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银海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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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辛个子不大,力气也不大,脚小跑得也不快,没别人能干,到收获后的庄稼地里捡麦穗刨山芋总比别人少,处处不如人她便生气,跟人家生气,也跟自己生气,回家便打骂孩子。
几个孩子中挨打挨骂最多的是银海,因为金海有脾气,有时敢跟娘瞪眼睛和娘吵,苏小辛有点怕。15岁那年秋天,金海挨了几竹棒后,一气之下跑到茅山参加新四军去了。银海成了家里的老大,管事多出错多,自然挨打挨骂也多。
金海念了一年书,银海念了三年书;过年时,苏小辛让银海写对联,银海说:“我的字不好,找寿海写吧。”
“啪!”银海头上便挨了一竹棒,“念了三年书,写个对联还要求别人,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银海有一个本事,能预报天气,他肱骨痒痒便要下雨,两边肱骨都痒痒,便要下大雨;苏小辛不愿意让人家知道儿子有这个本事,她不愿意人家沾她家的光。
有一年,夏收季节,银海两个肱骨痒得厉害,他对村上人说:“要下大雨了,快把田里的麦子收回家吧。”
人们抬头看看,蓝天白云风和日丽,没有一点变天的迹象,谁家都不理他,只有苏小辛和王燕家早早做了准备。
两天以后,天气突变,乌云滚滚,暴雨倾盆;连下五天五夜,村里人家都损失惨重,后悔没有听银海的话。
以后每到秋收,便问银海:“天会不会下雨?”人们听他的天气预报安排收割和扬晒。
这一年秋收季节,银海的两个胳膊都长了湿疹,其痒无比,他说:“可能有大雨。”各家于是把未晒干的稻把赶紧运回家,结果等了一个月也没有下一滴雨,不少人家的稻子捂得发了霉;有人便怪银海:“满嘴说胡话害人呢。”
苏小辛听到后生气,回家拿起笤帚又把银海狠狠打了一顿,嗔怪地说:“让你还管闲事!好心没好报。”
银海十七岁时个子长到一米七,敦实健壮、聪明能干、也肯吃苦,苏小辛让他当家,不再打他骂他,但唠叨多了。
银海对妹妹银娣和弟弟铜海上学的事很重视,他说:“只要他们能念我就供。”
家里没钱,他做主卖掉了一间庭屋给村上的老殷家,苏小辛不高兴,说:“现在也不考科举了,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多一间房子住还宽敞些。”
银海只当没听见,随母亲去说,过了几个月,他又卖掉一间给吴二奋家,用卖房的钱买了两亩地;这下苏小辛更火了,跟儿子吵:“跟你爹学呀?你爹把田卖光了,你卖房子,房子都卖了,一家人去住露天啊?”
“不是还有三间房吗?”
“你兄弟三个结婚不要房啊,没钱没房,别说娶老婆,连老鸦也捉不到。”
“房子长不出粮食,田能长麦长稻;有了粮可以吃,肚子饿了房子能吃吗?”
“我说不过你,家当败光了,你就安心了,和你老子一样,是个败家子。”
银海还真不是败家子,他要重振家业,他认为要由穷变富,一靠俭二靠勤;他很节俭,身上的棉袄是金海穿旧的,八年了仍穿在身上,只是多了五六个补丁。
为了省粮食,农忙时他白天去给人家帮工,吃人家的饭,晚上回家种自家的两亩地,农闲时他跟着瓦匠、木匠去当小工,挣钱不多,但可以省自家的饭。
他的生殖器得了疱疹,很痒,他舍不得花钱去看郎中,自己用水洗洗,痒得难受就用手抓抓,后来溃烂了,烂得能见里面红红的肉,他试着采各种草药回来煮汤洗,拖了半年多疱疹才好,留下一块大疤,那地方没人看见,他只是担心结婚后会不会影响生儿育女。
银海虽说是晚上种自家的两亩地,但收成比别人家三亩地还多,在别人家还没春耕时,他已经把地弄好;麦收后别人家栽晚稻,他栽早稻,早稻是籼米不好吃,但产量高收得早;收获后种一季菜,收了菜后种大麦,别人家都是收稻后种小麦,他比人家又多收获一季菜钱。
丹阳人家爱吃大麦粥,他家也是餐餐大麦粥,虽不如小麦面粉饼和面条好吃,但省粮食,一斤当两斤用。
正当村上人家称赞银海会种田,两亩田抵人家三亩田的收成,纷纷照他的样子做时,他却把两亩田卖了,买了一条三舱木船搞运输去了。
苏小辛又唠叨他:“田种得好好的又卖了,你打什么主意?你又没弄过船,你会弄?”
“会弄,摇橹撑船有什么难??过河泥的人都会。”
“行船走马三分险,弄船有危险。”
“干活都有危险,在田里栽秧还有人被雷打死呢。”
“你就会犟,弄船要是能赚钱,人家还把船卖了,你也不想想?”
“人跟人想得不一样,有人辞官回家,有人星夜赶考,各有各的打算。”
“你就折腾吧,折腾干净了就踏实了。”
银海还真不是瞎折腾,他有自己的想法,前段时间金海托人捎信回来,说他参加了淮海战役,打死了二十几个敌人,立了二等功,现在当了连长;山东解放后正在搞土改,穷人家都分到了田地和房屋;等江南解放了也要土改,各家各户都能分到田地,家里也就翻身了。”
他想:如果金海说的是真的,分田肯定按人口分,家里有两亩地肯定就少分两亩,还不如把田卖了干点别的,挣点钱拿在手里。
刚好河湾里有一家船户,船被国民党二十六军征用运送军用物资,运了半年,没拿到一分钱,还挨了好几次打;一气之下不弄船了,要卖船买地种田。
银海看准这个时机,跟船主讨价还价用25块大洋便把价值80块大洋的三舱木船买到手了;卖地的钱还剩下十块大洋,银海心里有点得意,心想土改田能分,他的船没法分,他白赚一条船。
运货的船大多停在东街码头两侧岸边,银海开始也把船停在码头的西侧。人不在船上时,有些淘气的孩子便上船玩耍,弄得很脏;还有人偷偷把船摇出去,拉一点私货;银海不胜其烦,便把船停到大坟园北边的岔河西头,这里离家近,也没人上船胡闹和偷去拉货了。
今天吃了早饭,银海又来到船上,用墩布把船舱船板拖了一遍,拖不到的地方用抹布擦干净,忙完了坐在船尾一边休息,一边打量着干干净净的船,那喜爱的目光仿佛是在看自己健康可爱的孩子。
他抬头朝前方看去,河水像一条青色的筋脉,向前延伸了三百多米,连上了南北向的大河动脉;水面上有一些绿藻和水莲,散发出微腥的水草味;岸边有茂盛的青草,弯曲的柳树,树上有麻雀也有喜鹊,各自叽叽喳喳的叫着;天空的云散散的,有白色、有灰褐色、也有蓝色,风不是很大,云缓缓移动,变换着不同的图案。
“到你家找你,你不在,你娘说你到船上来了。”背后传来木匠吴二奋的声音。
银海没回头,问了一句:“找我做小工啊?”
“不是做小工,是做大工发大财。”吴二奋走到船边,跳上了船,船晃了晃,他个子高,有一米八多,体重也有一百七八十斤;穿一身白袄黑裤,像有钱人家的保镖。
“发大财的事你能找我?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银海不以为然地说。
“真的,不骗你,实话告诉你,有个好机会;金秀不是在王县长吕城的老家当佣人吗?她传过话来,这两天王县长家正在打包装箱,准备逃呢,好东西真不少;我约了几个人今晚把他家抢了,你帮我运一下货,也算你一份,怎么样?”
“想得美!王县长家没有保安?那么容易就让你抢了。”
“打听清楚了,他家就两个保安好对付。”
“我不入伙,我要一个固定数。”
“也行,给你150块大洋可以了吧?”
“你吃肉我喝汤,你发大财我发小财,再加点凑个整。”
“好,依你凑个整数,200块可以了吧?”
“可以,一言为定。”银海想了想说。
“那就说好了,天黑之前,你把船停到吕城运河码头,我在码头上等你。” 吴二奋说完,纵身跳上岸,走了几步又回头嘱咐一句:“这事对谁也别说。”
看着吴二奋宽阔的背影渐渐变小,银海笑了,这一趟生意太合适了,跑一趟抵得上干一两年了;不过王县长当了多年县长,家里不知有多少大洋和财宝,吴二奋他们可都发了,给自己的不过是九牛一毛,该抬一抬价的,200大洋给得那么痛快,要500说不定也能给呢,想到这里银海的快乐又打了折扣,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叹息一声上了岸,朝自家房子招招手,站在东墙下的妻子瑞英看到了,赶紧回屋拎起一捆纤绳,快步走来。
瑞英今年18岁,在娘家没有名字,人们叫她“大丫头”,结婚以后跟着瑞兆排名叫了瑞英。
瑞英个子不高,偏胖,大饼脸,嘴还大,凸起的两个眼珠鼓鼓的像青蛙,起初银海见了一面,不乐意;母亲骂他:“好看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我看她敦敦实实的,小腿粗,有力气能干活。”
媒人也劝他:“诸葛亮老婆不漂亮,黄帝的老婆嫫母长得也很丑,但是都有德,也都没嫌弃;不是有句老话说,丑妻近地家中宝吗?”
银海觉得也对,妻子漂亮没什么用,弄不好还红杏出墙,结婚以后银海对瑞英满意了,人听话身体好,勤快能干活,摇橹拉纤一点不逊于男人,成了他弄船的好帮手,渐渐的银海再看瑞英,觉得她还是挺耐看的。
瑞英上了船,把纤绳放在船板上,拿起竹竿把船撑离岸边,问丈夫:“去哪儿?”
银海摇着橹回答:“吕城。”
“那要走蒋市,进运河。”
“你还熟悉路了。”
“棒槌在城门口挂三年还会说话呢。”瑞英骄傲地回答。
银海说:“你也不问问去吕城干什么?”
“不问,秤不离砣,公不离婆,嫁给你了,你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儿。”
银海满意地看看瑞英,继续摇着手中的橹,船头推开波浪,“哗啦啦”响,船头两侧水浪闪着银光。
银海告诉瑞英,这次是给吴二奋拉货,跑这一趟可以挣到200大洋。瑞英很高兴,赶紧自己去摇橹,换下丈夫让他休息,她心疼自己的丈夫。
银海背靠船舱板坐下歇着,惬意地看着岸边的风景,河的南边有桃树,花落结了小果实,河的北边有居桥头窑厂,场上晒着一大片潮湿的瓦坯;砖瓦窑的大烟囱冒出滚滚黑烟;船的中间有一挂变黄的布帆,等风大风顺时升起。
银海想起一个老故事:一个老太婆有四个儿子,分别干着弄船、种桃、制瓦和卖伞的活计;不论什么天气,老太婆都发愁,不刮风为弄船的儿子发愁:不能扬帆要拉纤;刮风为种桃的儿子发愁:担心大风吹落花果;不下雨为卖伞的儿子发愁:伞没人买;老下雨又为做瓦的儿子发愁:担心瓦坯晾晒不干,老是忧愁,老人愁白了头。后来有人劝她,不管晴天雨天、风大风小,你总有两个儿子有好事,你要为有好事的儿子高兴,老太婆这么一想开心了,皱纹也少了。
银海看着瑞英健壮的背影,又笑了笑,自己要是找个林黛玉有什么用呢?摆着给人看吗?撑不了船拉不了纤,还娇气生气天天哭鼻子,还得哄她、给她找郎中熬汤药。
银海明白了,任何事情都有利弊,看你怎么想,看你看重什么,比如说解放军要打过长江来,有的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有的人像当新郎官一样高兴,吴二奋还抓到了发横财的机会,怪不得笑得嘴都合不拢,这小子抢了人家的老婆,又要抢人家的钱财,看别人的东西好,就要占为己有;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顾。
但是人和人也不一样,婶婶王燕就是个没有菩萨也不乱来的人,不是该拿的东西白给她也不要。
昨天下午,王燕找银海帮忙扫扫楼房顶上瓦沟里的落叶杂物,三点多钟,在常州珠宝店当伙计的大妹夫吴福康来了,他穿一身蓝哔叽布衣服,头戴一顶鸭舌帽,脚上是一双黑皮鞋,手里提了个沉甸甸的黄皮箱,汗流浃背的走进楼房里。
银海怕惊扰楼里的人,停下了扫垃圾的手,趴在瓦上休息;他听见吴福康喘着气的说话声:“大姐。”
吴福康叫了一声后说:“刚四月,天就这么热,从汽车站走到这儿出了一身汗。”
“你拿的什么东西呀?这么重?”
“都是好东西,这不,解放军还没过江呢,老板就吓得跑了,我把店里的金银珠宝收拾了一下,装了满满一箱,省得以后便宜了别人,我想先放在你家给我保管一下。”
“这么贵重的东西,可别放在我家。”
“不让你白保管,我们数数对半分好不好?”
“那更不能放在这儿了,不是我家的东西我不要,珠宝店的东西你也不该要。”
“我不要,别人也得拿走,我犯什么傻?”
“那你随便放哪儿,真的不能放这儿。”
“我租住的地方不保险。”他想了想,无奈地说:“我放石墩头去。”
银海看到王燕送吴富康出门,吴福康身子歪斜着,提着一箱价值连城但不受欢迎的财物走了,银海想,“婶婶也太古板了,不偷不抢,飞来的横财又不烫手,为什么不要?”
木船晃悠悠的进了大河,拐弯向北驶去,船尾汨汨地流着长长的绿底白花绸缎一样的河水;东边是河湾村,西边是麦田,齐膝高绿油油麦苗在风中摇曳,头上是飞鸟和蓝天。
有人在背后叫他,他回头一看,是荆小艾从东边河堤跑过来,好像有什么急事,银海把舵一扳船头转向河岸,岸边有半人高的芦苇,
荆小艾红扑扑的脸从绿绿的芦苇上边露出来,她喘着气问:“你们去哪儿?”
“去吕城给人拉货。”
“能不能改天去,今天先帮我拉一趟货?”荆小艾说着拨开芦苇跳上船来。
“你拉什么货?” 银海问。
“解放军今天开始渡江作战了,过两天就要打到丹阳,几十万大军人吃马喂要大批粮草,丹金武工委准备了五百石,还差不少;有消息说丹阳县长王公常要带人带物资走水路逃往上海,他们今天先运货,主要是粮食,一共五船,游击队准备在黄堰桥拦截,拦下来必须赶快运走,想征用你的船运输粮食,一天给你两石米的运费。”
“我都答应人家运货了。”
“能不能和人家商量推后一天,我这个事是大事,只能今天办;你再想想,如果能去的话,天黑以前把船摇到黄堰桥码头,我在那儿等你。”荆小艾说完,上岸匆匆走了。
银海把船慢慢往北摇,心中想着黄堰桥和吕城的事,黄堰桥与吕城是两个方向,黄堰桥在西、在珥陵的南面,银海曾去那里拉过一次货。
那天晚上天晴月好,河面上是皎洁的月光,突然月光像被人卷起的毯子一样不见了;河两岸的人们从屋里出来,看着进入阴影中的月亮大喊大叫,有的人拿着家里的锅盖、脸盆拼命敲、拼命喊;银海明白了,是天狗吃了月亮,大家用呐喊声和敲击声吓唬驱赶天狗。
过了一会儿,喧哗声停了,天变亮了,天狗把月亮吐出来了,看着完整无缺的月亮,银海想未必是天狗害怕,是天狗太贪,口大肚子小,进了嘴咽不下去,又吐出来,惹世人笑话。
前面到了丁桥镇,码头上边有个挂着“板桥烧饼”幌子的小店,烧饼香气飘到了船上,银海把船靠在码头上,对瑞英说:“我去买几块烧饼当中饭和夜饭。”
一会儿银海提着一小袋烧饼回来,拿出一块烤得焦黄沾满白芝麻的烧饼给瑞英说:“早饭吃得早,有点饿了,趁热吃一块。” 他自己也拿了一块,坐在船尾吃起来。
瑞英嘴里咀嚼着烧饼,右手捡掉在船板上的白芝麻,她说:“真香,真好吃。”
“这家烧饼店不光烧饼做得好吃,这板桥烧饼店还有故事呢。”
瑞英充满兴趣地说:“是吗?讲给我听听。”
“从前有个叫板桥三娘子的女人开了家旅店,她做的荞麦烧饼味道很好,住店的客人随便吃不要钱;有的人见是白吃就拼命吃,最后肚子撑的滚圆的客人都变成了驴,在店里给板桥三娘子拉货推磨。”
“这叫得便宜处失便宜,贪小利吃大亏。”瑞英说。
“你说得没错,走吧。”银海把小半块烧饼往嘴里一塞,边嚼边起身去摇撸,船又缓缓向北驶去,行不远到了岔河口,向右是去吕城,向左是去黄堰桥。
瑞英发现银海的橹摇得慢了,船速也慢了,几乎要横过来了,便说:“怎么慢吞吞的?你累了我来摇吧。”
“不是摇不动,我是在犹豫到底是去吕城还是去黄堰桥?”
“娘说你一会儿一个主意,真没错,这有什么好犹豫的?给二奋拉货得二百大洋,给小艾拉货给两袋米,傻子都算得清这笔账,知道该去哪里,去吕城呗。”
“怎么和小艾说呢?”
“她又不是只找你一条船,有你不多,没你不少的;有什么不好说的?她也知道咱们是答应吕城拉货在先的,办事要守信用,有先来后到的。”
“那就去吕城帮二奋拉货。”银海决定了。
“那当然,谁跟钱有仇呢?”
银海转动船舵,船头转向东边,瑞英的话又让他想起一件往事:
前年的冬天,银海还没买船,农闲无事时,给赵庄的赵木匠当下手,挣点零花钱;在连庄戴家干活时,因为离家远,他们就住在戴家。
一天晚上,天有些冷,吃了晚饭,两人就钻了被窝,时间早睡不着,两人便把被盖在胸前坐着聊天;突然听到外面人声嘈杂,戴家儿子跑进来拿箩筐,赵木匠问:“出什么事了?”
“土匪把大财主丁守成一家绑走了,现在家里没人,村上人都去他家抢粮拿东西呢。”说完,他拿上箩筐跑出去了。
赵木匠说:“丁守成是巨富,家里金银财宝多的是,我们也去看看,谁跟钱有仇呢?” 他说着就穿棉袄棉裤,戴上破棉帽,双手插在袖筒里,跟着戴家儿子去发财了。
银海也忙穿上棉袄棉裤,套上黑布棉鞋,刚要出门就听见戴家老头在屋子里叫儿子:“长生!长生!我肚子疼,我肚子疼——”
银海听见老人叫没人应声,赶紧跑去东屋看,一盏油灯搁在头前的小凳上,昏黄的灯光照着躺在床上的老人,他身上穿了件白色单衣,衣裳的颜色已经有些发灰,一看就是很多天没有换洗了,被子被踢到身子一边。
银海上前拉过被子给他盖上,问:“你哪儿难受?”
“肚子疼,疼死我了。“
“我给你摩摩。”银海先倒了一碗温水让他喝下,然后把手伸到他小肚子上给他按摩;老人头上是汗身上也湿了,肚子里咕噜咕噜响了一阵,一股酸臭气从被子里散发出来;银海掀开被子,帮老人脱下满是稀屎的内裤,先用草纸擦了,又端来一盆温水给他擦洗干净,换了干净衣服,足足忙了有一个时辰,他问老人:“还难受吗?”
“不难受了,你去睡吧,谢谢你,长生狗日的,不知上哪儿野去了,到现在也不回来。”
“那我去睡了,有事你大点声叫我。” 银海到门口拉开门看看,外面是漆黑的天,寒风直涌进门,他忙关上门,回屋睡觉。他还担心老人有事,又侧耳听了一阵,东屋传来呼呼的打鼾声,他才放心。他自己也累了困了、眼皮发沉,合上眼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赵木匠还没回来,戴家儿子心有余悸地告诉银海,几个想发财的人到丁守成家翻箱倒柜,他的大儿子带着保安队将院子团团围住,把趁火打劫的人都抓了起来。村上的人找到保人都陆续放了,赵木匠是外地人,没人保他,被当成土匪要送警察局呢。
银海听了,赶快前去求情,好说歹说交了十块大洋做保金才把人放了回来,至今赵木匠也没还银海那十块大洋,银海也没再催要过。
船往北去,经过一片坟地,有许多新坟,还有几十具没主的尸体乱扔在荒草丛中,都是饿死病死的逃难的人,有的腐烂了,发出难闻的臭味。
过了坟地,不到一里路的河坡上,银海又看到了五具尸体,两男三女,其中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皆瘦得皮包骨头,连狗都没兴趣拖到僻静处慢慢吃,胡乱咬了几口便走了,可以看出这些人全是饿死的。
有这么多人饿死,很多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王公常还要把粮食运走,太不像话了,想到这里银海心里怒火中烧,他右转了一下舵,木船拐了个弯,船头转向西边。
“错了!错了!船往哪儿摇啊?”瑞英喊着。
“不去给二奋拉货了,去黄堰桥运粮。”
“又改主意了,发神经!”
银海把船摇向去黄堰桥的河道,边摇边对瑞英讲赵木匠的事,他深有感触地说:“老话说人在做天在看,我总觉得天上有眼睛看着我,提醒我要做好事,要躲灾避祸,我今天想到的天狗吃月亮,不要钱的板桥烧饼拼命吃变成驴的人,还有赵木匠的事,不都提醒我们做人不能贪小便宜,贪了没有好下场吗?”
“我看你脑子有问题了。”
“我脑子没问题,这两趟活,一个是为私,一个是为公;一个是利,一个是义,做人还是要把公和义放在前面;钱与人没仇,善与人也没仇;再说帮荆小艾是帮解放军,王公常是国民党,不能让他把粮食运走,解放军和老百姓都要粮食呢。”
“随你吧,你总有话说,反正二百大洋是没了。”瑞英撅着嘴说。
“我也是跟寿海娘学,不贪非分之物。”
“婶婶什么事?”
“以后告诉你。”
黄堰桥在丹金漕河边,是一个不大的小镇,不久前下了些雨,天晴了,地上还有些潮湿。
码头两岸停了二三十只木船,有大些的四舱船、三舱船,多数是两舱船,还有更小的?河泥船和乌蓬船;独轮车和挑夫的箩筐在岸边排起了长队,都是来运粮的;太阳有点晒,人们大多数站在屋檐下、树下有阴凉的地方。
银海的三舱木船三点到,依次停在码头南边的船尾,刚想上岸去找荆小艾,就听得远处传来“砰、砰、砰、砰”柴油机的声音,有人喊:“来了!来了!”
游击队的严队长握着手枪从树林跑出来,后面跟着十几个游击队员,他们冲到码头上,隐藏在船舱和货堆后面,枪口都对着货船来的方向。
银海赶紧回到船上,看着褐色带子一样的漕河,看着渐行渐近冒着黑烟的小油轮。
小油轮拖着五条大货船,货船上堆满了装粮食的麻袋,还有黄帆布遮盖的其他物品;货装得多,船吃水深,船帮只有几寸露在水面上。
油轮舱盖上站着十几个保安队员,每条货船上也有七八个保安队员,他们端着枪,注视着河面和岸上。
船大又重,平静的水面被它划开,白浪向两岸涌去,冲击着河堤和岸边停泊的船,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停船!停船!”严队长手持铁皮喇叭,远远就向油轮喊话。
船没有停下,反而加速前进,轻机枪和步枪的子弹向码头打来,游击队员们也开枪还击,有的向船上扔手榴弹,手榴弹只有一颗在船上炸响,多数落在水中,激起高高的水花。
游击队员的枪弹没有阻止小油轮前进,它拖着五条大货船,闯过游击队的伏击阵地,队员们端着枪边打边追,他们很着急,一旦货船过了黄堰桥就离金坛不远了,到了金坛向东进入太湖,就只能眼看着它逃往上海了。
货船和岸上双方激烈枪战时,银海和民工们都紧张地看着,想帮忙又没有武器,在小油轮离银海的船不到五十米距离时,银海心生一计,用木船去撞小油轮,小油轮装了不少货,吃水深,船头只高出水面两尺,惯性大,如果撞得巧,能将它撞翻,银海喊瑞英:“你上岸去!”
“你想干什么?”
“叫你上岸去!你耳朵聋啦!”心里着急的银海大声吼着。
瑞英跳上岸,银海用力摇了几下橹,木船就到了河心,稳稳的挡住了油轮前行的路。
“让开!让开!”油轮上的人声嘶力竭的喊,几发子弹打在船上和水中,发出炒豆爆裂般的声响;银海眼睛紧盯着油轮,无所畏惧的顶上去,在两船相撞的瞬间,油轮的驾驶员胆怯了,忙拨舵转向,船头一偏,结结实实的撞上了木船的船帮,“嘭”的一声巨响,三舱木船被撞了一个大洞,木船猛烈晃动,银海掉入河里;小油轮头被卡在三舱木船中间动不了。
岸上的游击队员如下山猛虎跳上油轮和后面五条货船,与敌人展开枪战和肉搏,战斗不到半小时结束了,押运的保安队员多数被打死,少数被俘虏,丹金武工委的同志指挥民工们往船上、车上和箩筐里装粮食,装满就走。
银海随船翻入水中,他一个下潜,从船旁边钻出水面,碰上一个跳水逃生的保安队员,那人是个大胡子,个大拳头大,挥拳来打银海,银海身子一缩下到水里,睁眼看到那人踩水的双脚,双手抓住他一条腿往水下拉,开始那人还有力气使劲蹬,喝了几口水便老实了,银海揪住他的头发,一手握住他的脖子,时间不长,手一松,那人沉下去了。
银海从水里上来,坐在青石板上喘着气,瑞英赶紧过来,递上毛巾让他擦去头上身上的水,银海看着飘在水里撞散了架的三舱船,既心疼又为它骄傲,就像将军看着砍断的军刀和战死沙场的战马一样。
荆小艾看见银海撞船的经过,当时是又紧张又激动,看见油轮被撞停,她兴奋地大喊:“银海好样的!”
他领丹金工委张书记和游击队严队长来看银海,张书记紧握银海的手激动地说:“今天敌人的货船出来早了,民兵没赶到,要不是你把船撞停,就让他们跑了,你立大功了!”
银海有些抱歉地说:“叫我来拉粮食,我一点也没拉。”
“你比拉粮食起的作用更大。”严队长说。
荆小艾说:“他本来今天是去吕城拉货的,把那边推了来帮我们的。”
张书记说:“真是有觉悟的好同志,应该记大功。”
银海不好意思的说:“在丁桥北边岔河口,我也犹豫了好一会儿,差点儿去吕城了,这事不要表扬。”
张书记笑着说:“人生实难,大道多歧,犹豫难免。”
荆小艾说:“李白有诗《行路难》,蒋银海有李白的豪气雄风。”大家哈哈笑起来。
银海说:“别取笑我了,我去帮助装粮。”
严队长说:“对!快点卸货,赶快运走,丹阳守军追过来就麻烦了。”张书记大声命令:“大家快一点,越快越好!”
夕阳西下时,码头上、河岸上人已不多,地上有一些散落的大米和麦粒,有些鸟雀在啄食,丹金漕河里,只剩下小油轮和五条空空的大货船,船上装的10万斤粮食和其他物资都已运走。
油轮前是撞了个大窟窿沉在水里的木船,那是银海用两亩地换来的船,现在地没了船也没了;银海夫妻二人陪它有半个小时,这船是没法摇回家了,也没法修了,只能扔下了,走出去一百多米,又回来看了一会儿,才抹着眼泪离开,就像与亲人恋恋不舍地告别。
在回家的路上,银海想,百万解放军今日渡江作战,渡江的也是成千上万只木船,其中也有像他家这样的木船,如果他的木船没撞坏,他还能去长江上为解放军渡江出把力。
1949年4月20日深夜,解放军百万大军横渡长江。
4月22日凌晨,解放军20军在攻占扬中后,马不停蹄向丹阳挺进,县长王公常见国民党大势已去,下令将王书荣等9名革命同志用棉花塞嘴,押至新北门外活埋。下午,他命令用50余只船,装运2000石大米及其他物资,带着保安团及自卫队1000余人南逃,在金坛溧阳交界处被解放军抓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