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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春北西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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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云天,黄叶地,秋容老。

春北和往日一样光着脚踩咸菜,铺一层青菜撒一层盐,再铺一层青菜后从南往北踩一遍,如此循环操作。早上喝的粥稀量多,尿也就多,踩一趟就撒一次尿,撒尿时老张在上面指挥他撒在不同的地方,尽量每次撒的地方大些、均匀些,确保尽可能多的咸菜沾上些童子尿。老张看着尿射出的距离,称赞说:“你现在尿得好了,尿得远了,小麻雀子儿有劲了。”

春北提好裤子继续踩咸菜,说:“昨晚上偷狗的到天亮才回来,一条狗也没偷着。”

“都倒霉了,昨天他们到赵家村去偷狗,那个村子大,三面是河,一条坝进出,不知是有人通风报信还是一条狗没套好,狗拼命地叫,村里人发现了一敲锣,出来一百多人,大家喊捉贼,拿着棍棒绳子,十个人全被抓了,先是揍一顿,接着用烙铁在脸上烫字,这下麻烦了,走到哪都知道你是贼。”

“我没参加偷狗对了。”春北有些庆幸地说。

酱坊掌柜陈千旺从大门口进来了,在院里转一圈往他的屋里去,走到门口想起什么,朝咸菜池这边喊:“春北!你来一下。”春北两手撑住池边石一跃而上,右手擦擦脚抹去脚背上的盐粒,套上鞋去见陈千旺。

陈千旺的屋里有一床一桌、几张板凳,是说话、议事和休息的场所。三兄弟中只有他和父亲一样喜欢舞文弄墨,桌上放着文房四宝、几张宣纸,青砖大小的端砚上还有点残墨,有一张昨日写的字在桌上,写的是“砚虽非铁磨难穿,心虽非石如其坚,守之弗失道自金。”

陈千旺坐在掉漆的官帽椅上,示意春北坐在桌子对面的方凳上,他问:“文人和当官的都爱将一方砚台放在案头,为何?”

“一是为了写字、批文方便,二是表明其端方坚贞,出淤泥而不染。”

“找你有一事,昨晚偷狗的全军覆没,我怀疑是夏锡荣通风报信,他娘舅家是赵家村的,他恨我,我们打过一架,我想今晚找两个人弄死他,村上人有顾虑,你是外地人,长毛平定了你就走了,你帮帮忙,怎么样?”

春北认识夏锡荣,他是个身材魁梧的牲口贩子,时常不在家,陈千旺和他老婆通奸,有一次被捉奸在床,二人打了个头破血流。

春北说:“别的事我肯定帮忙,杀人的事我不能帮;再说,是不是夏锡荣通风报信也没弄清,就要他的命不好。”

“弄死他给你三十两银子,我不说你不说谁也不知道。”

“我不是怕,我是犯法的事不做,不仁义的事不做,给多少银子也不干。”

陈千旺冷笑两声说:“叫你偷狗你不去,叫你杀人也不干,那你别在这儿干了,别呆在陈家村,滚回你江南老家去!”

“不干就不干!滚就滚!杀人的事你杀了我,我也不干!”春北毫无惧色地说。

陈千旺哈哈大笑几声,说:“好,好!我就是试试你,看你贪不贪财,有没有道德,有没有做人的底线,我陈家是有德积善之家,哪能做杀人之事?我写的文天祥这句话就是陈家做人的准则,为什么要试试你呢?近半月来有好几名女子失踪,都是二十岁上下,弄得人心惶惶,谣言四起,有的说是江南逃难的强奸杀人,有的说是土匪绑了女子卖到江南妓院了,县里也出了告示,要各乡各村注意江南逃难来的人,今天一试,我们就放心了。”

春北说:“掌柜试完了,我去干活了。”

“好吧,还有一件事,偷狗的伙计脸上烫了字,出去不方便了,今后往县城送货就由你去,明天我小妹西荷去县城买东西,你陪她去,一是保护,二是帮着拿东西,明天吃了早饭不用来酱坊了,西荷去私塾叫你。”

私塾的厨房不大,灶台也不大,几尺见方,偏居一隅,青砖和土坯砌成,石灰抹缝,灶上支着大小两口铁锅,大小锅之间安一口温水小铁罐,烧菜做饭窜出的烟火进烟囱时,顺带温热了中间的罐中水,可洗脸洗脚;锅边伸出三四寸宽的台面,可放碗筷、炒勺,也可放案板切菜。

早饭后春南去教室,春北动作麻利地洗了锅碗,擦净灶沿,解下蓝布围裙搭在碗柜侧面的细麻绳上,陈老爷的小女儿西荷按住大襟褂子的下摆,笑盈盈地进来了,她从衣服下摆取出黄纸包的一块腊肉塞到春北手里,低声说:“放起来,别让人看见。”

春北没接,说:“你哥试杀,你来试肉,你拿回去,别让人说我们嘴馋,偷你家腊肉。”

西荷“咯咯”一笑,说:“什么试杀试肉,自家的东西叫拿,不叫偷,给先生腊肉是孔夫子的规矩,你哥教我好几十个字,还不值一块腊肉?”

春北看西荷,上身穿靛蓝色大襟衫,领口滚了一团红花边,胸部丰满,脸长得好看,葡萄一样的大黑眼睛,两道柳叶眉,花瓤样的脸颊,下身穿着布裤,脚穿系带的花布鞋,显得端庄大方;春北觉得陈家的兄弟姐妹中,西荷长得最好,人也最和善,他问:“让我陪你进城买什么东西,要不要挑副箩筐?”

“不用,带个大布袋就行了,我妈后天回兴化老家,想带点高邮特产董糖茶干,走吧。”

出村不远就上了高邮湖大堤,向湖中看去,天连水、水连天,烟波浩渺,一望无际,蓝天白云倒映湖中,上有飞鸟,下有野鸭,高邮诗人秦少游曾说:“高邮西北多巨湖,累累相连如贯珠。”还有人赞高邮湖“远舟如落叶,动船似行杯;渔舟在撒网,野鸥翩翩飞。”春北想,自己所见也就是贯珠中之一颗,可见湖之大了,不知比大塘、芦塘大几百倍了,看湖堤东侧,村庄田地比湖水低,若一决口便是泽国,难怪逃荒要饭的人说家被洪水冲走、家中财物粮食都被冲没了,所言非虚。

西荷问:“春北,你会游泳吗?”

“会。我穿开裆裤时就会游了,我游得快、潜得深,也算半个浪里白条。”

“能教我么?我学得会么?”

“能,猪狗都会游,你这么聪明还学不会。”

“你不是骂我吧?”

“我是说游泳不难,你别多心。”

“我看你每天早上起来练功,练什么功?”

“气功。”

“能教我吗?我也学学。”

“不能,我练的功你不能学。”

“为什么?”

“练功各有目的,有的是养生防病,有的是修身养性,练武的是注重以气助力,是硬气功,我练的是硬气功,你没必要学。”

“你练了功是不是力气很大?”

“还可以吧,有个四五百斤力气,拿尖头棍子往地里戳,能戳一尺多深。”

“你这么厉害,我哥他们打你,你不还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怕连累我哥。”

西荷心情好,说:“我们这儿的民歌小调好听,你想听么?”

“好啊,你唱。”

西荷伸出一根指头说:“我唱数鸭蛋,你听着。”她用甜美的嗓子唱到道“一只鸭子一张嘴,两只眼睛两条腿,走起路来两边摆,扑通一声跳下水,两只鸭子两张嘴……”

春北打断说:“你说数鸭蛋,怎么是数鸭子呀?”

“你别急啊,鸭子长大就下蛋了。”西荷“咯咯”笑了,脸如荷花一般红,她说“我唱高邮东北乡”,她把额前秀发往鬓角一抹,唱道:“我家在高邮北下河,妹妹家在三里坡,每天从她门前过,她的眼睛总是望着我,那天我从她门前过,一盆冷水泼我满鞋窝,我心里头一把火,她躲在门缝里望着我……”

春北听完学着她的调子,手指西荷唱:“那天我从你家门前过,你躲在门缝里望着我。”

西荷把他的手指往下一按说:“你就等着一盆冷水浇你头吧,别瞎唱!正儿八经给我唱一个你老家的歌。”

“我唱一个丹阳高邮的缘分,你听着。”春北用丹阳小调唱道:“缘分的照壁在高邮,缘分的酒醉我头,稀里糊涂跟你走;漂泊在外心难受,麻雀无窝泪双流。”西荷对春北肩膀捶了一拳,说:“你乱唱,我爸听见非得给你一巴掌!”

“他敢!我老家的麻雀在树上,不在裤裆里。”

“你唱照壁的缘分在高邮,我不懂。”西荷说。

“我唱的是缘分的照壁,说来话长,唐朝初年,丹阳有一对夫妇,男的叫昌国,无儿无女,靠磨豆腐卖豆腐为生,赚了钱除行善济贫外,便是买纸钱、烧纸钱给孤魂野鬼,为他们超度。当时丹阳没有寺庙,夫妇俩便挖井在井边烧纸钱,烧后将纸灰倒入井中,一口井满了再挖一口井,先后纸灰装了十三口井,唐太宗听说了很受感动,命魏征到丹阳建庙,庙建好后魏征返京复命,骑马到了高邮被建庙的督工追上,说照壁未建,魏征归朝心切,就以鞭指地,说:‘就建这里’,督工听后只好将昌国寺的照壁建在高邮,听老辈人说,那照壁现在高邮城里的镇国寺,到城里我们去看一下,等我有钱了,到丹阳昌国寺仿建一个。”

“这么说还真是有缘。”

“我问你,你为什么叫西荷,而不叫东荷、北荷?”

“我们这儿人管高邮湖叫西湖,它在高邮的西边,我妈在湖里摘荷花时生的我,就取名西荷了。”

“就生船里了?”

“是啊,所以我喜欢湖、喜欢船,回来我们坐船。”

进了县城,西荷带春北到繁华的孝文东铺,肚子也饿了,便进一家面食店吃了碗面条,买了两块烧饼,拿着烧饼前去看镇国寺。走上大街,一个老乞丐拉住了春北的长衫,春北把咬了一口的烧饼给他,老乞丐不要,说:“你们行行好,给点钱让我看一看、摸一摸。”

春北不明白,说:“什么看呀摸的?”

一个围观的中年人说:“翠红楼妓院生意不好,针对穷光棍开了个新生意,看一看十文钱,摸一摸二十文钱,这老乞丐也好色,向好几个人要钱没要到。”

春北从口袋中摸出十文钱给他,说:“看一看行了,脏兮兮的手别摸了。”

围观的人笑了,那老头磕头致谢,说:“我六十岁了,没看过女人身体,我去看喽!”他叫喊着,欢天喜地往妓院跑去。

去镇国寺路上,西荷说:“这种钱不能给,叫花子也不学好。”

春北说:“人家都六十岁了,让他坏一回吧,也是人生一辈子。”

“你也不学好,有钱肯定也坏。”西荷笑他说,过一会儿又说,“你这人还真坏,挖那么深的坑把我爸腿摔断了,不是你哥,真把你打死了,你哥真好。”

春北说:“若要义,兄做弟。你爸那腿也是葵花杆做的,一碰就断了。”

“看来打少了,又说鬼话。”

“你还是个孝女。”

“当然,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父母含辛茹苦把儿女养大,做儿女的欠父母的,要好好报答的。”

“有些动物也是一样的,除了羊和鸦,我还听说过海獭。有一个猎人捕捉到一只海獭,剥下珍贵的毛皮后,把还没断气的海獭放在草丛里,打了一只野兔回来,他不见了海獭,顺着草地上的血迹找到一个洞穴,往里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海獭忍着疼痛回到窝里,是给两只尚未睁眼的小海獭喂最后一次奶,猎人把死海獭往外拖时,小海獭的小嘴还咬着母海獭干瘪的乳头。”

“动物和人一样,临死还怕孩子饿了。”

“是啊,所以老话叫人们别打三春鸟,小鸟等妈妈回家喂食呢。”

西荷看到有路边有卖花生的老汉,问:“春北,你们老家在吃的东西上有什么说法没有,比如花生,莲子?”

“有的和这里差不多,按声音相近说个吉利话,比如结婚时嫁妆里放花生,意思是新娘男孩女孩花着生,莲子是连着生,枣是早生贵子,南瓜是生男孩,石榴是多生,你结婚时,我送你红枣莲子花生石榴,让你早生、连生、多生、男女花着生,生上十七八个。”

“去你的,我成母猪了。”西荷用力掐了春北一下,春北咧嘴笑了笑:“不说不笑,不打不跳。”。

二人边说边走,把城里几个景点看了,又回到孝文东铺,买了董塘和茶干,准备回家。此时太阳正当头,热量正足,晒得二人头上冒汗,春北脱下长衫搭在胳膊上,一手拎着有十几斤重的布袋说:“也没有往南的马车。”

西荷说:“马车上午才有,天热、又拿着东西,我们到驿码头看看,有船坐船。”

春北说:“我刚才看县衙墙上贴着告示,说高邮湖上有匪盗,要大家小心。”

西荷说:“光天化日之下匪盗敢出来?我腿都酸了,坐船吧。”

“好吧。”春北答应,二人往驿码头去。

春北问:“这董塘是不是姓董人家做的糖?”

“你说对了一半,跟姓董的有关。”

“说来听听。”

“明末秦淮名妓董小宛不仅色艺出众,还擅长烹饪和糕点制作。她敬仰史可法抗清的爱国情怀,亲手制作两箱酥糖慰劳将士,史可法将酥糖命名为董糖,分发给全军将士,扬州城被清军攻陷,史可法壮烈殉职,人们在他的口袋中发现了两块还没吃的董糖,从此,人们管这种酥糖叫董糖。”

春北听了默然无语,走了几步说:“如此说来,我不配吃董糖,该长毛吃。”

“此一时彼一时,节归节食归食,和洋人打了仗,还不能用洋钉洋油了?”西荷说。

春北说:“我有时想,汉人有三亿,满人三百万,为什么江山落入满人之手?你说为什么?”

“吴三桂多,史可法少。”

“说对一半,主要是满人骑兵厉害,明朝的步兵打不过清朝骑兵;所以清朝得天下后规定,汉人当兵只能当步兵,不能当骑兵,一个国家人多钱多没用,要拳头硬要枪炮厉害才有用,外国敢欺负中国就是枪炮比中国厉害。”

“说得有道理,武力不如人,只能男人为奴。”

“你又话说半句,我替你说后半句:女人为娼。”

“多难听啊。”

“应该说多可怜啊。”

驿码头用青石砌成,三十几丈长,有七八条船靠在码头边,黄麻做的缆绳套在岸边短粗石桩上,清清的湖水轻轻拍打船帮,船微微摇晃如家中快停下的摇篮;再往前看,有一苇滩,芦苇高大茂密、青色连天,绿水映着天光,空中飞鸟盘旋,水中有野鸭觅食,一会儿潜下水去,好半天从很远处钻出来甩一下头“苦啊、苦啊”叫两声。还有一条小渔船,船头一人撒网捕鱼,船尾一人撑篙稳住船,一人唱渔歌:“江湖多白鸟,天地有青蝇……”尾音拉得长,另一人接唱“铁怕入炉呦,人怕落套呦……”。

春北看了好几条船,问了好几个人,不是船上没人便是要等一二个时辰装了货才走,只有最南端一条船马上就走,船上已上了两个客人,是母女俩,舱门开着。头戴旧草帽、光脚站在船尾的黑脸汉子说:“这是去扬州的船,路过陈家村,上船吧。”

“多少钱?”

“随便给,反正是顺带。”

春北和西荷上了船,黑脸汉子用竹篙将船顶离岸边,放下竹篙开始摇橹,坐在前舱板上的一个脸上有疤的中年汉子爬上舱顶,将灰白色船帆升上桅顶,船借风力速度快了,浪拍打着船头发出“哗哗”的声响。

这是一条不大的客货两用木帆船,船舱封闭,分隔成前中后三个舱,中舱最大,两侧钉了一尺宽的木板当板凳。春北和西荷坐在母女俩对面,母亲四十多岁,身体微胖、态度温和,皮肤白净的女儿十四五岁,西荷将布袋搁在身边凳上,舱的一端有七八袋粮食,像大米又像麦子,三个舱都有门隔开,中舱的两个门均是门扣、门锁在外,通前舱的门已经关上并用铁扣扣住,只有通后舱的舱门开着,可以看到摇橹的人在一下一下摇橹。他似乎心情好、爱唱歌,低声哼唱着十二月花名:“一月水仙是淡状,二月迎春是海棠,三月桃杏花如锦,四月牡丹生浓香,五月石榴红似火,六月荷花满池塘,七月葵花向太阳,八月桂花流芬芳,九月菊花黄金场……”春北听唱歌人的口音不像江北人,看那一双脚似也不像常年弄船的人,皇塘东街码头常年有渔船和货船停泊,那些船工不穿鞋,脚背很黑、脚板很宽、皮肤粗糙如树皮、脚趾张开,而摇橹人的脚不黑、不宽、脚趾还贴在一起。

此时后舱侧门开了,出来一个癞痢头小伙子,个儿瘦小,他坐在两舱间门槛上,背靠着门框,春北看到船没有与岸堤平行,而是往湖心驰去,就大声问:“船往哪儿开啊?”

“往江都啊。”

“我们不往江都,我们到陈家村,沿大堤往南。”春北说。

“不去陈家村!”

“那位师傅说经过陈家村,带我们的。”

“他说你就信啊?他让吃屎你就吃啊!”

“你说的什么话!不走陈家村,靠边!我们下。”

“你家船啊?想上就上,想下就下啊?到江都转一下,不要船钱。”

癞痢头起身“咣当”一声关上舱门,从外边“咔哒”一下锁上了锁扣,他脸对着舱门缝得意地说:“知道长毛么?我们是长毛,杀人不眨眼的,你们都老实点,不老实就杀了扔湖里喂鱼!”

打瞌睡的三个女人吓坏了,女孩“呜呜”地哭了,她不敢大声哭,抽泣着问母亲:“妈,怎么办呢?”母女俩是湖东镇上人,也是听说船经过湖东镇才上的船,没想到受骗上了贼船,母亲搂住女儿故作镇静地说:“没事,不哭。”自己却忍不住眼泪出来了,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蓝布衣服上。

疤脸汉坐在舱顶上,他的身子移动的声音和说话声舱里人都听得清楚,他对摇橹的汉子说:“运气不错,搂草打兔子,弄到三个女人、一个男丁,二十两银子没问题,哈哈哈!十网九网空,一网就成功。”

摇橹的黑脸汉子恭维道:“大哥快赶上诸葛亮了,说有鱼真有鱼,真等着了,不过两个年轻的卖给快船太亏了,多漂亮水嫩啊,白萝卜一样,真是好货,卖到常州窑子里至少一个十两,两个年轻的没开过苞,大哥,你不先开开苞?”

“过了江再说。”

坐在后舱的癞痢头说:“正好三个,一人一个,大哥先挑。”

疤脸汉骂道:“癞痢头还挺骚,过了江再说!”

摇橹的问:“男的怎么办?”

“过了江再说,长毛也要呢,这么健壮的至少五两银子。”

“别拖泥带水的,捅了扔湖里算了,省粮省心。”

“狗日的!我说几遍了?过了江再说!”

劫匪们说的是丹阳西门方言,三个女人都听不懂,春北听得明白,特别是那句要捅了他的话像刀子捅他一样,让他后背发凉,不过他不怕,只要舱门一开,他冲出去跳入湖中,一个猛子就能扎出去一二百米,凭他游泳的速度,这个船和船上的三个人是追不上他的;麻烦的是船上的三个女人,她们不会游泳,只能束手待毙,他不能扔下她们不管,他要找机会想办法救她们。

西荷一手抓住布袋袋口,一手抓住春北的手捏了捏,低声问:“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高邮好地方,鸭蛋都是双黄的,董糖和茶干好吃……。”

“不是吧?”西荷不相信。

“好像是说家养的鸭子都是产于高邮,是不是?”春北怕她紧张,故意转移话题说。

“我怎么不知道?”

“那我和你说说,原来世界上只有野鸭,宋代有两个高邮人,他们是好朋友,家里都很穷,有一次他们打苇草时,发现在草丛中,有一只孵小鸭的野鸭被蛇缠着咬死了,那两个人善良,怀抱鸭蛋回家,怀中暖和,孵出了小鸭,就在家养着,养大养成了家鸭。”

“这么说,天底下的家鸭老家都是高邮,我觉得他们说的不是这个,你骗我。”西荷不相信春北的话,她愧疚地说:“都怪我要坐船。”

春北拍拍她柔软的手背说:“没事,到江都就到江都吧,我还没去过呢,我们去玩玩。”春北嘴上安慰她,心里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眼下他们就像关在羊圈中的羊,外面是三条凶恶的狼,随是会要他们的命;他盘算着如何应对,想着只能等天黑了,或者等船进入运河,等到附近有船或靠岸时,或许能得到救助。

船缓缓前行,夕阳照船帮时,三个劫匪开始吃东西了,春北闻到了烧饼和烤肉的香味,还有烧酒的气味,有一个人呛了一下连咳了好几下,船似乎都抖了几下。太阳渐渐沉到湖水下面,湖面和天空一样黑暗,疤脸汉点亮了一盏马灯,没有搁在后舱而是搁在前舱,挂在一根钉子上,他又钻出舱门,头伸到顶板上对摇橹的癞痢头说:“你摇一个时辰换黑脸,黑脸半夜叫我,我先睡会儿。”他吩咐完缩回身子,钻进前舱里面关上门睡觉了。

春北侧耳听着,待听到前舱传来呼噜声,他起身走到后舱门拍拍舱门说:“我要撒尿。”

“憋一会儿,”黑脸汉子在门外说。

“我憋不住了,一下午没尿,尿泡快撑破了。”

“你等一下,”黑脸汉子打开半扇舱门,把一个木盆扔进来,又“啪”的一下关上后舱门说:“尿在盆里。”

“有女人在,我尿不出来。”

“尿不出来就憋着!”  黑脸汉子毫不客气地说。

春北见一计不成,拿着尿盆放到角落,对女人们说:“你们先尿。”

那母女俩不好意思,春北对西荷耳边说了几句,西荷说:“我先尿,你们两个后尿,黑乎乎的他又不看,尿了舒服。”

三个女人“嘻嘻哗哗”地尿完,春北上前背对着女人撒完尿,尿盆就快满了,他端着尿盆慢慢走到后舱门,说:“开门,我把尿倒了。”

“放在里面。”

“有臊臭味。”

“自己尿得还怕臊臭。”

“你不开门,我倒麻袋上了。”

“你敢!”也许是怕把尿真倒在粮食袋子上,黑脸汉子把舱门打开了,春北端着尿盆跨出门槛走了一步,将尿盆端起泼向黑脸,黑脸眼中脸上都是尿,慌乱中松开手中的刀去抹脸上的尿,春北用尿盆使劲扣住他的头,左手按住、右手捡起闪着寒光的长刀对着他的胸和肚子连捅几下,黑脸汉子开始还手推脚踢,一会儿便不动了,身子像一堆受了潮的泥塑瘫在船板上,尿濡湿了他的身体散发出臊臭味。

摇橹的癞痢头面对着后舱门,他听到了动静,黑暗中看到了两个黑影的博斗,他扔下橹拿起搁在脚前船板上的刀,一下跳到后舱门侧面,用刀对着出口处,如果春北出去一刀就会要命,春北看到了黑暗中闪着寒光的刀,往后退了两步,西荷和那母女俩也都起来了,站在中舱门口惊愕地看着。癞痢头朝前舱大喊:“大哥,快起来!江北佬造反了!黑脸死了!”叫喊声在寂静的湖面上显得特别大和恐怖,似棍子一样敲打着困在船舱中人们的耳朵和心,若疤脸汉起来前后夹击,三个女人必死无疑;春北低声叫她们进到后舱,把后舱门关上,不给劫匪前后夹击的机会。

天空黑漆漆的云层很厚,遮住了月亮和星星,像一个黑盖子盖在上方,湖面上偶有闪光,似是白鲢鱼跃出水面,这湖里鱼真多,鱼不多是不会如此活跃的,也许是被食鱼的黑鱼追赶,为了逃命鲢鱼也会本能地跳跃,春北在大塘里就常看到白鲢被追得跳起,有时跳到船上。春北看着外面黑黑的夜空,听着波浪拍击船帮的声音,不是“哗哗”声而是“叭叭”声,船已经停了,在风的推动下横在湖心,眼前的处境春北小时候也碰到过,他们几个小伙伴与邻村孩子打架,被围在一个窑洞里,他们要冲出去,可洞两边是拿着竹棒的一帮玩命的孩子,先出去的必定挨的棒打最多,被打得最重,但没人当“敢死队”,谁也出不去,在这种情况下,别人都往后缩,春北总是说:“我来!”结果他第一个冲出去被打得头破血流,后面的人四散而逃、平安无事。这一次情况不一样,不是头破血流,弄不好要送命,而他送了命,三个女人一个也逃不了,他得想个万无一失的法子才行。

春北在地上摸到了一根棍子、一顶草帽,他把草帽套在棍子上,左手举着慢慢走向出口,他出汗的右手紧握着刀把,此时睡觉的疤脸汉被叫醒,他起来了,开了前舱门,一手拿着刀,一手举着马灯从中舱来到后舱门,三个女人用身子死死挤在后舱门上,西荷还用手按住铁扣,仿佛那一指粗的铁钩会跳开似的。疤脸汉见后舱门推不开,转身往前舱门,想从舱顶上走到后舱来帮癞痢头。春北把草帽伸出出口,癞痢头以为是人,举刀奋力砍下,草帽被砍飞,刀尖砍进了船板一时拔不出来,春北乘机跃出后船舱,挥刀向癞痢头砍去,癞痢头拔出刀去抵挡,二刀相交“叮当”声响,冒出的火星在黑暗中特别闪亮。疤脸汉已跑到船顶中部,春北没有一丝张惊慌,他用刀挡住砍来的大刀,撩起右脚踢向黑影中部,一下踢在癞痢头的腹股沟,“哎呦!”他疼得刀从手中滑落,人弯下了腰,春北照着前弯的脑袋便是一刀,癞痢头当即丧命,横在船板上。疤脸汉发觉癞痢头已倒在船板上,吓得转身又爬上了舱顶想躲进前舱去,春北握刀跃上舱顶,追到前舱,疤脸汉见来不及进舱,转身挥刀朝春北砍来,“叮当”一声,二刀相交又闪出火星,“叮当”了七八下,春北大喊一声:“打他的头。”疤脸汉吃了一惊,以为背后有人,转脸看时春北一刀砍中了他的肩膀,又一刀砍在他脖子上,疤脸汉也倒在了船板上,痛苦地惨叫,春北上前补了几刀,疤脸汉像宰后的死猪一动不动了。

湖面上的风大了,白雾从船的四周飘过,空气中的血腥味浓了,笼罩着天空的云层慢慢散开,一弯月牙和数颗星星出现了,月光下湖面上泛着波光,远处的苇滩像激战后的沙场,有一种阴森森的肃穆气氛,春北只觉得浑身筋疲力尽,扔下刀,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到后船板,一屁股坐在船板上,伸手扳舵让船缓缓转向;三个女人从后舱上到了船板上,她们的心跳正常了,呼吸也均匀了,春北说:“你们到舱里去,秋风如水当心着凉。”

女孩的母亲眼中闪着泪花,说:“你救了我们两条命。”

春北说:“这是缘分,你们下去吧,我歇一会儿就起来摇船。”

西荷说:“你知道家在哪儿?”

“有月亮有星星就知道,你们家人该着急了,又要怪我,说我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了。”

春北说得没错,到天黑西荷没回家,陈家人便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联想到有好几个女子失踪之事,担心遇到了不测。陈万旺是个爱夸夸其谈、自以为是的人,他说,肯定是蒋家兄弟勾结土匪绑票要钱,或是卖到江南妓院去了。西荷母亲在家大哭,自责不该让女儿去城里买东西,陈老爷则不停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看到佣人就骂,仿佛她们是帮凶。春南不见春北回来也坐不住了,晚饭也不想吃,走到村口去看,不见人影,又往县城方向走,想去迎他们,走了七八里路不见人影,便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着等,等了半个时辰还不见人,便起身往村子走,走到祠堂门口便听到有人喊:“蒋先生没逃!蒋先生回来了!”

原来陈万旺到私塾,见屋里没人便以为兄弟俩串通好了,裹挟西荷逃了。

“把他绑起来!”陈老爷大儿子陈百旺大声吼道。

两个壮汉上前把春南双手往后一别,细绳捆了,又用粗麻绳把他绑在祠堂一人抱的红色明柱上,柱子是红木的,油光锃亮。

陈万旺说:“西荷有个三长两短就把他杀了,一命抵一命。”

天亮,春北与西荷回来了,二人皆疲惫不堪,头发衣服都湿漉漉的,有湖水雾水。春北看到春南绑在大柱子上,忙上前解开绳子抱住春南,泪如雨下,内疚地说:“哥,又连累你了。”

春南淡淡一笑,伸出衣袖帮弟弟擦去眼泪,说:“回来就好,你和西荷没事就好,西荷是陈老爷的掌上明珠,是他家的宝贝,她没事就好。”

春北看春南,他眼中也满是泪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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