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众人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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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8年,咸丰八年,二月。
春东向章总兵建议,趁镇江守军有一半多在丹阳外围之际,去突袭占领镇江,既可震慑天京,又可使进攻丹阳的太平军陷于腹背受敌的困境。章总兵觉得此计可行,决定由春东带五十名镇江籍士兵潜入镇江侦查情况,并争取投降太平军的清军将领邓庆山反水,作为内应。
派春东去镇江侦察之事,岳母章王氏是吃饭时知道的,当即变了脸色,把饭碗往桌上重重一磕,震得大盆的菜汤直晃荡,她厉声责问丈夫:“让春东去镇江也不问问我和永梅!”
“这是军事,并非家事。”章囯良神情淡定。
章王氏提高嗓门说:“家骅被你害死了,头还挂在镇江东门口,你还要害春东!”
半个月前,章囯良命高家骅带五十人化装成百姓混入镇江,伺机放火烧毁太平军西门粮库,不幸被手下人叛变告密,高家骅和带队的两个军校被抓,斩首后将脑袋挂在镇江东门示众。
章囯良耸耸肩,摊开双手说:“偷袭镇江是春东的计策,他是当地人,有勇有谋,他不去谁去?他去我放心。”
“你放心我不放心!”章王氏的眼像张开的嘴瞪着丈夫的脸,似乎要咬下一块肉才解恨。
“妈,吃饭吧,饭要凉了。”永梅劝母亲说。
“气都气饱了,不吃了!”章王氏把碗一推,半碗米饭洒在桌上,起身去里屋了。
春东没说话,看了一看章囯良,觉得他那坚毅的神情和父亲蒋康有点像,为人做事也像,难事险事苦事总是让家里人上。
半夜时分,春东被人叫醒,穿上长袍马褂化装成教书先生出门。永梅给儿子丹生掖好被子,套上花棉袄到门口送他,说过的话又叮嘱几遍,看着他和一行人消失在巷子尽头,才回房睡觉。
天空暗淡、没有月亮、星星闪烁;一条青白大路伸向前方。五十个人一字长蛇队形往前走,没人说话,只听到杂乱的脚步声。河阳镇有太平军,他们从大路拐上了小路,走在杂草丛生和不少灌木的荒野里,凭天上的星辰判断方向。河里田里起雾了,白白湿湿的,面纱一般飘在前面且行且退;雾水从树叶草上落下滴滴有声;小虫唧唧私语,猫头鹰偶尔叫一声,阴森恐怖。草多处有些湿滑,军士吴永来摔进了沟里,众人七手八脚拉他上来,脚踝扭伤了,疼得走不了。有人说:“永来别去了,回头不算远。”
春东说:“别人不去他得去。”吴永来在镇江恒顺醋坊当伙计时,与好喝酒的邓庆山是好朋友,那时醋坊也酿酒,他常偷酒给邓庆山喝,当兵后又是邓庆山的部下,这次还要吴永来做邓庆山的工作,春东对副将庞瑞廷说“你带四十人先走,到镇江东门后分散进城分开隐蔽,傍晚到金山寺石碑坊前碰头。”庞瑞廷带着四十人快步先行,春东和剩下的士兵们轮流背着吴永来往镇江去,张庄富背出了汗,埋怨说:“永来也不看着点,回家还把脚扭伤了。”
春东说:“是坏事也是好事,进城多个理由,看郎中。”大家都嘻嘻哈哈的笑了。
镇江的太平军每天日出开城门,日落关城门,白天老百姓可自由出入,盘查不严。春东到东门口时,太阳已有城墙高,城门楼前用竹竿挑挂着三颗人头,春东认得中间高家骅的脑袋,比两边的大、头发多且长,脸晒得黑焦,眼睛依然睁着,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或许想看看清军入城为他报仇。
吴永来的脚已经不很痛了,一踮一踮能自己走了,他跟在春东后边往城门洞走去,被三个太平军士兵拦住了,瘦高个伍长问:“干什么的?”
“我是私塾先生,他看脚,他脚伤了。”
“在哪儿教书?”
“花山湾陈家私塾,几个调皮孩子烦死人了。”
伍长问吴永来:“脚怎么伤的?”
“半夜屋里进贼,我起身去抓没抓着,摔了个跟头崴了脚。”
“饭桶!贼没抓着自己还伤了,进去吧。”
进城后,吴永来带了七个人回家,春东带一个人察看太平军的布防情况,中午在西津渡一家面店吃了碗锅盖面,继续在城里轮流侦查,到太阳与石碑坊差不多高时,去金山寺门前与庞瑞廷等人会面。
庞瑞廷等人早到一会儿,他随春东走到僻静处说:“邓庆山很少回家,他在花山湾有一别院,养着两个歌女,晚上到别院过夜,一般要八九点之后。”
矮胖士兵康顺说了个情况,自己当兵后,老婆和永泰绸布店的孙掌柜好上了,刚才他出门在拐角处看了会儿,发现老婆又去绸布店了,他怕这对狗男女去告密。”
春东心里一惊,说:“事不宜迟,现在去绸布店把二人先关起来。”
永泰绸布店孙掌柜听说康顺回来了很高兴,觉得借刀杀人的好机会来了,准备打烊后去向太平军告密,忽听得有人敲门,不耐烦地说:“都关门了,敲什么敲!明天来吧。”
“晚上裁缝来拿布料,麻烦你了。” 吴永来用镇江话说。
孙掌柜很不情愿地走到门口,拉开门闩正想训斥几句,不料春东抢先一步抬脚进门,后面三个人跟着进来“啪”的一声将门关上。孙掌柜知道情况不妙,扭头往里屋跑,春东追了过去飞起一脚,将孙掌柜踢倒在地,庞瑞廷上前一步踩在他的胸口,孙掌柜连喊“饶命”,庞瑞廷已拔出腰间短刀对着脖子便是一刀,刀出血涌,溅洒了大一片。康顺老婆吓坏了忙跪地求饶,康顺骂道:“表子!跟奸夫去快活吧!”他手握短刀对着老婆头部胸部连捅了七八刀,捅成了个血人方解心头之恨。
晚上九点,弯月还没升起,房屋树林都沉浸在夜色中。邓庆山和两个卫兵骑马来到别院,一个卫兵去马棚拴马,他带另一个卫兵进客厅,见屋里有生人吃了一惊,伸手去腰间拔刀,吴永来笑着与他打招呼,邓庆山心有余悸地将军刀插入鞘内,说:“永来啊,好久不见。”
吴永来将春东做了介绍,春东拱手一揖说:“久仰!章总兵向你问好,他写了一封信给你。”
邓庆山说:“章总兵忠义大将,我苟且偷生入贼营,惭愧啊。”
“邓将军当时寡不敌众,只好做权宜之计,章总兵说了,既往不咎,若能作为内应,为收复镇江出力便是功臣,必向朝廷保荐当有重赏。”
邓庆山在油灯下看完信,手摸刀把沉思良久,终于答应弃暗投明,约定明晚放火为号,打开城门。
次日上午春东派人出城向章总兵汇报,晚上丹阳总兵章囯良、金坛总兵虎富林、钦差大臣和春各带一支人马奔袭镇江。三队人马到镇江东门和南门外后,章总兵令人点起一堆大火,黑暗的夜晚显得格外明亮,十里八里都看得见;邓庆山见火,即令人打开东门和南门放清军入城,春东所带五十将士在多处太平军兵营放火,大声呐喊,清军内外夹击,太平军大乱,被杀将士数千人,侍王李世贤见大势已去,带数百人突出西门奔江宁而去。
两年以后,闰三月,二十七日。
上午,春东去总兵府不就便回来了,三岁的儿子丹生像小鹰一样飞扑上来抱着春东的大腿,叫着“爸爸,抱抱”。
春东弯腰将儿子抱起,用嘴贴一下丹生红嫩的脸庞,十天未刮的胡子硬又长,扎得儿子双手捂脸叫到:“胡子扎人!”
春东笑说:“胡子扎人,也没扎你。”他放下儿子走进书房,脱下官服,妻子接过挂在衣帽架上,说:“我写了几个字,你指教一下。”永梅怀孕已四个多月,出去的少,在家便看书写字,桌上是她刚写的对联,墨迹未干,分别是“不要百姓半分钱原非易事,但问一官二千石所造何功”,“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春东手托着下巴说:“这是你爸的座右铭,他写过的,他写的是柳体,你写的是颜体,不错!”
“这是跟你学的,你喜欢颜体。”
“我们家人都学颜体,都崇敬颜真卿,字写得方正好看,做人也刚正不阿,安史之乱颜真卿和哥哥颜杲卿被俘,临死不降,人们称赞他‘不惟抗节留天地,还有濡毫获蜿蜒’。”
桌角上有一封信,收信人是他的名字“春东”,他拿过边拆边问:“谁送来的信?”
“我不认识,说是你们村上的人,说明天长毛要总攻了,如不投降,进城后要大开杀戒,官兵和家属一个不留。”
春东神色严肃,看完信沉默不语,双手握拳,眼睛看窗外,桃树已经开花了,红花绿叶,有几只蝴蝶在花朵间飞舞,扇着美丽的翅膀。银杏树上有乌鸦在叫“乌啊乌啊”,凄凉刺耳。
这两年清军与太平军一直在打拉锯战,镇江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但丹阳城一直在清军手中,这使洪秀全很恼火,他的东征计划一直无法实现。这次他令忠王李秀成率燕王秦日纲、英王陈玉成、侍王李世贤、格王陈时芳一齐攻打丹阳,要拔除东征路上的这个大钉子。几天来,十几万大军攻势如潮,越来越猛,丹阳守军只有一万多人,寡不敌众,孤立无援的丹阳城守不住了。章总兵与方知县商量,决定让文官武将家属今日下午撤离,不要城破惨遭杀害,春东回家传岳父之命,安排家人收拾财物准备撤离。
“信上写的什么?怎么不说话?”
“你看。”
“我不看。”
“长毛英王陈玉成的劝降信,说只要爸投降,保证不杀,全家享荣华富贵。”
“你给爸送去呀。”
“送去让他发火,要降还等到今天,都降了几十次了。”
章总兵回来了,见屋里没有动静,生气地问:“怎么还没收拾?”
春东说:“我还没说。”
“赶快!方知县找了两条船,下午送文官武将的家属过长江,你们过江后先回山东老家。”
章王氏说:“我不走,要死死在一起。”
小妾顾玉芳也说:“我也不走。”
永梅说:“要走让春东陪我们一起走。”
章总兵双手背在身后,沉下脸说:“他不能走,他要走了军心就要动摇,将士们要骂我,我和春东要与丹阳共存亡。”
女人们不再说什么,回各自房间收拾行李财物,春东帮永梅装箱打包,看到永梅眼含泪水,说:“这几年只顾打仗了,一次也没陪你出去玩,丹阳好玩的地方多,延陵有季子庙,庙周围有上百口沸井,整日井水翻腾、滚浪有声;陵口有南朝齐粱二代八个帝王陵墓,墓前神道有石天祿,这东西只有丹阳有,独角三翅四足五爪,屁股眼大,放屁如打雷。”
永梅破涕为笑,说:“你就哄人吧,我和你说,我们走后你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我爸,跟紧点保护他,希望你们都好好的。”
“你放心,爸是福将不会有事,打败了长毛,你们就回来,我陪你去陵口看天禄,看看屁股眼大不大。”
吃了午饭,县衙的两辆马车到了院后门,一辆装行李,一辆载人。章总兵送他们上车,春东送他们出城,马车出东门后左拐上了往江边的大道,春东勒住马向车里人挥手告别;车渐行渐远,他长时间目光凝视着去江边的车,一双双流泪的眼睛由大变小,成了几个亮点,他再招招手,泪水止不住流上了脸颊,此次一别不知还能相见否。
次日,也就是咸丰十年(1860年)闰三月的二十九日。
东方刚亮,随着震天动地的号炮声,太平军各军、师便吹响了“鸣-嘟嘟”的号角声,几百个战鼓猛烈敲打,攻城战斗打响了。无数鸣嘀的火箭带着火苗向城里射来,有几处民房着火冒出滚滚浓烟;抬枪抬炮对着城墙猛轰;太平军士兵摩拳擦掌士气高涨,一个个举着长矛大刀,呐喊着往城墙边冲,一架架云梯搭上了墙头,士兵蚂蚁般的往上爬,守城清军士兵向城下放箭、抛掷石头,刺杀登上城墙的太平军士兵,有的云梯被掀翻,梯上的的士兵惊叫着坠入地上。
章总兵在府中督促人们销毁文书材料,听到外面鼓角声和厮杀声越来越大,他手拿长剑翻身上马,直奔冒着烟火的西门,在街道拐弯处,看到看守西门仓库的守备余光男神色慌张地往城里跑,后边跟着几个士兵,章总兵厉声问:“你们去哪里?”
余光男一看是章总兵,吓得往地上一跪,结结巴巴地说:“长毛攻势太凶,守、守不住了……”
没待他说完,章总兵长剑往前一捅,刺进了余光男的胸膛,只见其大叫一声倒地而死,鲜血从刀口汨汨外流。
章总兵举起带血长剑喊道:“临阵脱逃者就这个下场!传我的命令,人在城在,城失人亡!”那几个跟着的士兵赶紧转身往阵地跑去。
章总兵上到西门城墙向前眺望,太平军忠王李秀成、英王陈玉成策马来到城门前要求与章总兵对话,章总兵朝身后摆摆手,让士兵们停止放箭,高声说:“逆贼有话就讲。”
李秀成在马上拱手一揖说:“章总兵身为汉人,何必明珠暗投、为满鞑子卖命?若归顺天王必定封王,永享荣华富贵。”
章总兵哈哈大笑,说:“什么天王?行尸走肉、流氓淫棍而已,你若归顺朝廷,弃浊投清,可进爵封赏,国家用人之际切莫蹉跎自误。”
李秀成冷笑一声,说:“死到临头还敢嘴硬!你内无粮草,外无救兵,丹阳守得住么?”
“我就战死,死得其所,重如泰山,不似逆贼最终是孤魂野鬼!”章总兵说完,令将士们放箭,太平军的进攻也再次展开,人喊马嘶,枪炮声又响成一片。
经过两个时辰的拼杀,丹阳城墙下尸体遍地、血流成河,伤残士兵、断剑弃刀到处都是,清军伤亡也很惨重;太平军凭借兵力优势,掀起一波又一波攻势,如排山倒海的洪峰巨浪冲击着孤岛一样的丹阳城,清军渐渐抵挡不住太平军的攻势,先是北门被轰开口子,太平军潮水般涌入,街巷成了主战场,战马交蹄、刀剑往来,被砍中脑袋、刺中胸膛、断臂失腿的伤兵横七竖八倒在地上,被人马踩踏不时发出惨叫声,到处是尸体、伤兵、鲜血,有的血已凝固变黑。
章总兵率二百将士从城西门且战且退,在县衙门前碰到了钦差大臣和春,他说:“钦差先走吧,城守不住了。”
和春也说:“章总兵也走吧,东门口还没有长毛。”
“我一走就无人再战了,你也走不了,快走吧,我再抵挡一阵。”章总兵用剑刺了一下和春骑的大黄马的屁股,大黄马被刺疼痛往前直奔,载着和春出东门奔常州方向而去。和春走后不久,东门即被侍王李世贤部下占领,城内清军全被包围。章总兵率一百多人左冲右突、杀出重围,出了东门到了永清河边,桥已被毁,后面追兵将至,他跃马渡河,春东等一百余将士紧随其后,行至河中心时,章总兵的大黑马中箭侧倒,章总兵翻身入水,春东下马去救,水深至腰,冰冷刺骨。此时岸上的太平军士兵越来越多,纷纷朝水中放箭,春东背靠自己的大白马,拔出两只箭,伤口往外流血;他想起书上说的,血受之于父母不可毁伤,便用手指将溢出的血抹了放入口中,有股腥味,还有些涩。他将章总兵抱起,大白马懂事地屈下前腿降低身高,他把章总兵放在马背上,他记得章总兵有一次说:“北山环境风水好,青山处处埋忠骨,死了就埋在北山上。”
春东说:“爸,我送你去北山。”他翻身上马策马前行,此时箭如飞蝗,大白马和春东身上都是箭,春东想起了“草船借箭”,心想:射吧,多射一支你们东征就少一支。他再次想起了妻子儿子,再过几个月,孩子要出生了,他忘了与妻子说,生儿叫丹童,生女叫丹花,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丹阳人。
岸上的士兵看到春东坐直了身子,并将章总兵扶直了身子,二人浑身是箭如长满翅膀的神鸟即将腾空而起,飞向空中,一缕阳光从云缝中射下照在春东背上,看起来像一尊雕塑:像勇士出征、像父子情深,在雕塑的四周是死去将士的尸体,还有战马,如收割后麦田里的麦捆横七竖八塞满了永清河,水流为之堵塞,河水变成红色,残阳似血,上下辉映,不知是血染红了地,还是太阳映红了地。
此战清军死亡一万余人,幸存者极少,知县方浚泰也死于乱军之中,临死时他说:“一个几万军民的县城坚守了八年,这是空前绝后的奇迹;有这八年,苏南民众少遭八年罪;有这八年,发匪大伤元气,避免了又一次南北朝历史的出现,章总兵死无遗憾,我死无遗憾。”
太平军获胜后将县衙、文庙、孔庙和两座寺庙烧毁,县衙房子数百间烧的时间长,傍晚着火浓烟滚滚,遮蔽了半个天空;晚上烈火熊熊,火光照亮半个丹阳城,木头家具爆裂声如放爆竹一般,第二天还有烟火。
李秀成钦佩章囯良忠勇,在永清河中寻得其尸礼葬于北山,次日留格王陈时永部守丹阳,其余大军向东出发攻打常州、无锡、苏州、上海,被丹阳城阻滞了八年之久的东征终于开始。
同年十月,北京的一把火烧得更大,英法联军放火烧了圆明园,咸丰带着妻妾儿子逃到热河;躲在北京的奕?按照咸丰皇帝指示,不折不扣地接受英法联军的全部要求,同英国、法国、俄国签订了《北京条约》,割让九龙等大片土地,赔款一千万两白银,增开南京、镇江、汉口等十一处通商口岸,外国传教士可以在内地自由传教,外国商船和军舰可以在长江口岸自由航行,帝国主义对中国趁火打劫,中国老百姓陷入了更深重的苦难之中。
丹阳被太平军攻下的这天下午,蒋康搬一张藤椅到门口,斜躺着看《颜氏家训》,春北右手握一柄三齿鱼叉,左手提扁身鱼篓去尧塘叉乌鱼,蒋康叫住他说:“有时间看看书,别整天叉鱼捉蟹。”
春北说:“《颜氏家训》我看过。”
“你说说,颜氏兴盛不衰数百年,为什么?”
“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那你还去叉鱼,不做第一件好事。”
“过三个月春南要办喜酒了,我提前备点菜。”
“今天南边大路上逃难的人怎么多了?不是长毛打过来了吧?”蒋康忧心忡忡地说,他发现前一段时间虽有逃难的,都是三三两两,一天也就几十人;今日却不同,中午以后一个时辰至少过了上千人,有的慌不择路从麦田里抄近路,远看就像大群鸭子过河一般。
“我去问问逃难的人。”春北把鱼叉鱼篓送回屋内,从小沟塘往南去大路上找人问情况,没多会儿,慌慌张张跑回来了,说:“不好了,丹阳被长毛打下了,长毛马上要过来了。”
何飞虎也听到消息了,隔着小沟塘大喊:“蒋康!长毛要来了,快让孩子逃吧,别让长毛杀了,或者被长毛抓去当兵。”
蒋康心头像被刀戳了一下,他手捂住胸口坐了起来,想着丹阳失守,春东一家不知道怎么样了?再往南边大路看,路上田野里都是逃难的人们,大哭小叫充满了惊恐,像被猛兽追逐的羊群,有从村庄穿过的,边走边喊:“快逃啊,长毛要来啦!”“长毛杀人放火,抓女人睡觉!”
蒋康想:八年了,老说长毛要来都没来,这次是真的要来了,春东、春西不知死活,春南、春北再不能去当兵了,得赶快逃走,他进屋对在屋里看书的春南说:“春南,快准备一下,和春北逃难去吧。”
“往哪逃呢?”九贞着急地问。
“往没有长毛的地方逃,跟着大伙逃,你快去做吃的,清汤团子快,我来烧水,吃了就动身。”
“天都快黑了,明天再说吧。”
“长毛骑马跑得快,要是杀过来想逃就逃不了了,马上做饭,吃了就走!”蒋康态度坚决地说。
九贞动作麻利,丈夫把水烧开,她团子也做好下锅了,等到又白又圆的团子一浮起来,她盛了两大碗,放饭桌上凉着,去里屋帮两个儿子收拾行李,她把两件大衣往包里装,春南说:“大衣不拿了,东西太多了,说不定冬天就回来了。”
“回不来呢?”九贞愁眉不展地说。
“那就带一件。”春南说。
蒋康说:“一件就一件吧,多带点钱,不行就在外面买大衣,我去拿银子,你去拿点药,以防万一。”
蒋康拿了两个二十两的银元宝,两个五两的银锭,还有些铜板、铜钱,让春南分开装在箱子和包袱里,春南说:“太多了,有铜板铜钱就行了。”
“开玩笑,穷家富路,都带上。”蒋康说。
九贞拿了防蚊虫叮咬、防中暑、中毒的药,还有治伤风和拉肚子的药,防蛰伤的药没找到,便叮嘱说:“如果被蜈蚣、黄蜂咬了,就用醋或者马齿笕捣烂涂抹,也有用的。”
村上好多人来蒋康家,问长毛来了怎么办?问蒋康有什么打算?蒋康说:“青壮年先出去躲一躲,防止长毛大开杀戒和抓壮丁,看看情况再说,老人小孩妇女经不起折腾,就在家听天由命,粮食财物藏起来。”
黄昏时分,何家庄逃难的青壮年陆续出发了,家人们哭哭啼啼送到村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汇入逃难大军的洪流里,直至消失在暮色苍茫中。
蒋康送走两个儿子,抬头看天,天空阴沉沉的,风不大,乌云缓缓移动,从西北往东南,似乎也在逃难似的。他和九贞走到小沟塘边,听到村西头有一个男人在嚎啕大哭,蒋康站住,侧耳一听,说:“是李小柱哭,我去看看。”
九贞说:“我也去。”
李小柱家两间草棚子,李小柱在里屋大哭,外屋黑着,里屋小桌上亮着一盏豆油灯,灯光昏暗,蒋康先进去,发现床上躺着李老根,身上满是血,人已断气,李小柱跪在床边哭。
蒋康中午还在小沟塘边与李老根说过话,没想到现在死了,惊问何故,李小柱抽泣着说起了父亲用刀自杀的原因:李家这几年很不幸,命运多舛,先是大儿子大柱当兵,战死在镇江;前年,二儿子做瓦匠,新砌的墙因地基不牢倒塌,将靠墙干活的二柱压死;母亲得知后,悲伤过度,精神恍惚,走过木桥时,失足入水淹死,李老根听说长毛要打过来,要小柱和村上青年一起逃难,小柱担心父亲有气喘病,一个人没法生活,不肯逃难,李老根为保住李家的根,趁小柱出门,看逃难人离村之机,用菜刀切断了脖子。
蒋康说:“别哭了,死了不能复生,你听你爹的,收拾一下赶快走吧,晚了怕走不了。”
“我爹怎么办?”李小柱更咽着说。
“丧事我来办,你放心。”蒋康说。
李小柱不再说什么,赶紧收拾行李,谢了蒋康和九贞,跟着从里庄逃难过来的一帮人,上了前往常州的大路。
春南、春北和何大金、何二金、陈长友五人走在一起,上了通往常州的马路,何大金和春南就往哪儿逃争论起来,春南问了几个逃难的人,觉得江北没有太平军该往江北逃,何大金不赞成,他凡事喜欢抬杠,什么事都有自己的意见,别人说的都要反对,他说:“自古宁往南一丈不往北一尺,年年都是江北人到江南来要饭,哪有江南人去江北的?江北太穷太苦了。”
春南说:“眼下要紧的是安全。”
“江北就安全么?万一长毛打到江北去呢?”
“长毛要打江北早就打了,还用一直打丹阳么?”
春北说:“要不我们去宜兴老家。”
春南说:“宜兴离常州不足百里,长毛半天就到了,宜兴不能去,就是能去也不去老家,亲戚家住十天半月还行,长了不行;老话说久住令人贱,频来亲也疏;无钱莫入众,遭难莫寻亲;下一步往哪儿去,到常州再说吧。”
逃难的人群中多数是青壮年,也有带着老人、妻子、孩子一家逃难的。有一家孩子多怕走散,大家抓着一根麻绳往前走,父亲背着一床旧棉被、抓住绳头走在前面,后边是两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中间是三个女孩,最小的也就五岁左右,妻子挺着大肚子抓着绳尾走在最后;一家人全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这一家走得慢,春南他们很快超了过去,这家走前头的中年男人看别人超过去有些生气,嘟噜了一句:“抢什么?抢死去哪!”
他们走到卜弋桥,看到一个老太婆和一个小男孩围着躺在地上的女人在哭泣,陈长友说:“走得两腿酸了,歇会儿吧,去看看那两个人为什么哭。”
老太婆有七十岁上下年纪,满脸的皱纹和泪水,她说,老家是安徽广德,太平军来后她跟着女儿女婿一家逃难,逃到金坛女婿发高烧说胡话死了,找了一户有钱人家磕了几十个头,求人把女婿抬到乱坟岗上挖坑埋了,走到皇塘女儿也病了,也发高烧也说胡话,走到这儿走不动了,坐了没多会儿眼一闭也死了,扔下我和五岁的孩子,我们怎么办呢?说完嚎啕大哭起来,小男孩也叫着娘大哭不止。
春南看这一老一小真是可怜,心里酸酸的,伸手去包里摸银子,陈长友抓住他的手低声说:“可怜人太多了,你帮不过来,我们还不知在外要多长时间,要花多少钱呢。”
春南说:“我们年轻好办点,给点吧,众人帮一人多少管点用。”他摸出一锭二两的银子搁到老太婆手中,老太婆忙趴下磕头,说:“谢谢好人!谢谢好人!”
春南他们年轻走得快,到常州西门时也才下半夜,城门紧闭,逃难的人们都坐着或躺在城门前的空地上,等待天亮开城门进城,不时有附近客栈的伙计来拉生意。
春南问:“一间屋多少银子?”他想要一间屋五人挤一挤,在屋里要暖和些。
“五钱。”
“天都快亮了,抢钱哪!”
“一人一钱不多,屋里比外面舒服。”
“一钱我们就去,城里一间才一百五十文,也就半钱。”
“一钱?做梦去吧,留着银子给长毛抢吧。”
春东指着不远处一座桥说:“我们到桥洞里待会儿,那儿没风。”
五人来到桥洞里,地上还铺了些草,大概是乞丐的家,陈长友高兴地说:“不错,比客栈差不了多少,我都犯困了,就在这儿眯一觉吧。”
春南说:“你们睡觉,我不困,看着东西。”
河的两岸停了一些渔船和货船,有两只船舱里点着灯,照着河里的波纹和岸上的垂柳、枫杨,远处有敲更叫喊的声音,春南忽然想起《枫桥夜泊》的诗句,又想起父亲母亲和春桃,他们这时该睡了吧?还有未婚妻丁小娥,这只小蛾子也垂下翅膀做梦了吧,不知梦到我没有?
家里原准备三月份结婚办酒席的,可是小娥的父亲听算命先生说闰三月结婚不吉利,有“人散”之意,还是六月初六结婚好,六六大顺。前天小娥父亲过五十大寿,春南去送寿礼,屋里人多,小娥叫他到船上说话。小娥家住湟庄,当地河网密布,每家有一条船,上街进城都摇船,她家小船停在墙外河边大柳树下。大柳树枝繁叶茂,船在树下岸上人都看不见,小船不大,一大两小三个舱,没装蓬,二人坐在中舱面对面说话。春南觉得小娥很漂亮,大辫子又黑又长,大眼睛又黑又亮,脸蛋白里透红,胸也丰满,他手有些痒痒,想靠近想伸手摸一下又不敢、又不好意思,便站起身脚踏船帮左右晃荡船,船猛烈摇摆,吓得小娥起身抱住了春南的腰,脸贴在他胸前,春南停止晃船,看着紧抱住他腰的小娥大笑,还有些惊恐的小娥捶他一拳,说:“坏东西!”
那天,在回家路上,春南很开心,边走边唱:
阳光温暖了山冈,
我爱上一位村里的姑娘;
姑娘啊姑娘,
我爱你身上的花香;
河水缓缓流淌,
我爱上一位大眼睛姑娘,
姑娘啊姑娘,
我爱你温柔的目光。
春风吹过村庄,
我心里惆怅迷惘,
姑娘啊姑娘,
何时来到我的身旁。
此时想起,春南很是惆怅,心想,这次逃难,也不知逃到哪里,也不知何时能回家,也不知能否再见到小娥姑娘,他有些悲伤,泪水从眼中流了出来。
这天晚上,何家庄人家也彻夜难眠,家有孩子逃难的,牵挂着孩子,没人逃难的,害怕长毛打来,官府说长毛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如果是真的,那怎么办呢?老百姓还有活路吗?叫了八年狼来了狼来了,这次终于来了,是祸躲不过啊。
蒋康还多想一件事,那就是李老根的丧事,太平军可能明天上午就到皇塘了,丧事不能按老风俗来了,只能从简入土为安了;他在心里说,老根兄,世道不好、生灵涂炭,对不住了,请你谅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