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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大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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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不投河,拉不下脸来,也得饿死。”属下喃喃自语完,傅砚清只觉得自己的火气又有点上来了。

“你还真别提过去,你要是活在过去,你第一个饿死。你能竞争过谁?一群群声音跟猫似的京剧演员,过去可是没有话筒的。”

说完,发现自己抓错了重点,立即继续训斥道:

“不管过去还是现在,都得角儿愿意。什么年代也没有戏班子强迫老板唱戏的,军阀再猖獗那两年,请角儿过来唱堂会,也得毕恭毕敬。你比军阀还可恨?”

“你不要在京剧院了,现在就去盛京边郊乡下喂猪!停车停车!”

傅砚清说到做到,很快叫秘书将车停在了公路旁。

“你不用再回京剧院了,在乡下好好养猪改造,回头我把任命的手续文件批给你!”

那个承受他突如其来无名火的下属,只能摸了摸光头,自认倒霉。

早知道傅大佬脾气急,想一出是一出,只是没想到这雷厉风行的手段,会作用到自己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下了车,比起去喂猪的辛苦,他觉得被同事看热闹更尴尬。

“你逼着我去劳动改造,跟我逼着武生翻跟头,有什么区别?”

那下属下了车还在嘟囔,“自恃清高个什么劲儿,还不是跟我一样?”

傅砚清对于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也十分无能为力。

但那也不能中了他的圈套,非要让他感受一下,被人强按头逼着做事,是什么感觉才行。

否则这些站在高位的人,没有同理心,只会更加磋磨底下的京剧演员。

面包车很快到了前门桥,傅砚清下了车,大步流星的迈向那位大武生。

他穿着粗布麻衣,勾了一半的脸,才翻完几个跟头,正接过商家递来的水,猛灌了一口。

看见傅砚清走过来的时候,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他没想过京剧院的头部,会在乎底层人的生死。

“为什么?”傅砚清问向自己身边的秘书刘衡。

“他不怎么会为人处世,得罪了高层领导,说是让他过来磨磨性子。”

刘衡的话音刚落,就被那位大武生打断了:

“我以为只要好好唱戏就行,原来还得跟人搞关系,都怪我在戏校象牙塔待了太久。”

“因为我反对新编戏就不让我参与演出,又因为我演出场次不够,说我不给京剧院演出,白拿纳税人的钱。”

“就让我出来到处给人翻跟头,我不想,我给老总唱了一出《钟馗嫁妹》,又让我写检讨。”

大武生火爆的脾气,不管面对的是谁,都没有丝毫改变。

傅砚清讨厌下属欺下媚上的嘴脸,但也不是对谁都独断专行。

本就是爱才之人,此刻没计较他态度蛮横,那种深深的挫败感又出来了。

他每天很忙,从一睁开眼睛,就有大小事宜都在等着他定夺,实在无法事无巨细地——关心底下每一位演员的生存环境。

算起来,在国外演出那两年,是他最轻松惬意的时候。虽也为京剧传承着急,但到底着急的方式不一样。

“出了这样的事,为什么不跟我说?”

刘衡听见傅老冰冷的语气,几乎牙齿也被冻住了。

屏住呼吸,轻声道:“您每天很忙,有很多大事需要定夺,不能拿这些小事来叨扰您。而且,如果协调各部门的工作,会激化矛盾。”

傅砚清在原地兀自按了按额头,连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演员生存环境都照顾不到,又如何把手伸到申江去呢。

“我原来给您写过信,只不过您一直没有回音。”那位大武生其实也想得明白,这封信也许根本到不了傅砚清的手里。

又或者他出于对下属的维护装聋作哑,都有可能。

他不理解,但他只能接受。

“我也不想来翻跟头,但是我受够了这样的冷板凳,把我办公的地方也安排到了厕所旁边。”

所以,算了,真的算了。

“傅老,谢谢你,我已经写好辞呈了,明日批复下来我就走。”

真相到底如何,他已经无所谓,也不追究了。

“不行,我不批,我不许你走!”

傅砚清承认自己有点上头,这么多年,从盛京出走的京剧演员还少么。

刘衡在一旁知道老大这个脾气,不想让他被底下的员工弄得下不来台,从中调和了句:

“去别的京剧院也是一样,现在东北、西北、华北都没人了。什么京剧院都是空壳,因为角儿都往京津沪走。”

“您要是操心,不能只顾着盛京京剧院操心,那东北京剧院您不操心吗?没得东北京剧演员,往盛京走,行。盛京京剧演员,往申江走,不行。”

傅砚清被秘书劝得哑口无言,只磨了磨牙,道:

“关键他出走的原因是什么?是为了更好的前途么?”

哪个唱京剧的不想来盛京?哪有出走的。

“不管为了什么,他已经决定走了,现在是新社会,不是奴隶制。他是合同工,没签卖身契。”

刘衡说完,拍了拍大武生的肩膀,“去到别的地方也好好干,发达了别忘回来看看。”

男儿有泪不轻弹,大武生听见这番话又流泪了。

“傅老,您看是不是您亲手给申江京剧院,写一封推荐信?”

刘衡提醒完,这回两边的面子都周全了。

傅砚清这口气横亘在嗓子眼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只能这么噎着。

返程的时候,其它同事先走了,只有刘衡又往前开了一段,送江时亦去机场。

车上只余三人,刚才不方便对他说话,这会儿终于有了机会。

对傅砚清更加心疼了,在茶色玻璃下的尘埃里,她低头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很小,不似他掌心宽大,只能勉强握住他节骨分明的手指。

“别着急,现在走了,不代表不再回来。”

她想给他更多温暖和力量,却不得要领。

“家风要一代代传承,体制内的风气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有您这样英明神武的领导,怎么会劣币驱逐良币呢?”

她能理解对于爱才之人,失了一个好角儿,有多痛心。

年轻人本来就不爱学京剧,好不容易有爱学又勤奋的,还被挤兑走了。他没法原谅自己。

“知人善用,您是人,不是神,不要对自己太过苛刻了。”

傅砚清抽回手,用力搓了搓脸,心里想着是该大刀阔斧的裁员了。免得那些人尸位素餐。

“如果实在不行,要么我不唱戏腔了,回梨园行来滥竽充数。”江时亦说得半真半假,终于惹得他会心一笑。

见他心情好些了,她的担心却没停止过:

“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保护自己呀。”

“我听说有一些京剧演员跟黑势力勾结,我怕他们寻衅报复,对您不利。”

江时亦可不想正读着书呢,听说他被人暗伤住院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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