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练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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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到病房后，江时亦一眼就看见病床上的男人——没有腿。
也不是完全没有，一条腿完好，另一条腿只剩下了膝盖以上。
她瞧着他面熟，但叫不出名字，想来是看过的京剧太多，无意间瞥见过他的面孔。
他的气质很好，即便病了，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也能感觉得到是从戏班子里走出来的。
现在的京剧演员，天赋不如民国时期的角儿，整体环境也不一样。但是练家子，还是能被江时亦这样的资深戏迷看出来的。
“今天感觉怎么样？”
傅砚清空着两只爪子过来，没有丝毫难为情，江时亦倒先不好意思起来。
其实她不知道，她的傅老师给这位伤病员的福利，远非那三包果子两包糖，几盒牛奶、一篮水果、一束鲜花可比的。
受伤的那位大武生从床上挣扎着起来，大概刚失去双腿，还没适应残疾的生活。
一个踉跄，险些从床上跌下来，幸好他身旁的女伴扶住了。
大概是两个人都没有想到，以傅砚清的身份，会亲自过来看他，惊讶之余，都有些受宠若惊。
“傅院长，我感觉好多了。”
“你工作那么忙，怎么敢劳动您亲自过来。”
傅砚清从前一身浩然正气，如今有时也会因内心的猥琐而惭愧。
他今日来看他，当然，很大一部分是为了关心下属。
但也有一点点私心，便是想让江时亦看看，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他比她大那么多岁，必然比她先老去。在不久的将来，也许就会因为衰老和疾病躺在床上，她会不会感到害怕，会不会落荒而逃。
他可以做到不纠缠、不拖累、不道德绑架。便如她所言，她不能永远元气满满。他又何尝不是一样，没有那么强大的能量，能对她的离开无动于衷。
正因为有自知之明，所以迟迟不敢迈出这一步。不光是为了她的往后余生着想，还因为知道自己的臭德行。
若真决定跟她在一起，将来她想分手的时候，他真能做到潇洒放手么。
还是用控制欲铸成藩篱，让她插翅难飞。
他在心里摇了摇头，愈发觉得自己可笑。
看向床上的同事，又问候道：
“你先安心养病，我已经给你调换了工作岗位，等你出院后，盛京京剧院还需要你。”
“如果不适应新工作也不要紧，有什么事随时跟我沟通，能解决的，我都愿意帮你解决。”
“不要让自己受委屈，你眼中的大事，只是我动动嘴皮子的事。”
武生“唉”了一声，支撑了这么久以来的麻木，终于有几分演不下去了，垂头丧气的低着头，又是重重一声叹息。
“组织上对我的关怀，我心里十分感激，又怎么好再麻烦傅院长，那也太不懂得知恩图报了。我不是这么不懂事的人。”
“出了这样的事，我不怪别人，只怪我自己命不好。”
“您不必担心我，我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旁边的女伴见他又开始执拗，原在床边坐着，这会儿也有些坐不住了。
立即从凳子上起身，嗔了他一眼：
“瞧瞧你，傅院长在这里呢，说这些干什么？”
“您喝水吗？傅院长，您坐吧。病房里什么都没有，我去给你倒杯水吧。”
“我老公就是这样，说话一向直来直去，您别放在心上。”
“改日等我们出了院，您来家里吃饭，我给您露一手，做点好吃的。”
江时亦看着那个女人的笑容，如此明媚。对床上的男人虽然有担心、不舍、牵挂，但更多的是爱意。
爱意使她强大。
她也这样激烈的爱着一个男人，所以她懂这种感觉。
“好啊，如果不太麻烦的话，我还真想去作客，顺便切磋一下。就算学两招回来也好呀。”
女人显得格外高兴，嘴上没个把门的，便容易失礼：
“小妹妹是傅院长的女儿吧？欢迎你们到我家里面去玩。”
“其实是我吹嘘了，我老公比我厨艺好，又很聪明有耐心。”
“我都跟他说好了，将来要生三个孩子，男孩跟我姓，女孩跟他姓，一起陪宝宝读书，跟宝宝做游戏。”
大概是嫌弃她的话太多了，受伤的男人，明显显示出不耐烦。
无法抑制的焦虑和自卑，尽数转换成愤怒，都在那一刻宣泄了出来。
“不要说个没完，傅院长很忙，没时间听你叨叨。”
“你没事也不要再来了，医生说我需要静养，正好也让我耳根子清净清净。”
说完，已经从床上下来，去摸自己的拐杖。
伤筋动骨一百天，医生却不允许他一直躺在床上一百天，始终鼓励他积极做康复训练。
同为男人，傅砚清很快看出了他心底的幼稚，大概是因为自己也不是那么成熟的人。
只是表面上冷酷，内心还住着一个肤浅、自控能力差、自尊心强的控制狂。
只不过在高频率的工作中，一点点磨平身上的棱角罢了。
“昨天我跟刘秘书嘱咐了，从申江定制了义肢过来，等你好些了可以去试试。”
“如果你不想拄拐的话。”
男人回头，又是对傅砚清千恩万谢：
“我把自己弄成这样，还给院里添麻烦。谢谢你，傅院长。”
“我一定会积极配合治疗，争取早日返回工作岗位的。”
傅砚清叹了口气，看着那位武生演员，硬撑着自己，往洗手间跳去。
他的妻子想扶，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那个无辜的女人，顿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兴许是不愿激怒他，所以没再进一步坚持。
手指交叉，握成拳头，看着他的背影进了病房里的洗手间，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直到听见关门声，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给傅院长倒水喝。
“你好好照顾他吧，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傅砚清见江时亦还愣在那里，大概是为两个人伤感。
他又何曾不低落，给了她一个提醒的眼神，她终于舍得结束原地发呆，立即将脚步跟了过来。
武生的妻子将客人送到病房门口，忍不住偷偷抹了把眼泪。
大概是忍不住，便跟落在后面的江时亦，自言自语道：
“自打他清醒之后，就开始提离婚，但我是不会离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