,可到底还是要小心,那些个水灵的部队姑娘们,在吴招弟眼里,都是勾引他们家老吴的小妖精。

陈秋芹刚想反驳她信任王大雷的时候,院子里再次出了声响。

这次是几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应该是警卫员跟着王大雷回来了,听到这个声音,吴招弟蹭地就站了起来。

“秋芹啊,我听着你家王大雷回来了,我想我家老吴应该也回隔壁了,我赶紧回去收拾一下啊。”

吴弟来两颊泛红,起身后整理整理自己身上的大红花袄,就赶紧匆忙告辞离开了,陈秋芹自然是送她到院子里,也顺路给警卫员小张搭把手,把喝得醉醺醺的王大雷给扶进来。

只见王大雷大半个身子靠在小张的肩膀上,走路十分艰难,几乎自己半点儿力都使不上来,嘴里哇啦哇啦说个不停,却也听不出个数来。

陈秋芹赶紧上前去帮着搀扶他的另一条胳膊,想方设法先把他弄到房间里头去,可偏偏王大雷整个身子一点儿也不听使唤。

“嫂子,我们营长今儿非要跟二营长拼酒,拼着拼着,两个人都多了,我们营长还是好的,二营长直接抬着回来了。”

陈秋芹心下也估计不了太多,只是想着老家里,喝多了的情况该要怎么处理,“小张,咱们赶紧把你们营长给弄进屋去,你帮我看着他,我去厨房煮点儿糖水给他缓一缓啊。”

两个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一个一米八的三旬大汉王大雷给弄到了里屋的炕上,窗户上还贴着喜字,炕上放着绣着鸳鸯的大红被面,炕桌上的吃食也都冷掉了。

小张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陈秋芹转身就往厨房里去了,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嘱咐他,“小张啊,你帮你们营长擦擦脸,墙根下头的暖瓶里头有我备好的热水。”

小张看着嫂子的背影,又拎起了墙根地下的暖水瓶,里头满满都是热水。

他忍不住心里头感慨啊,还是娶媳妇儿好啊,怪不得军营里老的少的都想娶媳妇儿呢。

小张刚倒好热水,把毛巾放到脸盆里,陈秋芹就麻溜儿利索儿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进了屋,她耳边别着的那朵红花,几番折腾下来,已经压扁了,半掉不掉地挂在鬓角,她自己倒是浑然不觉。

小张放下毛巾,帮着陈秋芹把营长扶起来,看着嫂子一勺一勺把汤水喂到营长的嘴里,营长却边喝嘴里还边跟二营长叫喊着喝酒。

一小碗糖水花了快半个小时才喂完。

警卫员小张知道自己不方便再留下来了,起身告辞后就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了。

这会儿时间已经很晚了,原本瞧热闹来新房想偷听墙角的新兵蛋子们也早就都回去了,隔壁吴书来家也安安静静没了什么声音。

一时间,闲下来的陈秋芹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炕上躺着的那个男人,长着一副北方汉子的粗犷,棱角分明,面相上全然是岁月留下的成熟痕迹,这同她十一岁那年瞧见的大雷哥有很大的不同。

她原本真的是把自己当做是老王家的女儿,把自己当做是王大雷的妹妹。

可娘过世的时候,狠狠拉着她的手,说让她去部队找大雷,嫁给大雷,她无奈只好应下来。

偏偏陈秋芹自己还是个死脑筋,一门心思要来白山兵团来帮着娘实现愿望,也不顾及自己个儿心里头到底愿意不愿意。不过,她反正回了王家村儿去也是嫁不出去的了。

自打陈秋芹十一岁进了老王家的门儿,家家户户都传言这是老王家给王大雷找的童养媳,以后要给老王家当儿媳妇儿的。

她直到如今二十四岁,都没能在王家村儿成功嫁出去,要是从白山兵团再回到王家村儿,又有哪门子人敢娶她,光说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了。

她草草地收拾了炕桌上的饭菜,又用热水自己抹了两把脸,脱了外头的大棉袄,但穿着贴身的衣裤就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抬手拉了一下屋里小电灯的开关。

在漆黑的房间里,她第一次感受到身边的另外一个被窝里躺着一个男人,虽然两个人今晚并不会做什么,但是她还是莫名其妙地感觉到紧张,她只有默默地望着窗户上粘着的喜字呆,然后渐渐地,渐渐地,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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