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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春北看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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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天空飘着小雨,田野间弥漫着轻雾,蒋康站在门口可以看到村外自家的秧草地,有一个人穿着蓑衣,有一个人背上披了块雨布低头弯腰在割秧草。一个月前,他觉得太平军要败了,心想:逃难的人该回来了,回家的人家徒四壁没有吃的,他便在两块荒地里锄去杂草,一块种了秧草,一块栽了山芋,果然好多人家没吃的来蒋家借粮,蒋康借给他们米时,让他们到秧苗田里割些秧苗搭配着吃,可以多吃些日子。他这么一说还真有人去割秧草,蒋康看了觉得欣慰。

九贞把一个空了的米囤挪到堂屋,拍打缝隙中的米,这个米囤是用稻草一圈一圈扎成,像个大牛头缸,能装二百斤大米,十几户人家一借便见了底。九贞用手在囤外拍打,卡在草把缝中的米,便沙拉拉地掉到了底部,从上拍到下面底部,聚起了二三斤米,蒋康说:“还有几户人家没来借粮,我想他们可能不好意思,以前借的没还,春南去问问,没粮的来我们家拿点。”

九贞不高兴了,说:“你没看到我拍米囤?十几天功夫一囤米  没了,还剩了半囤米,春南春北回来了,两个大小伙子一天要吃多少?还有多少天才能收麦子,你算算?人家来借没办法,人家不来你还主动去问,人家以为我家有多少米吃不完似的。”

“金乡邻,银亲眷,人有难处乡邻不帮谁帮?粮食不多大家匀着吃,我们家不是栽了两亩山芋么?麦子不熟先吃山芋。”

“两个月的山芋也就小孩卵子大,能吃几天?等长大要到立秋,山芋吃光了麦子还没熟怎么办?把嘴扎起来?”

“走一步说一步,我们也省着点吃,从明天开始也吃秧草粥。”

“春南春北在外吃了那么多苦,回来还吃菜粥?”

“谁在外面不吃苦?人家能吃我们家也能吃?”蒋康接着说,“我要和村上人家说说,眼前插秧还早,田不要荒着,水田插空种秧草种芋头,旱田栽山芋种胡萝卜种荞麦赤豆,这些东西生长期短,成熟了就能充饥,等到收了麦、栽了稻秧,到下半年就好了。”

“你还说得很在行,像个老农民。”

“有的是自己干的,有的是听来学来的,我还要告诉大家,有地方多种点蔬菜也好,老话说家有半亩菜,不怕年头坏,多种点菜,粮不够菜来凑,吃不了做干菜腌咸菜,大麦粥就咸菜也不错的。”

“你真是菩萨心肠,比人家娘老子想得周到,比知县想得周到,你好到县里当官了。”九贞嘲讽说。

蒋康一笑,说:“古人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四时行万物生,不失农时有耕有收。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老百姓的命当官的要想,布衣也要想。”

“我和你说,行善要看人,老季是好人,两个儿子有点懒,天天在家睡懒觉,两个大小伙子,要是出去采点野果,挖点野菜,摸点鱼虾,都能填饱肚子;你给他家粮食,两个儿子就更懒了,对老季对孩子都不好。”

“你说得有道理,救急不救穷,过日子要靠自己;不过,刚逃难回来,家里什么都没有,先帮一帮吧。”

九贞不再说什么,蒋康对两个儿子说:“春南,你去季家、丁家看看,春北去春桃家看看,带上五两银子去,她家困难就给她留下,她家不困难就买了山芋苗带回来,那边旱地多,种山芋多,山芋苗便宜,买些回来,分给村上人家栽山芋。”

春北笑道:“买五两银子的山芋苗,怕要有几万棵了,用得了那么多?我也拿不动啊。”

九贞说:“那么远,空手走都累,买什么山芋苗,春桃困难不困难,五两银子都给了她吧。”

“好吧,你们现在就动身吧。”蒋康说。

春南答应一声,打了把纸伞去季洪林家,蒋康拿了五两银子,又拿了那把他磨的短刀给春北,说战乱刚平,有败兵不太平,带把刀防防身,春北接过刀,把钱袋往肩上一背便往槐树村去了。

季洪林家住在大塘西边,两间草棚,在村上,一户人家的生活如何,一屋可窥端倪;季洪林家穷,一是因为田少,两个儿子逃难出去没人种田挣钱;二是季洪林孝顺,他父母有病,兄弟姐妹五人谁都不管,只有季洪林肯管,他照顾病倒在床的父母,天天在床前侍候没工夫挣钱还老要花钱,到把二位老人送走他也就一贫如洗还负了债,他不后悔,说:“为父母做事受穷,我不后悔,不做心会不安。”说这句话时,他的眼圈便忍不住红了。

两个儿子回来了,他很高兴但也烦恼,家里没粮,想到借粮,只有两户人家可借,一是荆小兔家,他为人吝啬刻薄,有粮也不会借;二是蒋康家,他不好意思再开口,父母生病借了钱粮,早的两三年了,一点没还;家里没粮,他让两个儿子去外面弄点鱼虾或采点野果,可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板凳上谁都不动,他骂儿子,躺在床上的季丙祥说:“早上只喝了点汤,放屁的力气都没有,哪有力气出去找吃的?”

季洪林对儿子的懒惰很是厌恶,鼻梁上出现了皱纹,眉毛紧锁成一条直线,没好气地说:“放屁的力气没有,顶嘴的力气有!”

坐在板凳上的季丙福说:“爸,我求你了,去春南或者小兔家借点米,吃饱了我们出去找吃的。”

季洪林火了,说:“让我借,蒋康家借了多少次了,一次都没还过,还怎么去开口!荆小兔那王八蛋,他要借粮给人家除非夏天落大雪!”

“那就等死吧。”季丙祥在里屋床上说。

季洪林刚要骂儿子,看到春南来了忙起身招呼,春南收起伞进里屋说:“我爸让我来看一下,家里要是没粮就到我家拿点,我家那块秧苗田是为村上人家种的,可以去割些秧苗和米掺着吃,这样可以多吃好些日子,现在田里种麦来不及了,栽秧也早,可栽一季山芋,要多少山芋苗也说一声,我爸说村上人家合在一起买便宜些,也怕有人家没钱买。”

季洪林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嘴唇直抖,有些结巴说:“真不好意思去你家借粮了,以前借的钱和粮都没还呢。”

“我爸说了,以前借的就算了,你要是以前还了,也是让长毛拿去了,长毛还会还么?去个人到我家拿米,我还要去老丁家。”春南说。

季洪林眼眶湿了,看春南走远了,他对儿子吼道:“人家让去拿,你们还不去?还要老子跑呀!混账东西!丙祥去拿米,丙福去割秧草!”

春北往槐树村去,走得很快,见雨不大,便把布伞收了起来,一手是伞,一手是布袋,布袋里是五两银子和一把刀,他一路走一路打听槐树村,有人说,槐树村北有座三仙山,你看到山就到了。春北走到下午两点多钟,看到不远处有一座小山,便往山前走,走到山脚下看到有一块瓜地,一个身材粗壮、头大如笆斗的汉子站在瓜棚旁,举枪对着树上的鸟,春北走过鸟飞了起来,那汉子收起枪很不高兴地呵斥道:“走路走到瓜田里来,想偷瓜呀!”

春北看那汉子满脸凶相和怒气,心想是自己妨碍他猎鸟了,忙陪着笑脸解释:“我路不熟向你打听路,没注意你在打鸟。”

“瓜要卖钱,鸟来吃瓜,我不打它不都让它吃了?”

春北看田里绿绿的瓜蔓已把黄土地全覆盖了,藤上结了不少瓜,大的有二三斤,小的也有拳头大小了;在井台边还有两畦地的山芋苗,刚种不久,苗才一掌多长、嫩绿嫩绿,春北想起父亲的嘱咐,便问:“你种瓜,还种山芋苗?”

“以前不种,今年长毛败了,逃难回来的人来不及种麦只能栽山芋,我排的山芋种,能卖两到三次山芋苗,比种瓜赚钱,来得快。”

“多少钱一棵?”

“一文钱一百棵。”

“长到三四寸长的苗要几天?”

“人家要八九天,我只要两三天就行了,我这块田好,地下有热气,种什么都长得快。”

“我去槐树村亲戚家,过三天来买山芋苗可以么?”

“可以,槐树村就在前面,你看,村前那棵大槐树都快顶着天了。”

春北顺着他的手看去,半里外一个村子房屋密密麻麻,那棵大槐树真大,如一座青山矗立村头。

春北走到大槐树前,看到树下有老有少几十人,有大人在聊天,有小孩在打闹,有几个妇女坐在小凳上围一圈做针线活,春北向一个纳鞋底的女人问:“请问孙青家怎么走?”

“你是他家亲戚?”

“我妹妹蒋春桃,皇塘嫁过来的。”

女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抬头看这个陌生青年,一个麻脸女人说:“春桃死了,他一家都死了。”

“怎么死的?”春北大吃一惊,手中的东西差一点掉地上。

“撞井台上死的。”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你问他,他家与春桃家住邻居。”麻脸女人指着荷锄归来的屈培文说,她叫住屈培文做了介绍,屈培文说:“你妹妹是个好人,贤惠孝顺,她家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到我家去吧,喝口茶慢慢说。”  春北跟到屈培文家,屈培文一五一十把情况说了,春北很是悲伤,看时间不早,对屈培文说:“我去看看我妹妹。”

黄昏时分,小雨停了,云雾蒙蒙,夕阳时隐时现,三仙山为雾笼罩,树头朦朦胧胧,像海上远处的桅杆,瓜棚如坟墓趴在田头,偶有青蛙在叫,青蛙不叫时周围显得静谧,三仙山给人阴森森的感觉。

春北满怀悲愤走在瓜田旁,咬住嘴唇,怒目圆睁,他拎着有刀的布袋,想杀死龙彪,可瓜田瓜棚都无人影,他忧伤地盯着井台看,那是春桃殒命的地方,突然他听到了声音,是妹妹的声音:“四哥,你来看我了?”

春北吓了一跳,左顾右盼不见人,只见井中有青烟徐徐冒出,那烟出了井口并不扩散,一直向上,直至蓝天,似大漠孤烟直之状。一个人从井里出来了,春北揉揉泪眼,认出是春桃,他惊喜上前张臂欲抱,春桃后退一步说:“我从井里上来身上有水,站着说话。”

“妹妹,你还是那么漂亮。”

“不漂亮了,额头上有一个疤,你看。”春桃撩开额前秀发,露出撞井时受的伤,一个碗底大的疤像一朵黑色的花。她问:“爸妈都好吗?”

“都好  ,他们都想你。”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下午。”

“我没法包馄饨给你吃了。”

“春桃,我要为你报仇,到县衙去告龙彪。”

“没用,他是二司马,和长毛一伙,告不赢他。”

“长毛败了。”

“新官不理旧事,告不赢的。”

“那我就杀了他,用他的命抵你的命。”

“他人多势众,你一个人如何杀得了他?你要杀他,也要三问而后行。”

“怎么个三问?”

“一问老人,事要好,问三老,他们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想事情周全;二问牛,牛通人性,牛要点头开口就可杀;三问刀,你不是带刀了么?问问刀。”

“我听你的。”

“有人来了,我走了。”

“你什么时候回去呀?爸妈想你呢。”

“我回去方便,我变鸟飞回去停在树上,我看见你们,你们也看见我。”

“怎么知道哪只鸟是你?”

“我的叫声和别的鸟不同,我白天叫爸,晚上叫妈,春天叫东,夏天叫南,秋天叫西,冬天叫北;中秋节叫吃月饼啦,过年叫团圆吃汤圆喽!”

春北还要问,春桃不见了,只见井口上青雾开始扩散把井台完全遮住,青雾有桃子的香甜味。

晚上春北住在屈培文家,早上起来把地铺收拾好,和屈培文打了声招呼便出了门,他先站在春桃家的老房子前看,烧焦的木头家具不见了,只有破砖碎瓦和墙土,废墟上面长出了青草,还有白色黄色的小花在风中摇曳。大槐树下有一白衣白裤白发白须的老头在打太极拳,春北上前和他打招呼,问:“老先生,你认识龙彪么?”

“那个恶霸烧成灰我都认得。”老头气得白胡子直抖,他不再打拳。

“他都干了什么坏事你如此恨他?”

“他这个人人刁心毒,吃点亏就要人命,还六亲不认;他家冬天做些肉肠挂在门前晾晒,他小婶见了拿了两串回家;龙彪发现了就在新做的两串肉肠中加了砒霜,挂在门外晾晒,晚上也不收回。他小婶以为他家忘了就拿回家,一家五口人吃了全都死了,儿媳妇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孙青的娘还是龙彪的堂姑,龙彪看人家瓜田好,非要用自家的一块田跟人换,孙家不同意他就串通长毛害死了孙青一家人,占了孙家的瓜田,种了瓜还强迫槐树村的人买他的瓜,一个瓜要半两银子说是延年益寿,不买就上门打人骂人  ,你说这恶棍不该死么?”

“你说他该死?”

“该死!该千刀万剐!可是这几个村的人都怕他,没办法呀;村上的人就是欺软怕硬凌弱怕强,真是好人不长寿,恶人活千年。”

春北离开白胡子老头,沿大路出村口走到一块山芋苗田边,这块山芋苗田大约半亩多一点,分成五畦,排了有几千枚山芋都出了芽,有的苗长二三寸,可是刚被人糟蹋过,地里有不少牛脚印,长的山芋苗被牛吃得剩下根茬,短山芋苗的踩进了泥里,其景惨不忍睹。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婆跌跌撞撞地从村里跑来了,看到苗田被破坏得一塌糊涂,老太婆坐在地里嚎啕大哭,老头则拿起踩烂的山芋泪水涟涟,嘴里大骂:“龙彪,王八蛋!”

原来这老头姓于,也是个苦命人,夫妻俩生了四男二女皆是傻子,两个大些的能生活自理,四个小些的吃喝拉撒都要人管,好在老人有种山芋和培育山芋苗的技术,每年山芋收获后,除了自家吃的便入地窖,春天取出山芋埋入苗田,等出苗后卖苗挣些钱维持一家生计,今年他卖了一批山芋苗,见逃难回来的人家要补种山芋,又在苗田里排了五百斤山芋,没想到龙彪怕影响自己的生意,晚上让伙计牵牛来糟蹋毁坏他家的山芋苗。

春北问老头:“你能肯定是龙彪干的坏事么?”

“这几个村子除了他没人干这种缺德事!”老头悲愤地说。

“你说这种人该杀么?”

“该杀是该杀,可谁杀的了他呢?人怕凶鬼怕恶,几个村的人都怕他,他就越发猖狂,说敢和他斗的人还没生呢。”

春北说:“老人家你别难过,和龙彪斗的人杀他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春北安慰了老人一番,帮他把踩烂了的山芋捡了堆在一起,搓搓手上的泥往三仙山走去。路上看到一头大公牛在河滩草地上吃草,长尾巴左右甩打驱赶叮在身上的蚊蝇,有一只大牛虻停在身体中间,尾巴打不着,叮得它不时把头往后一甩,想用角去戳牛虻但无济于事,野蜂样的牛虻悠然自得地吸它的血。春北上前一巴掌拍死了牛虻,掌心都是鲜红的血,大公牛感激地转头看他一眼低头继续吃草,长舌头一卷一把草就到了嘴里。春北拍拍他的背,问:“大牛,你说龙彪该死么?”大公牛似乎听懂了,抬起头又低下去,做了点头的动作,又抬头张口“哞”地一声,声音高亢浑厚几里外都听得见,村子里的鸡、狗、猪、羊也都叫了,声音惊天动地如勇士冲锋陷阵前鼓角齐鸣。

春北肩背布袋来到三仙山,山上树林茂密,树叶上有雨水,一碰就“哗啦啦”一阵小雨,树间有一小块空地、地面半湿、土质不硬不软,春北把刀从袋中取出,右手大拇指和中指食指捏住刀柄末端,尖头朝下,他在心中说:“如果龙彪该死该杀刀尖落地,刀直立不倒。”他三指一松,刀尖插入途中一寸多,其他部分垂直于地,尾端朝天可见“郝记”二字。春北弯腰将刀拔起,在布袋上擦去沾着的泥土,冲着瓜田井口喊道:“春桃!我问了,老天命我为你报仇!”话音刚落,只听得井中轰隆隆之声如远方打雷,一会儿又有青烟冒出慢慢向上直抵天穹,似一把长剑戳于天地间。

龙彪扛着一把铁锹走来了,身后跟着一条大灰狗,几乎有他打死的那条狼大,尾巴粗长像个鸡毛掸子拖在屁股后面,它嗅觉灵敏,抬头竖耳,冲着三仙山大叫起来,其叫声像狗又像狼,不是“汪汪”而是“呜汪”,尾音打着转,让人毛骨悚然。龙彪把铁锹插在地上,对着山上吼道:“出来!老子看见你了,偷瓜还早点。”

春北从树林间出来,脚一滑拉住一棵树,一晃荡又是一阵雨淋在头上衣服上,龙彪认出了他,说:“说好三天来,怎么今天就来了?”

“你是龙彪?”

“老子坐不改姓行不更名,龙王爷的龙,三只虎的彪。”

“你知道我是谁么?”

“你不是买山芋苗的小贩么?再过两天来。”

春北眼睛紧盯着龙彪,“嘿嘿”一笑,鄙视地说:“我是你爷爷,是你五百年前的祖宗,今天来教训教训你这个不肖子孙。”

龙彪一听勃然大怒,嚷道:“敢沾老子便宜,今天剁了你喂狗!”

春北从布袋中抽出尖刀,一手拎住钱袋,轻蔑地说:“来吧,看用谁的肉喂狗!”

龙彪蹲下身子摸摸大灰狗的头,大喊一声:“咬!”,大灰狗便张开大口冲到春北面前跳起扑咬,春北没有用刀,而是用装了银子的布袋对着狗头砸过去,一下击中了大灰狗的嘴巴,打掉了两颗牙齿,大灰狗口中流血疼得嗷嗷叫,逃到瓜田中间去了。龙彪见狗打伤气急败坏,举起铁锹向春北头上砸来,春北往旁边一躲,踩在一个水坑里摔倒在地,龙彪大喜双手握锹对春北的脖子铲去,想一锹让春北身首分离,春北打一个滚,铁锹铲在地上,用的力大入地有半尺,等他拔出锹来春北已站了起来,后背上都是泥。龙彪弯腰用锹头去砍春北的腿,春北一跳锹从脚下扫过,待龙彪再次用铁锹来捅春北的胸部时,春北闪到一边抓住了机会,在铁锹过来时顺手一拉,龙彪身体往前倾倒差点嘴啃泥,龙彪气喘吁吁转过身举锹劈向春北脑门,春北向后一仰铁锹从面前滑过直接碰到井台石上,发出“叮当”一声脆响;龙彪因用力过猛倒在春北身上,春北一个转身把龙彪按在地上,捡起井台边一块砖头猛拍龙彪的头,连拍了好几下砖头断裂了,龙彪的脑袋也开裂了;大灰狗见主人死了,恐惧了,“呜汪、呜汪”地叫着逃往村子里去了。

春北打死了龙彪,回到槐树村,正逢村上人在议论老于家山芋苗田被毁要不要报官之事,春北说龙彪已被他打死,人们很是惊愕,看春北脸上身上都是血迹和泥土,相信所言非虚。有人喊着:“打死好,为民除害!”

春北说:“杀人犯法,你们把我送县衙吧,省得连累你们。”

屈培文说:“龙彪为非作歹,死有余辜,你就回家吧,民不告官不究,我们大家不说就是了。”

春北说:“纸包不住火,我敢作敢当,你们不送,我自己去自首。”说着就往村外走。

屈培文说:“春北为我们除了祸害,我们去些人为他求情作证,让知县从轻发落。”

槐树村离县城不到二十里,一个多时辰便到,进了城却找不到县衙,老县衙被太平军烧成焦土,新县衙未建,新任知县带着家眷住在扁担巷的李家祠堂。春北和众多乡亲找到祠堂,尚未领到官服的曹知县穿着长袍马褂坐在祠堂大堂上审案,没有师爷、没有衙役、没有惊堂木,曹知县用手拍拍长桌算是开审了。春北和众乡亲跪在祠堂的大方砖地上,春北讲了案情,其他人七嘴八舌控诉龙彪的罪恶,曹知县听完说:“我上任不到一个月,今天是第一次审案,原先我就想,这第一个案子本县要从宽处理,这第一把火要烧坏人恶人,不能烧好人善人,刚才听了你们的申诉,死者龙彪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霸,打死好!打死恶霸的人有功无罪,恶霸霸占的田地、财物归还原主。都起来吧,都回去吧。”

春北和众乡亲磕头致谢起身准备离开,曹知县叫住他们说:“发匪之乱虽平残渣余孽还在,县乡还不安宁,有个土匪头子戴大麻子是个采花大盗,虽然巢穴被毁仍流窜作案,你们要把此害除了本县将重赏。”

从县衙出来春北便想回家,屈培文说:“知县说了,龙彪霸占的田地财物都归原主,那瓜田是孙家的,他家没人了,该归你家了。你不是要买山芋苗么?把瓜田里的山芋苗剪了拿回去,那是你家的田地。”

春北说:“我家离瓜田四五十里,也没法来种瓜,就给槐树村吧,不过龙彪排的山芋苗我倒要剪些带回去,你们这边的山芋,比我们那边的山芋味道好。”

屈培文说:“山芋品种都差不多,主要是土壤不同,我们这里是沙土,你们那边是粘土。”

“山芋真是好东西,天南地北平地山地都能长,长得快、生的舒的都能吃。”

“是啊,没山芋不知要饿死多少人呢。”

“明朝以前中国没山芋,荒年饿死的人就多。”春北说。

“我还以为自古以来就有山芋呢,明朝以前没有,你听谁说的?”  屈培文有些不相信。

“书上看的,山芋也叫红薯,原产于美洲,西班牙人把它带到了菲律宾,福建下南洋的人觉得山芋好种好吃,就把山芋带回了福建,慢慢传到了全国。”

“那个福建人功德无量。”  屈培文称赞说。

春北跟着乡亲们回到槐树村,当晚就住在瓜棚里,瓜田似乎知道换了主人,似乎也知道春北要剪了山芋苗回家,地里到处冒青烟、井里也“咕嘟、咕嘟”冒泡,山芋苗看着长高,几乎一天长一寸添一两片叶子,两天时间便长到五寸长了。

这天天刚亮,春北便起来了,拿尖刀做割苗工具,割了一千棵,每一百棵用一根稻草捆成一捆,一共十捆装在布袋里,往肩上一背便往家走;走到大路上又停下脚步,心想这一走不知何时再回来,得和春桃说一声,他背着布袋又返回瓜田、走到井台边,想对着井口说话,此时一股青烟从井内冉冉升起、由淡变浓转着圈向上,似姑娘跳舞;青烟直抵蓝天,一个声音在云端、又像在井底响起:“回家啰,团圆啰!”

春北朝上看看天,朝下看看井,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湿润的带着青草香味的瓜地上。

“四哥,你怎么不走啊?我给你带路,你看着天上的云,那就是我。”

春北抬起头,只见那立柱式的青烟一下横在了空中,成了条状的一块云,那云像卷布一样慢慢卷到前面,卷成了一朵桃花模样旋转着往东南方向去,春北背起布袋跟着桃花云走,云中有个声音说:一个人走路寂寞,我给哥唱歌,你听着:

“回家真好,

屋后有梨屋前有桃,

大塘有鱼还有菱角;

回家真好,

饭菜多味道好,

过年过节满桌佳肴;

回家真好,

可以打闹可以撒娇,

爸妈哥哥不计较;

我是妈的小棉袄,

……”

春北走了一个多时辰,走到罗河村边,有点渴有点累,听到村里传出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还有喜庆的喇叭声,好像有人家办喜事。村里村外两条路殊途同归,走哪条路都一样,春北选择了穿村之路,可以去看看热闹,说不定能吃块喜糖或喜糕,沾点喜气;也可讨口水喝,稍歇一会儿。

办喜事的人家,有三间瓦房一个院子,门上贴着大红喜字,院里院外都是人,有亲戚有送亲的人有村上人。忽然,院里有人大声嚷嚷,吵起架来,还有人动手推搡,一个又高又壮的汉子,揪住一个矮瘦汉子的脖领,把他推到院门外,吼道:“王八蛋!弄个空轿子来骗人。”矮瘦汉子力气小,胳膊短,抓不到对方的衣领,只能嘴上骂:“狗日的!你瞎说。”

春北问围观的人,两人吵什么?有知情者说,高个子叫金东十,是新郎的哥哥,矮个子叫钱中用,是新娘的哥哥;钱中用护送花轿到院门口,金东十带人将花轿抬进院内,掀开帘子,发现里面是空的,没人,只有一大袋沙土。男方家觉得女方家瞎捣鬼,拿喜事当儿戏,新娘哥哥认为是男方搞鬼,双方吵了起来。春北见不得弱者被欺负,上前抓住金东十的手说:“有话好好说,别揪脖领子。”

金东十松开手,气忿地说:“我弟弟结婚,他家抬个空轿子,里面装袋沙土来骗人!干的不是人事!”

钱中用因用力挣扎满脸涨红,喘着气说:“我们家骗人干什么,我妹妹上轿,轿夫都看见的;你们家把我妹妹藏起来了,还倒打一耙。”

金东十怒不可遏地说:“放你的臭屁!吃喜酒的亲戚都来了,我家把人藏起来干什么,有病啊?”

春北对钱中用说:“人家成亲办喜事,不可能把新娘子藏起来,再放一袋沙土到轿子里去,没必要啊;是不是来的路上,你们休息时,新娘走到别的地方去了,或者被人拐骗走了?”

钱中用说:“不可能!按规矩新娘路上不能下轿,我们在庙里躲雨时,我妹妹也没下轿。”

春北问:“从庙里起轿时,你妹妹在轿上吗?”

“应该在。”

“你掀帘看了吗?”

“没有,按规矩不能看,不能说话的。”

春北问:“庙里有其他人吗?”

“有三个和尚,很热情,请我们去斋堂吃茶。”

春北说:“肯定是你们吃茶时,和尚把你妹妹绑走了,长毛恨和尚杀和尚,大多数庙里和尚或死或逃没有和尚。长毛刚败,和尚还没有回庙,那庙里的和尚是假和尚,可能是长毛败兵假冒的和尚,我们逃难回来路上,碰到败兵假冒村民的,现在就去,还能救出你妹妹。”

钱中用对金东十说:“他说得有理,我们多叫些人去马王庙看看。”

金东十说:“都是你办的没屁股眼事,要帮你擦屁股。”

金东十招呼了二十几个青壮汉子,带着棍棒刀叉,跟着钱中用和春北,小跑着奔向四里外的马王庙。

春北猜对了,那三个和尚是假的,老家广西,太平军溃败后,不想回老家,想遁入空门,了此一生。上午十点多,突然变天,下起阵雨,送新娘的人们进庙躲雨,三个和尚动了淫念,一个人把轿夫和送亲的几个人叫去饮茶,另外二人把新娘绑走了,放了一袋沙土在轿子里。午饭后,三人排了先后顺序,正要侮辱新娘,看到一大帮人拿着武器,叫喊着奔来,知道大事不妙,赶紧带上财物,从后门逃走了。

二十多人进庙后,一个一个屋子寻找,在和尚住房里面的一个隐蔽隔间里,找到了躺在床上,赤身露体的新娘,人们忙用和尚的土黄色长袍子,把新娘的身体裹了起来;春北看新娘的脸,觉得有点像妹妹春桃,心里便隐隐作痛。

一群人出了庙门,一起去新郎家,钱中用对春北说:“今天多亏了你,救了我妹妹,谢谢你!一起吃杯喜酒再走。”

“不客气,我拿了山芋苗就走。”到了罗河村,春北发现放在树下的布袋不见了,问了几个人,都说没看见。

钱中用说:“先吃喜酒,让金东十问问村上人,有可能找到。”

春北说:“不要问了,山芋苗谁种都一样,我要走了,回去还有事。”

“你走亲戚,晚就晚点。”

“你妹妹找到了,我妹妹没找到,要回去说一下。”

“没找到,我们大家帮你找。”

“她不在了,永远找不到了。”

春北说完,赶紧转身,不想让人们看到眼中的泪水,他说了句:“告辞了,后会有期。”便迈开大步,走向回家的路,背后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新郎和钱中用的妹妹开始拜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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