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积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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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绿像雾一样,从平原上漫过,留下草水一色;翠叶野秀,梅花落尽,桃花竞相开放,一大片的粉红娇嫩,黄鸟白鸟飞着叫着,欢迎燕子归来。
上午,郑百香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手捏银针,挑煮熟的螺丝肉,她两腿前伸,两腿间是一盆青褐色的螺丝,还有挑出的半碗青白两色的螺蛳肉,散发出有点腥味的香味,腿外侧是一堆螺蛳壳。阳光照在她的黑发和有条纹的洋布衣服上,她感到春天的暖和,闻到了空气中的花香,还有随风飘来的谁家浇在菜地里的粪尿的骚臭味。
阿婆九贞在屋里梳头,时常有头发夹在木梳齿间,她看一下白多黑少的头发,用手指捏出,放在桌脚;她看着儿媳的背影,问村上有几个丫头包小脚了?郑百香将挑出的螺丝肉搁在碗里,说:“就圆圆家纪秀一个。”
“包脚婆今天还来吧?”
“还来,上午给铁锁家来芳包小脚,夫妻俩刚才还吵了。”
“待会儿你去看看,跟包脚婆说一下,什么时候也给蒋惠包。”
郑百香刚想说话,听见屋里蒋惠哭起来了,她大声说:“奶奶,我不包小脚,我怕疼。”
郑百香转过头说:“先别哭,还没定呢。”
九贞说:“再不包,就和蒋敏一样,脚大包不了,我给你一块糖吃,别哭了。”九贞拉着哭泣的蒋惠去自己房间了。
郑百香看看自己半大不小的脚,皱起眉头,当年自己也是包了一年多,后来疼的受不了了,就放开了,长成现在这样不大不小的脚。她对自己包小脚的情况已经记不清了,但是表妹包小脚,她是看着的,那年表妹四岁,还没有八仙桌高,舅妈给她洗了脚,抱她坐在长板凳上,小脚垂在腿旁又白又嫩;包脚婆用青筋暴突的双手握住小脚,把脚趾使劲往脚心掰,表妹疼的又哭又叫,用力挣扎拼命蹬腿,只听得嘎巴一声脚骨折断,表妹疼的晕了过去;包脚婆用长长的白布条一圈圈缠绕,然后在脚背上打一个结,如捆要卖的鸡和鸭的脚一样,包好的脚变了形,象个粽子还渗出了血,染红了包脚的白布条,表妹醒了,剧烈的疼痛让她不停地哭闹,舅妈含着泪心疼地安慰说:“熬过半个月就好了。”表妹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右脚肿痛化脓,整天哭喊,家人也不管她,后来有了臭味,才请郎中看但已经晚了,落下了残疾,从此走路一瘸一拐的,舅妈常常伤心得眼泪不住的流,郑百香母亲说:“做女人苦啊,包小脚一双,流眼泪一缸。”
是谁让女人吃这种习俗之苦的呢?郑百香听到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包小脚源于纣王的老婆妲己,她是狐狸精变的,当纣王宠幸娶她时,脚还没变好,于是就用布帛裹起来,她这一裹,宫中女子就效仿,宫中女子的做法不久又传到民间;还有一种说法是隋炀帝巡游江都时征选百多名美女为之拉纤,有一个名叫吴月娘的女子被选中,她憎恨隋炀帝暴虐无道,便让做铁匠的父亲打制了一把三寸长的莲花小刀,用布缠在脚底,又在鞋底刻了一朵莲花,走路时地上印出朵朵漂亮的莲花。隋炀帝见了龙心大悦,召她近身要看其脚,吴月娘脱鞋解带抽出小刀,向隋炀帝刺去,伤其手臂后,隋炀帝逃至里舱,吴月娘行刺未成,投河自尽,民间女子敬慕其英勇抗暴、无私献身的精神,学她用布包脚,遂成风俗。
胡长秀来请郑百香帮忙,说她心软怕女儿蹬踹时抓不住,郑百香说:“我也听不得别人疼痛叫唤。”母亲帮舅妈抓住表妹小腿的情景,常使她想起杀猪时帮屠夫忙,用手抓猪脚用肘压猪肚的人。
“帮帮忙吧。”胡长秀恳求说。
郑百香见她站着不走,就说让乔秀去帮忙,胡长秀不愿意,说乔秀是贱民,怕对孩子不利;郑百香沉下脸说:“你太放肆了,春北的女人你都敢嫌弃。” 胡长秀不敢再说什么,郑百香大声叫乔秀,乔秀没在家,郑百香无奈,只好放下银针,洗了手,前去胡长秀家。
来芳刚洗了脚,半湿的小脚搁在木头床沿上,神情惊恐哀伤木然,似待宰的羔羊;包脚婆是个中年女人,矮胖个子,圆脸、戴银耳环,头发挽在头上,用黑布条扎着,身上穿着青布衣,像个女道士,她让来芳躺下,手摸着小脚说:“包小脚好,三寸金莲是个宝,富贵人家随你挑;天足大脚是根草,扔在大街没人要,包脚苦几年,享福几十年。”说着,便用力把小脚趾往脚心掰,来芳疼的叫起来,使劲蹬脚,胡长秀转过脸去,郑百香上前按住一双小腿,那腿比葵花杆粗不了多少,裤管破了两个洞,有尿骚味。
春南拿着桑剪在桑田里剪枯枝,朱铁锁匆匆跑来叫他,他不想让来芳包小脚,可拗不过老婆,想请春南去劝劝她老婆,他知道春南反对女儿包小脚,曾说过不给蒋惠包小脚,春南问:“包脚婆来了?”
“来了,你听,来芳疼得叫喊呢。”春南侧耳一听,果然有女孩的哭喊声,忙跟着朱铁锁往村里跑,进了朱铁锁家,发现郑百香按住来芳的小腿,包脚婆在使劲掰来芳的小脚,床沿上搁着长长的白布条,来芳已经挣扎得满头大汗,哭得满脸泪水,很是可怜,春南大声喊:“放手!”
郑百香松开手站了起来,春南皱着眉头说:“你怎么帮这个忙?回家去!”
郑百香嗫嚅着嘴说:“长秀让我来帮忙的。”
“她让你吃屎你也吃啊?” 郑百香无语,红着脸走了。
春南看包脚婆还抓住来芳的小脚,怒吼道:“你还不松手!”
包脚婆有些恐惧地说:“他家叫我来的,叫我包我就包。”
胡长秀说:“是我叫的,白圆圆女儿包了,她能包来芳不能包?”
春南说:“她家和你家不一样,她家有钱,女儿长大了不用干活,你家能养来芳一辈子吗?“
“包了小脚,能嫁好人家,不用种田。”胡长秀低声反驳。
春南冷笑一笑说:“你一双三寸金莲,嫁到富贵人家了吗?婚姻多数还讲门当户对,不是脚大脚小的事,包小脚吃痛苦,走路干活不方便,遇到坏人逃都逃不快,有弊无利,铁锁也不赞成,来芳就别包小脚了。”看到包脚婆站在床边,还不想走,春南问:“你还不走,等什么呢?”
包脚婆说:“说好的十斤米,米还没给我,给了就走。”
春南手指像刀尖一样,指着她的鼻子大声说:“快滚!什么也没干,还要米。”
包脚婆害怕了,转身往大门口去,出门时脚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春南说:“再来何家庄,打断你的腿。”
来芳已经从床上下地,光着脚抱着胡长秀的腿,哭着说:“阿娘,我不包小脚。”
胡长秀看了春南一眼,腿一晃,低头对女儿说:“不包就不包吧。”
春北去世后,春南一直想着办积善会的事,这天上街,他去了荆家祠堂,刚好族长荆荣齐和几家田多的富户都在,便说办积善会的事,荆荣田不屑一顾地说:“要出钱办事,就要办大事,既要利国利民,还要利己。”
春南说:“说说你的想法。”
荆荣田说:“鸦片战争,中国吃了亏割地赔款,中国要富强,要学洋人,要办洋务要开工厂,李鸿章说自强以练兵为要,练兵又以制器为要,李鸿章在上海办了轮船招商局,又在办上海机器织布局,在招募股份,我想入股。”
荆荣齐说:“民不和官斗,亏了钱还不是民商倒霉。”
荆荣田哈哈大笑说:“漕运生意,朝廷采购,都是官府垄断,还能亏钱。”
荆荣大说:“我要入股就入民办的厂,无锡荣家,常州刘家也在招募股份,要办面粉厂丝厂纱厂呢。”
春南见他们对办积善会的事不感兴趣,便告辞出来,去找别的富户,凡事想想容易,做起来难;就像一块荒地,要成为亩产几百斤的粮田,很不容易。春南先找有四五十亩以上田地的人家,动员其入会捐银,他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也可能用得上会费,帮别人也是帮自己,有人问:“怎么交会费?”
春南说:“参考外地的做法,每卖一百斤粮食交一斤的钱做会费。”有的人觉得多,有的人觉得少,有的人不说多少,就是说不参与;有五十亩以上田地的人家,肯入会的只有二十几个人,筹不到多少善款,春南又把范围扩大至20亩以上的田户,他先后走了三十二个村子,来来去去的路,加起来上百里路都不止,两双布鞋磨穿了底;话说了不知道多少,又发展了三十户,总算把筹办事情落实,人们推举春南当会长,他婉拒了,说在皇塘荆氏族大人多,声望高,还是请荆家族长荆荣齐当会长好,副会长轮流当,会费由荆家祠堂宗库代管,大家同意了,开了一个会,通过了章程,推举了会长,积善会就算成立了。
散会以后,已经晚上八点,月色融融,树荫寂寂,霜清雪冷,夜行有声。春南很是欣慰,心想朔风无情钻破屋,人有善心隔门暖;他走到到村口,先去了坟地,来到春北坟头,大声说:“春北,积善会成立了,你安心吧。”
积善会第一年便收到善款银子一百二十两,银子支出一百两,修了街上排水的阴沟,下雨不再积水;接济了六个孤寡老人,每人二百斤米,五十斤面,二两银子;救助了张家村一个房子失火烧成废墟的五口之家;给死在路边的三个乞丐买了薄皮棺材,请人埋进了大坟园。想到走过的路,办过的事,春南感到虽然累和苦,但充实愉悦,他觉得办积善会比办洋务办工厂好,古人不是说为一身谋则愚,而为天下谋则智;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
转眼到了腊月,天冷得很,下了一场雪后,田野像捅了好多窟窿的大白纸,那大小河塘便是一个个窟窿;村里的雪化得快,未化的雪怕见阳光,都在墙屋后的背阴处,黑白分明,这儿一条那儿一堆;月亮升起,像半块白玉,月光似水,铺洒在地上,雪月交融处,如抹了一层冰。
天冷,九贞吃了晚饭就上了床,靠在床柜上,身上是厚被子,脚底顶着一个温暖的铜脚炉,春南刚加了一层米糠,火较旺有点烫脚,她挪动脚,有烟从被子缝隙中钻出,她呛得咳了几声,春南忙进屋问:“脚炉要不要翻一翻,压一下烟火。”
“不用,烧会就好了。”
“有件事儿,和妈商量一下。”
“你说。“
“往年给村上人家过年的银子,都是年三十上午,村上人来家拜年时给,今年我想早点给,让人家买点年货。”
“从你爷爷开始都是年三十,人家拜年时给,你提前怎么给?”
“一家家送过去,开着门就进去,关着门就敲敲门,说一声放在门口。”
九贞想了想说:“还是按老规矩吧,你每家送,不困难的人家,会觉得我们小看了他家,不领情还生气,你不家家送,想要的没给,人家又会有意见;还是等三十那天,谁来给谁,不来不给,特殊困难人家另说。”
春南觉得母亲说的有理,便说:“好的,按老规矩办,还有一件事,今年我管积善会大半年,花了一百两银子,还剩二十两,到换人还有几个月,银子不够,我想从饭店拿一点。”
“饭店生意也不好,没什么富裕,你就自己看着办,有多少水和多少面吧。”
西街饭店从腊月二十五至正月十五停业,这期间,春南和于掌柜晚上轮流看店。初五这天,晚饭吃的早,春南到店也早,西墙洞上有一缕夕阳射进店来,照在斑驳的圆柱上;春南用灰布抹了靠柜台的一张桌子,点了一盏洋油灯,屋里有了昏黄的灯光。他去老虎灶,打了两瓶开水,倒了一瓶洗脚,洗脚后,取出一包花生,一包瓜子搁在桌角,门开了一点缝,等熟人来聊天下棋。“嗒嗒嗒”,有人敲门环。
“进来。”春南叫一声,起身看着门口,来人四十多岁,中等个子,较胖,穿蓝布长棉袍,戴有护耳的棉帽,手里提着一个钱袋,春南不认识来人,问:“你是——”
“我是豆各庄人,我叫冯德昌,二十三年前在店里当过伙计,这次回来,是看看蒋老板。”
“哦,请坐,你说的是我父亲,他去世了。”
“什么时候?”
“有几年了。”
冯德昌有些意外和难过,沉默片刻,在桌边坐下,春南给他沏了茶,打开纸包,把花生瓜子的倒在桌上,又前去关上门,他脸对着门,在冯德昌的侧面坐下。
“你爸是个好人,当年没有他,我早就死了,今天想报答一下,没想到他已经走了。”冯德昌右手摸着钱袋,好像在摸着一个刚没了呼吸的亲人,他心里很难过,眼圈有点湿,有小风从门缝吹进来。油灯上的火苗微微颤抖。
“你爸是个好人。”冯德昌又说了一句,“我现在回客栈也没事,你要没事,我给你说说以前的事。”
“好啊,我晚上就在这儿值夜看店,没事,你讲吧。”
“我家祖传厨师,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厨子,我九岁那年,就跟父亲到上海学艺,母亲病故后,他把我送回老家,托叔叔照看,他一人在上海当厨师,他手艺好,挣钱多,每年都要往家寄七八十两银子,让我和叔叔买田盖房,想等自己老了能回家度晚年。我十四岁那年,父亲在上海出了车祸丢了命,叔叔知道后,不但不去上海收尸,还把我赶出家门,说我该自谋生路了,不能在家吃闲饭,让他养着。我先到姚家桥一户人家放牛,一个暴风雨的天气,跑丢了一条牛,回家挨了一顿毒打,铺盖卷被主人家扔到屋外,我没地方去,就往皇塘街上走,走到西街饭店这儿,天也黑了,我又冷又饿又疲乏,就想在饭店的屋檐下歇息过夜。我刚在墙边坐下,蒋老板出来看见我,把我叫到屋里,嘘寒问暖,找衣服让我换还给我饭吃,他听说我学过厨艺,就让我留在店里。从那天起,我就在西街饭店当了伙计,先是跑堂打下手,后来掌勺当大厨,我烧的糖醋活鱼,端上桌眼尾还能动,味道也好,很多人进饭店点这道菜。三年后的一天,大概下午两点多钟,饭店没客人,我们几个年轻伙计蹲在园子里聊天。这时来了个黑脸汉子找我,他三十岁上下年纪,说是三里墩人,我不认识他,他说自己是上门女婿,住在我叔叔家隔壁,我叔叔得了重病,人快不行了,让他捎话,叫我回去见一面。我不想回去,想到他占了我父亲的钱财把我赶出来,我就恨,伙计们都劝我回去,叔侄一场,还是回去看一眼。我犹豫了一下,就跟黑脸汉子往家去,走到芦塘边,从芦苇丛中出来三个人,对我拳打脚踢,我疼得晕了过去,等我醒过来,那三个人早不知去向,身边是踩倒的芦苇。我的衣服上都是血和石灰,下身也是血,哎,不说了……”
冯德昌用毛巾擦去眼泪,喝口茶水,接着说:“过了半年,我才知道伤害我的事,是我叔叔串通人干的,找了个阉牛的动刀,又找两个人帮忙,一共花了十两银子;你说世上有这样的叔叔,为了这点儿家产丧尽天良,能使出让我断子绝孙的毒辣手段,我真想杀了他。蒋老板说恶有恶报,劝我别和他一般见识,他不仁你别不义。我伤好后,街上的人都用怪怪的眼光看我,有的调皮孩子在背后叫我太监、菜牛,有的进饭店吃饭的人明说不吃我烧的菜。我很自卑也很悲伤,想辞职到没人认识的地方去当厨子,蒋老板同意了,临走时,他不但给我结清工钱,还多给我二十两银子当盘缠。我离开皇塘后,去过南京济南,后来到了北京,因为手艺好,还因为下体被割了,被选入宫中当厨师,我这次到南京采买食材,抽空来看看恩人,没想到他不在了。”
冯德昌把手边的钱袋推到春南面前说:“这五十两银子,你替你爸收下,这样我会安心一些。”
“你这些银子我不能收。”春南推回面前的钱袋。
“你别客气,我看这饭店还是老样子,桌椅板凳也是旧的,看来这些年经营也不是很好。”
“经营确实不是很好,街上饭店多,菜肴也差不多,生意一般;我想你是御厨,要是能教我几个你的拿手菜就感激不尽了。”春南说。
冯德昌沉吟片刻说:“也好,我把宫廷烧鹅的秘方写给你,它用八味中药烧制,味道鲜美,还有食疗之效,对下身的病痛都有效,比如腰酸腿疼肾阳不足,有的不育男女吃后还生了孩子。“
“那太感谢了。”春南把冯德昌领到后面房间,拿出纸笔砚台,倒上香墨,冯德昌提笔写了秘方,又详细介绍了烹制方法,这才离店前往客栈,次日一早搭马车去了南京。
八月秋高,云淡雁飞,田间蛙鸣,长风吹茅,柳卧水声,花染野岗,蜂蝶乱飞。
西街饭店自从有了宫廷烧鹅这道新菜,食客大增,人们口口相传,生意大好;除了皇塘本地的客人,丹阳金坛常州也有人慕名而来。有的人吃了一次,过个十天半月又来一次,一些有老毛病的人,吃了几次这道菜病情缓解,很是高兴;一个结婚八年没生孩子的女人,吃了三次宫廷烧鹅,居然怀孕了。这么一来,人们更是乐此不疲的光顾西街饭店,春南算了算,半年多时间赚了近二百两金子,他交给积善会一百两,手中留了一百两以备不时之需。
这天下午,西街饭店的伙计们在准备晚上的食材,边干活边说笑着。
春南到饭店来了,众人停止调笑,低头干活,专烧宫廷烧鹅的丁师傅对春南说:“老板,我家里有事,从明天起,我就不干了。”
“家里有什么事?”春南关心地问。
“有点私事。”丁师傅避开春南的目光,低下头说。
春南见他不想说,以为他有难言之隐,就不再问,说:“有事就歇吧,宫廷烧鹅你教教阿福。”
“他会做,这段时间客人多,都是我们两个人做。”
“那你就找于掌柜结账拿工钱,以后有事需要店里帮忙,你说话。”
“谢谢老板。”
几天以后,春南注意到客人慢慢少了,有些常来吃烧鹅的人没来,往常每天烧鹅要做三四十只,这两天只做了七八只,阿福告诉春南,丁师傅去了新开张的东瑞饭店,饭店一个月内在打折,有些老食客就跟过去了。
春南吃了一惊,也有些愤怒,丁师傅说谎让他不高兴,他拳头往柜台上一捶说:“要走就走,骗什么人呢!”
脾气暴躁的大伙计萧炎骂道:“见利忘义的王八蛋!人家多给俩钱就忘恩负义吃里扒外,把他绑回来,揍死他。”
温和稳重的于掌柜说:“宫廷烧鹅是冯师傅给我们饭店的秘方,东瑞饭店没权利烧这道菜,他们偷偷挖人,我们可以去衙门告他。”
“对,告他。”有人赞成。
“找两个人把丁大鼻子打残,让他干不了活儿。”有人提议。
店里的伙计们个个义愤填膺。
春南说:“大家不要急不要火,你们各忙各的,等我想想,东瑞饭店打六折,我们也打六折,把价格改一改。”
暮下碧山,暴风拂野,林无静柯,雷声隆隆,腾云似浓烟,雨湿行人衣。春南从饭店回到家,衣服全湿了,他换了衣服站在门里往外看天,天阴雨密,他觉得身上冷,心头也如吹着冷风冷雨。丁师傅跳槽,宫廷烧鹅不再是西街饭店的专利,饭店没有了招牌菜,生意要少一半多,利就更少了,想多捐些银子给积善会,这个打算要落空了。怎么办呢?到县衙去告,县衙未必会管这种事,还是请街上有声望的人调解一下,让东瑞饭店不做宫廷烧鹅,他这么想。
次日下午,春南花了五两银子,在中街茶馆摆了两桌茶,请荆族长和街上几个德高望重的人出面调解,东瑞饭店佟老板也花银子,找了几个能说会道的人参与。春南要的是碧螺春茶,麻球、香糕、酥饼等点心,还有瓜子、花生、核桃、柿饼等干果。好茶喝了好几壶,点心吃了好几道,干果壳剥了一大堆,话说了好几个时辰,人们的意见莫衷一是,有为西街饭店说话的,有为东瑞饭店说话的。为东瑞饭店辩解的理由:开饭店做什么菜是各家自由,菜肴相同,也是正常的,你做红烧肉,砂锅鱼头,别人也可以做,有秘方秘技,要自己想办法保护,互相偷方偷艺也是正常的,这就是有些人家为了自身利益,绝技传男不传女,秘密不示人的原因,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只能怪师傅傻,师傅总不能和徒弟打官司吧。为西街饭店辩护的理由:宫廷烧鹅的秘方确实是宫廷大厨冯德昌给西街饭店的,别的饭店不能用这个方子,也不能打这个招牌,用洋人的说法叫专利,是不能侵犯的。一直说到天黑,还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请荆族长拍板决定,他摸摸圆滚滚的大肚子,打着哈哈说:“和气生财,和为贵,这事双方都让一步,东瑞饭店这道菜继续做,把菜名由宫廷烧鹅改成皇塘烧鹅。”
菜名改了,方子依旧,东瑞饭店生意兴隆依旧;过了半个月,做宫廷烧鹅的阿福有些神色不安地对春南说,里庄镇上有一家饭店,要请他去当厨师,专做宫廷烧鹅,你看我去还是不去。
“你是什么想法?”春南问。
“我拿不定主意。”
“犹豫什么?”
“到里庄工钱是多些,但路远回不了家,你对伙计好,不知那家饭店老板怎么样?”
“你自己决定,要走我不拦你,不走就安心在店里干。”
阿福有些意外,于掌柜也不解,对春南说:“谁走你都放,这宫廷烧鹅不就成了家常菜了。”
春南淡淡一笑说:“你说对了,我就想让宫廷烧鹅变成大众菜。”
于掌柜不理解,说:“我不懂。”
“我说说你就懂了,我在中街茶馆请人喝茶以后,想了好几天,我想明白了,一是偷钱偷粮犯法,偷技偷艺不犯法,因为朝廷没这个法,除非你一家一户技不传外人,否则什么技艺都守不住,打官司也没地方打。二是宫廷烧鹅为什么吃的人多?除了味道好,它还有食疗作用,对身体有好处,能治疗风寒腿疼,肾阳不足的毛病,我就想我赚钱给积善会是用来做善事,大家做宫廷烧鹅,让更多的人吃了治病健身不也是善事吗?以后饭店会做宫廷烧鹅的师傅,谁想走都行,别的饭店想做这道菜,我们都提供秘方。”
于掌柜说:“老板,人随便放,秘方随便给,我们怎么赚钱呢?”
春南说:“秘方原来也不是我们的,公开应该,原来没秘方不也经营,这事就这样了,钱少赚点没关系。”
于掌柜说:“开饭店不就是为赚钱么,怎么没关系?”
春南说:“开饭店一是为伙计有生计,二是为客人有饭吃,第三才是赚钱,不能把赚钱看得太重了。”
过了一会儿,春南说:“说了不少话,我肚皮饿了,今天在饭店吃饭,给我炒个白菜,盛碗米饭来。”不到十分钟,一碗粳米饭一盘炒白菜,冒着热气上桌了,此时客人不多,生意不忙,伙计们便围在旁边看老板吃饭,听他说话。
春南夹了一口白菜说:“白菜是好东西,有冬日白菜美如笋之说,它也是百搭菜,你们做的菜里不少配有白菜,还能做馅儿,包馄饨,做馅饼都好吃,价格也不贵,比山芋韭菜还便宜,为什么呢?因为家家户户都种,家家饭店都做,如果只有少数人种、少数饭店做,也成了宫廷白菜了,老百姓不就吃不起了。冯德昌把秘方给我,也不是为己也是为人,他那种身体如果不是君子之怀,蹈仁义而弘大义,怎么会把补肾阳利生育的秘方给人呢?我们又怎能霸住秘方靠它发财呢?”
众人听了,有人点头,有人不语。
下午,春南到芦塘边走了走,看了冯德昌受害的那片芦苇滩,压倒的芦苇早已重新长起,鲜血也早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他心里怅然,抬头远看,云日辉映,天水共蓝,悠悠鸭鸣,雁点青天字一行,两句古诗浮上心头:风霜何事偏伤物,天地无情亦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