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西街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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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西街饭店
1817年,嘉庆二十二年,冬天。
这几年国家发生了不少大事,先是天理教军攻打紫禁城,李文成兵败自焚身亡;接着是陕西箱工万五起义,抗议向富户借粮不给还遭辱骂。朝廷下了不少政令,为了筹钱复开捐官例,有钱可以买官;准许粤商开矿设厂;严禁制造赌具,禁止私运银两出洋,整饬洋行,查禁鸦片等。
蒋家也有不少事情:蒋康十二岁,在荆家祠堂祠塾念书;美兰在生了孝康、孝琪之后,又生了三个女儿,除二女儿孝芸,其他两个都活得不长,三女儿生下来嘴唇发紫、呼吸急促、整天哭闹,后来又咳嗽,喉咙口像风箱似的“呼噜、呼噜”,一口痰没上来就死去了。小女儿两岁得了“打摆子”病,白天冷,盖三张被子还发抖;晚上热,身如火炭,没几天就一命归西了。
两个孙女夭折,蒋先云很受刺激,花没开就凋谢了让他难受。他的身体也出了毛病,常胸闷肚胀、食量大减,以前每天要吃一个鸡蛋吃一点肉,吃两碗米饭轻轻松松,现在不想吃鸡蛋、不想吃肉和米饭,只能喝半碗粥,一碗粥都喝不下,气虚乏力日渐消瘦。从何家庄到皇塘一里路,中间要歇三次,他以为中了邪,出门时口袋里装些朱砂或带一截桃树枝,以避邪魔。入冬后,咳嗽厉害了还带痰,痰中带血、粘粘黄黄的,他对蒋兴说:“白痰轻、绿痰重、吐了黄痰要了命,我可能不行了。”
蒋兴说:“到常州去看看,应该没事。”
“寿增则病多,命厚则福薄,不折腾了,只想有力气时回老家看看。”
“我陪你回老家去。”
蒋先云自觉时光不多,一心想身体能好起来回老家看看,可没能如愿,身体每况愈下,他去街上都有些困难,后来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了,在床上躺了二十天便去世了。
义父病重期间,蒋兴忙得焦头烂额,田里、店里、家里的事都要他操心和奔走,何家庄到街上这段路每天要走好几趟,累得身心俱疲。
这一天蒋兴没有上街,在家做事到十点多钟,准备去田里看看,伙计吴小牛气喘吁吁跑到何家庄来叫他说:“不好了!饭店被砸坏了。”
“你慢慢说,怎么回事?”蒋兴看着满头大汗的吴小牛说。
原来每年冬天,皇塘和里庄两个街上的人们都要轮流举行喝黄酒划拳比赛,今年轮到皇塘,地点在西街饭店。皇塘派出黄毛八斤等四人比赛,黄毛八斤第三个出场,前两个是一输一赢,赢的也喝了二十汤碗黄酒,离开酒桌便哗啦啦吐了一地。黄毛八斤上场,划拳行令便两次违规,第一次是他伸出三指,叫了九连环,看对方出了四指,忙张开五指,还说自己赢了,要对方喝酒,对方虽然有意见也没计较,黑大头端起小汤碗一饮而尽。双方继续划拳,按规定,划拳不能喊数,只能喊代称伸手指,一是魁首、二是哥俩好、三是三星、四是事事如意、五是魁手、六是大顺、七是交巧、八是海马、九是连环、十是满堂;黄毛八斤喝了八碗酒,头有些晕,习惯性地叫了四时如意,黑大头说他错了要他喝酒,黄毛八斤说他喊的是事事如意没有错;双方争吵起来,黄毛八斤先向黑大头伸中指示意对方为乌龟,接着又伸无名指侮辱对方,还伸小指比喻对方为小人。黑大头怒发冲冠,端起酒碗泼向黄毛八斤,黄毛八斤脸上身上都是酒,站起身掀翻桌子与黑大头打了起来,双方其他人也动手互殴,板凳、碗盘都成了武器,打得一塌糊涂。
听了吴小牛的叙说,蒋兴问:“黄毛八斤为什么这么胡闹?荆德顺掌柜为什么不管?”
“我看黄毛八斤和荆德顺是串通好的,比赛规则输的一方付全部酒钱饭菜钱,皇塘街上把比赛的钱都给了黄毛八斤了;黄毛八斤眼看要输要付钱了,这么一闹一乱,他就不用给钱了,荆德顺掌柜他不管,黄毛八斤肯定给荆德顺好处了。”
“荆德顺是饭店老人了,不会与黄毛八经勾结,不要瞎猜,快走。”
荆德顺是义父用的人,饭店还在荆家祠堂手上时,荆德顺和他父亲就在饭店做事;据他说,他家是祖传厨师,乾隆下江南时,老祖宗给请到丹阳给乾隆皇帝做过饭。蒋先云患病期间,蒋兴事多,西街饭店的事情主要由荆德顺管,他是账房先生,又是大师傅,饭店的事他说了算;黄毛八斤胡闹赖账,荆德顺是有责任的。
蒋兴跟着吴小牛到了饭店,斗殴已经结束,人已散去,店里一片狼藉,地上是湿漉漉的酒水,还有打碎的盆盘碗坛,满屋子酒气。蒋兴和伙计们收拾了个把小时,饭店才继续开始营业。
蒋兴从饭店出来,走到荆家祠堂北门,碰到南货店的李掌柜,他对蒋兴说:“你要注意荆德顺,他这个人人品不好。”
“何以见得?”
“他年轻当厨子时,偷过主人家的肉,切了一块搁盆里,没来得及带走被主人家发现;我和他在一起吃过几次饭,吃相一点都不好,他夹菜时,总是用筷子把盆子底下的菜翻上来,划拉几下,才夹起菜,对喜欢吃的菜便吃个不停,吃光为止。”
“可能是习惯。”
“不是,象牙筷子见奢侈,吃相见人品;他不是穷苦人,不是没吃过好东西,只能说明他是个很自私的人。他负责西街饭店的事情后,家里和亲朋好友都沾了光;他家离饭店近,想吃什么就从饭店往家拿,刚开始还偷偷摸摸,用个布包着或搁在长衫里面,后来干脆直接端着、手上提着;饭店伙计大多用了他的亲友家人,亲友家人来饭店吃饭,花钱少菜量多,有时记账不付钱,仍是千年不赖万年不还。还有家里养鸡养鱼的,卖给荆德顺也都卖个好价钱,死猪死羊照样能卖钱。有人便说:薛仁贵打仗,张世贵得功;蒋先云开饭店,荆德顺发财。”
“谢谢你提醒我。”蒋兴说。
蒋兴也了解以上情况,但他仁义,不想把荆德顺赶走,只想通过建章立制减少损公肥私的事。
第二天,蒋兴召集厨师、伙计开了个会,约法三章:一、饭菜要卫生,要保质保量。二、不分亲疏,童叟无欺。三、饭后付款,概不赊欠。
剃头匠巫贵天天到西街饭店吃早饭,一碗赤豆粥,一块烧饼夹一根油条。荆德顺的头都是他剃不收钱,所以他对巫贵也热情关照,赤豆粥要比别人多些,烧饼油条个儿要大些。然而这两天,烧饼油条的个子和别人一样大小了,他有些不高兴,耸耸眉毛,举起烧饼夹的油条对站在柜台后边的荆德顺说:“你们这儿的烧饼油条,像冷水洗屌越洗越小。”
荆德顺肩膀上耸了一下,朝油锅前的吴小牛努努嘴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将军一个令。”
巫贵转头瞥了一眼吴小牛,见他正用长竹筷在沸腾的油锅里翻动着黄黄的油条,鼻子哼了一声说:“小洞里爬不出大蟹,抠肛门吮指头也发不了大财!什么狗东西跑皇塘来了。”
吴小牛是吴小花的弟弟,十四岁学厨师,出师后跟师傅干了三年,以后单干。今年中秋节,蒋兴去看望二位老人,看到吴小牛生意不好歇在家里,便邀他来饭店干活,他说考虑考虑。蒋兴回家和妻子说了此事,妻子不赞成,她说:“老话说做生意莫用少爷、姑爷、舅爷,这三种人与老板关系亲密,不好管理,有毛病说不得,也辞退不得。”
蒋兴说:“饭店里都是荆德顺招的人,不往里掺点沙子什么事都不知道,况且小牛也不一定来。”
没想到过了几天,吴小牛来了,人老实勤快,菜也烧得好,他住在店里,早上起来磨豆浆,有空就帮助烙烧饼、炸油条。他听到巫贵含沙射影,便对他说:“巫师傅,我炸的油条一根一两,你可以去秤,可以拿去和别的饭店比,要是份量不足,比别人家小,我吴字倒着写。”
巫贵把嘴里一口油条咽下,“嘿嘿”冷笑一声说:“吴字倒过来写,不是两脚朝天,那东西向上了?”
“你怎么说话呢?” 吴小牛皱起眉头问。
“我没和你说话,是你找我说话,你先放屁啊!”
“你才放屁呢!”吴小牛也火了,眼中射出两团火。
“哎呦,臭气都过来了,这早饭没法吃了。”巫贵抓起半段烧饼油条往门外走,正碰上从街上进门的蒋兴,他恶人先告状:“蒋掌柜,你们店里伙计可越来越凶了,我都说不得话了。”
吴小牛眉毛一道降低一道扬,刚要开口,蒋兴朝他摆摆手,拍拍巫贵的肩膀说:“对不起,巫师傅,先忙你的;伙计们说得不对是我掌柜的责任,我向你赔礼道歉,你大人大量,我一会儿教训他。”
蒋兴等忙完早餐,把吴小牛叫到后面库房,问怎么回事,吴小牛一五一十地说了,蒋兴指着一桶正在发的豆芽说:“发豆芽离不开水,我们开饭店离不开常客,巫贵是常客,不能得罪,他说就说两句,你就左耳进右耳出,不要跟他计较。”
吴小牛眉毛闪动着说:“都是荆德顺做好人惯的毛病,看人下菜碟,有的人沾便宜习惯了,不沾便宜不痛快,就鸡蛋里挑骨头。荆德顺拿饭店的钱做好人,烂肚子的鱼、死母猪的肉他都收,不是砸店里的牌子么?”
“有这样的事情?”蒋兴吃了一惊,两道剑眉竖了起来,气愤地说:“在哪里?去看看!”
蒋兴跟着吴小牛来到厨房,早上收的食材有的摆在大案板上,有的一筐筐搁在地上,蒋兴闻到了臭味,把鱼筐里的鱼往地上一倒,白花花的一堆足有四、五十斤,草鱼、鲑鱼还有活的,摇头摆尾地挣扎着;鲢鱼都是死的,有七、八条眼珠子都变白了,鼓在外边,有了臭味。吴小牛又领蒋兴去看案板上两扇新买的猪肉,颜色暗红,说:“一看就是死母猪的肉,也有味了。”蒋兴用手指按了按肉,没有弹性,闻了闻有一股异味,心中怒火升起,对门口大声喊:“德顺!你来一下!”
荆德顺“唉”了一声,有点慌张地走进厨房,带着勉强的笑容问:“掌柜,什么事?”
“这是你收的货?鲢鱼都死了臭了。”
“红烧,多放点酱油,吃不出来。”
“把人吃坏了怎么办?这猪肉是母猪肉吧?”
“好像是吧。”
“什么好像?明明是母猪肉,还是死后杀的。”
“这个猪肉便宜。” 荆德顺嘴角上挑,鼻子胀大冒汗。
“便宜也不能要!做生意不能光想着赚钱!要讲良心,讲信誉;这臭鱼和死猪肉都不能要,叫伙计们抬出去埋了。”
荆德顺出去叫了两个伙计把死鱼和死猪肉装在一个筐里抬了出去。蒋兴随后对他说:“从明天开始收货采买的事你不用管了,由小牛负责。”
荆德顺半边脸阴半边脸阳,虽不乐意,也不好反对,点头答应。
蒋兴说:“我送你们四句话:经济会通守纪律,言词安全去雕琢,行事莫将无理错,立志宜与古人争。”
有人在外面叫蒋掌柜,蒋兴应了一声出去了。荆德顺脸色难看,对吴小牛说:“你倒会告状呢,我告诉你,皇塘是姓荆的天下,你到街上问问,有几家不姓荆,姓荆的一人一泡尿能把你淹死!你识相点,少和我作对!多跟你姐学学,多干活少说话,别老三老四的。我做厨子时你还没生呢!别跟我叫板,你会后悔的,弄不好死了也不知为什么死的。”
吴小牛面无惧色,凛凛然地说:“我不巴结谁,也不怕谁,凭良心做事,凭本事吃饭!”
荆德顺见吴小牛不买账,眼露凶光咄咄逼人地说:“你充好汉吧,你断我的财路,我会让你知道老子的厉害!”他气哼哼地踹了一脚黄鳝筐,筐子一歪,十几条一尺多长的黄鳝游到了筐外满地乱窜,荆德顺朝地上吐口唾沫,去了柜台。
中午,西街饭店生意很好,除中间一张桌子外,其余十几张桌子都坐了人,有的桌子菜已上,冒着热气,客人们喝酒划拳,大呼小叫;有的在等菜,没事便聊天说笑;伙计们有的倒茶、有的上菜,跑来跑去,屋里热闹喧哗,空气中混杂着烟味和酒菜肴的气味。
满脸横肉、一副凶相的荆二爷出现在饭店门口,他身穿青布长衫,头戴瓜皮小帽,倭瓜脸上是一对三角眼,一个大塌鼻子,身后跟着两个壮汉。有人马上起身跟他打招呼,有人大声喊:“荆二爷,桌子给您空着呢!”。荆二爷神情冷漠地朝招呼的人点点头,走到中间的空桌,脸朝街面坐下了,他大腿张开,转动了一下胖身子后,把一只脚放到凳子上,歪着头说:“怎么这么挤呀?”后边桌上的人听了,忙把桌子往后拉了拉,给他身后留出了一个空档。
荆二爷虽不是官,家里也不富,但在皇塘街面上却是有脸面、有势力的人。一是因为他的爷爷当过五年族长,二是他的母亲是丹阳知县的堂姐,其母喜欢仗势欺人,也鼓励儿子仗势欺人、为非作歹。他在家排行第二,为人又凶,人称荆二爷。有一次,他去茶馆,前面一个挑担卖茭白的小贩走得慢了点,他抬腿一脚踹向那人的屁股,那人跌倒在台阶上磕掉了两个门牙,鲜血直流,气得骂了句:“他妈的!”荆二爷上前一顿拳打脚踢,差点把人打死。药店陆掌柜的二女儿银凤长得有几分姿色,荆二爷对其垂涎欲滴,无奈自己已有了妻室,又无钱纳妾,只能看着银凤嫁人。银凤从娘家回去时天晚了些,就在路上被荆二爷挟持回家,过了一个晚上,天亮才放银凤走,娘家婆家均知此事,但都不敢吭声。
“德顺,听说新掌柜订了新规矩,什么狗屁规矩啊?”荆二爷阴阳怪气地问。
“吃饭交钱,不得欠账。”荆德顺手托着下巴低眉回答。
“老子没带钱,不能吃么?”
“掌柜没说,你就点菜吧。”
“那好,伙计过来,我点菜。”
荆二爷点了红烧青鱼、酱肘子,还有三个炒菜、四个冷盘,外加一坛黄酒。看到吴小牛离开时,他伸腿往走道上一搁,绊了吴小牛一脚,吴小牛跌跌撞撞差点摔倒。荆二爷嘲笑到:“这么大人了,走路也不看着点,跌跌撞撞像小孩一样。”吴小牛忍住火气,牙齿咬住嘴唇没有说话。荆二爷继续嚷道:“这饭店原先就是荆家祠堂的,姓荆的吃饭不要钱。现在还要交钱,还不得欠账,笑话!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有本事别在皇塘开饭店,搬宜兴去!老子今天就不给他钱,看能把我怎么办,还能把我那东西咬了!哈哈哈!”
有的人觉得荆二爷今天是寻衅闹事来了,待会儿有好戏看了,便慢慢吃等着看热闹。过了半个时辰,荆二爷吃饱喝足,要了块毛巾擦擦嘴,拿了根牙签边剔牙别往门外走,吴小牛上前拦住,说:“荆二爷,您还没结账呢。”
“给老子记上账,下次来付;老子欠了不少了,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掌柜不让记账了。要不我跟你回家拿。”
“跟你个鬼!”荆二爷对着吴小牛胸前就是一拳,吴小牛往后一仰背靠在黑漆柜台上,荆二爷又顺手端起身边桌上的一碗热茶往吴小牛脸上一泼,大叫道:“老子就是不给钱,以后天天来吃,把西街饭店吃垮!哈哈。”说完狂笑着带着两个壮汉往东街而去。
有个围观的人低声说:“仗势欺人,吃饭不给钱还打人,没王法了。”
身边的人捅捅他:“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别没事找事。”
晚上,吴小牛躺在床上睡不着,想想自己受荆德顺的气,挨荆二爷的打,心情很是郁闷;想着还是单干厨师好,走东串西虽然苦一点,挣得少一点,但是不受窝囊气。
“小牛!小牛!”墙外有人叫,吴小牛听出是黄毛八斤的声音,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打麻将,三缺一。”
“我看店呢,去不了。”
“没人偷,玩一会儿吧,这么早就挺尸睡得着吗?”
吴小牛犹豫了一下,起身穿衣,跟着黄毛八斤去小白毛家打麻将。天上没有月亮,星星倒不少,风有些大,刮着树叶草屑在街上跑,有灰尘迷了吴小牛的眼睛,他便揉边往前走,脚下被一块砖头绊了一下,差点跌倒。更夫敲着竹梆子由远而近,走一会儿叫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吴小牛听到竹梆子声,想到了竹匠,他学过三个月的竹匠,知道竹匠有许多绝技,行内规矩传男不传女,传儿媳不传女婿。行俗认为,丐帮中的打莲花落和吹竹筒的两帮是师弟,这两帮不向竹匠乞讨,如果他们的响板和吹筒坏了,请竹匠修理,竹匠也从不收钱。小白毛说他也做过几个月竹匠,吴小牛并不相信,觉得是他急中生智说的瞎话。有一次,小白毛到饭店吃了饭喝了酒想不给钱,吃完了把饭店的筷子藏起来,自己拿出一双黑筷子大声嚷嚷,说饭店给他黑筷子用,把他当死人,钱不能给,还要饭店给他放炮仗去晦气。吴小牛从他身上搜出来饭店的筷子,给他两个耳光,要罚他交双倍的钱,小白毛可怜巴巴地说:“我没钱,就饶我一次,我学过竹匠,我帮饭店做一百双筷子。”
“好吧,一个月内交来筷子。”
二十天后,吴小牛收到小白毛送来的筷子,长长短短、有粗有细,一看就不像竹匠干的活。
小白毛家两间屋子,老婆带着女儿在里间睡觉,四个人在外屋方桌上打麻将;对角两盏油灯,灯光昏黄,照着吴小牛、黄毛八斤、小白毛和周老三四张黄瘦的脸。他们都是没钱的人,赌注就是和一局三文钱。
小白毛坐在上首,交叉双腿,一只手撑住下巴,打出一张牌,对吴小牛说:“听人说,厨子不偷死老婆,你老婆死了,是不是因为你到人家干活不偷东西啊?”
吴小牛坐在他对面,摸着鼻子说:“我也偷过,不过很少,都是有钱又小气的人家,便偷一点。”
周老三坐在东侧,两膝并拢两脚外八字张开,鼻孔朝向吴小牛问:“有人看着,怎么下手呢?”
“切肉丝时,一手抓一块抹布,切上几刀,抹布一抹,肉丝沾在抹布上,回家一抖,一盘肉丝菜就有了。”
小白毛说:“你也偷过,老婆怎么也死了呢?”
“她是痨病,看不好。”
“死了几年了,该再找一个了。”周老三说。
黄毛八斤坐在桌子西侧,双手抱在脑后,语言含糊不清地说:“找什么呀?一个人多好,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去哪去哪,没人管,没人烦,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小白毛嘲笑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倒想娶个漂亮媳妇,能行吗?别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黄毛八斤嗫嚅着嘴不知说什么好,小白毛和周老三看着他的窘样都咧着嘴笑,吴小牛没笑,伸手去摸了一张看了看高兴地说:“自摸,又和了,唉,不玩了,睡觉吧。”
黄毛八斤不同意,说:“你赢了不能说歇,还得玩。”小白毛和周老三也还要玩,吴小牛没办法又继续玩了一个多时辰,隐约听得外边有鸡叫声,四个人才散了,各自回家睡觉。
吴小牛睡得晚、醒得晚,早上开门他正睡得香,做着娶妻当新郎的美梦时被人推醒了,他揉揉沉重的眼皮问:“什么事?”
“饭店进贼了,钱柜被撬了!”伙计阿亮着急地说。
吴小牛大吃一惊,完全清醒了,忙穿上衣服来到前屋。柜台里面很乱,地上有一只铁抽屉,还有纸墨笔砚印台等物品。荆德顺站在柜台入口处,表情严肃,看到吴小牛厉声责问:“昨晚你守夜,店里进贼,钱柜被撬,你没听到动静?”
“没有啊。”
“你一直在屋?”
“出去打了会儿麻将。”
“你看你!蒋掌柜怎么说的?守夜还出去玩?出了这么大事,银子被偷,账本都没了。”面对荆德顺的指责,吴小牛无言以对,他很悔恨,晚上真不该去打麻将,盗贼肯定是趁屋里没人下的手,最大的损失是账本没了,那应收账款的一千多两银子打水漂了,空口无凭怎么要账呢?他很内疚,陷于自责的痛苦中,难过得快要哭了。
“蒋掌柜来了,蒋掌柜来了。”站在门口张望的阿华兴奋地喊道,围在柜台边的伙计们让开,让蒋兴进到柜台里面去。蒋兴神色凝重,问荆德顺都丢了些什么,荆德顺说:“银子四、五十两,欠账的账本,别的没少。”
蒋兴说:“这个贼也怪,账本也偷,看来他没少来吃饭,欠的账不少。”他看伙计们都在围观,说:“大家先去忙吧,门开了,生意要紧,照顾客人要紧,有什么情况会告诉大家。”伙计们答应一声,回到各自岗位,开始干活,风箱又“呼呼”地拉了起来,油条也下了锅“噼里啪啦”炸响着,屋里又是一股油烟味。
蒋兴在曲尺形的柜台里面弯下身子仔细查看,靠墙的铁柜是铁打的,上中下三个抽屉,三个抽屉的锁都被撬掉扔在墙脚,上边两个抽屉拉开了一半,最下边的一个被抽出来搁在墙边,柜底是厚厚的尘土,大概有百多年没有清理了。一条百足虫从灰尘上爬过,留下一条小沟样的痕迹。蒋兴看着那脏兮兮的尘埃,心头也似蒙上了一层灰尘,有点压抑和难受,在街上做生意难,讲义不赚钱,讲利得罪人。皇塘荆氏人多势众,地痞流氓跟着起哄,记账欠账的好多成了呆账糊涂账,操心费力赚不到钱。如今账本没了,欠的银子都打了水漂,多少年是白干了,开饭店还真不如置几十亩地租给人种,到时收租,收入稳定不用操心。他心情沉重,拿起小笤帚,轻轻扫柜底的灰尘。灰尘扫去,柜底板上有一块布帛,蒋兴伸手取出打开一抖,是一块二尺见方的白绢,上面有字,摊在地上仔细一看,是荆家祖先康熙十六年重修饭店时写的店规、家训,家训有扬善惩恶等条款。惩恶有:“恶不必定是杀人放火,为奸为盗,极不孝不悌者,或设计谋折人家私,或依贫仗老放泼撒赖,或阴挑起事,或纠众聚殴酗酒骂市”。店规中有:“荆氏族人到饭店吃饭不付钱、欠账不还视同偷盗;掌柜、财务、伙计贪污盗窃、徇私舞弊,严惩不贷;凡荆氏族人,轻者按家法处,重者呈官处治”。在惩治条款中有“对甘心化外、已坏乱我家法,得罪于祖宗者,不许其入祠与祭,怙恶不悛被人禀呈者永逐之祠外,谱削其字与行,或会同合族贤达会议,呈官处治”。
荆德顺隔着柜台伸长脖子,看到了有关条款和下边的祠堂大印,问:“是什么东西?”
蒋兴说:“好像是你们荆家的店规家训,我准备给荆族长。”
“先让我看看。”
荆德顺双手抓住白绢从上往下看,看到下边脸色变了,手有些颤抖,额上有汗渗出。他有些惶恐不安地说:“蒋掌柜,这钱柜被撬、银子和账本丢失我也有责任,我没把账管好。”
蒋兴看他脸色苍白,双手扒在柜台上,似乎有些站立不住说:“你身体不舒服?就回家歇歇吧。”
“我最近老头晕,字也看不清,账房这摊子事儿怕干不了了,换个人吧。”
“也行,你和小牛交接一下,先回家歇歇吧。”
荆族长听说西街饭店被盗,又听说在被盗的钱柜底下发现了荆氏宗祠康熙年间的店规家训,带着人过来了。见了蒋兴双手一揖,说:“蒋掌柜,没想到在皇塘街上发生西街饭店盗窃之事,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蒋兴说:“族长没想到的事还多呢,吃饭欠账的记账本也没了。”
“偷账本干什么?”
“怕要账吧。”
“看损失大不大,要不要报官?让欠钱的自报自交。”
“算了,低头不见抬头见,反正这饭店我也不想办了。”
“蒋掌柜何出此言?西街饭店办得不错,菜的味道也好。”
“好多人吃饭不给钱,欠账也不给,没办法呀;你想要钱,钱不给还要打人,我都害怕。”
“朗朗乾坤还有这种事?没王法了。”
“你别不信,没王法的人又来了。”蒋兴指着高昂着头,大摇大摆走过来的荆二爷说。
荆二爷还没进门,就大声嚷嚷:“都到西街饭店吃饭,账记到我荆北虎名下,千年不赖、万年不还!”
“荆北虎!你胡说什么呢?”荆族长厉声斥责。荆二爷听到有人训他,刚要发作,一看是族长,吓了一跳,脸上佯笑,点头哈腰说:“族长,您来吃饭?”
“有钱吃饭,没钱滚蛋!把口袋里银子掏出来看看。”荆族长大声说。
荆二爷伸手在几个口袋里摸摸,只摸到几文小钱,问问跟随的两个壮汉也都身无分文。荆族长怒斥道:“滚!以后再来白吃,丢荆家脸面,打断你们的腿!”
荆二爷唯唯诺诺,转身溜走了。荆族长说:“以后荆氏族人再有来饭店白吃白喝的你就告诉我,我按族规处治,家风都让他们败坏了,荆家名声也让这些狗东西败坏了,荆王遗训都当耳旁风!”
蒋兴说:“多谢族长支持,有族长这个态度,西街饭店我还要开下去。”
荆族长说:“听说在钱柜里发现我家祖先的家训店规,能让我看看么?”
蒋兴从抽屉里取出白绢在柜台上摊开。荆族长手摸着白绢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感慨地说:“老祖宗说的都是金玉良言,我荆家作为汉后世家,江南望族,都是历代先祖重法重教、以风化人,才能长盛不衰。我们作为子孙要遵从教诲,把好家风发扬光大。蒋掌柜,这祖宗之物我拿走了,要把它挂到祠堂里让族人们时时看之,你不会舍不得吧?”
蒋兴说:“物归原主,我怎么会舍不得呢?只是请族长在春秋二祭时,顺便说说吃饭给钱的事。”
“放心。姓荆的再有来吃饭不给钱的,不说怪你,不管怪我,我就不信家法族规管不住一张嘴!”
荆族长把白绢折叠起来握在手中,如握着一个宝贝,谢了蒋兴回祠堂去了。
吴小牛从厨房出来对蒋兴说:“姐夫,这事儿肯定是荆二爷、荆德顺和黄毛八斤串通起来干的,骗我去打麻将,这边动手。我去找黄毛八斤,问清了到县衙去告他们!”
蒋兴摇摇头说:“算了,账本没了,就当饭店施舍行善,就当舍钱买义,予之为取,得一批回头客。老话说,家怕三漏,锅漏、屋漏、人漏。荆德顺不干了,荆家的人管住了,这人漏就堵住了,从头慢慢来吧,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
随着时光流逝,蒋兴这番话逐一兑现言中,西街饭店因不讨旧账得人心,加上货真价实、价格公道、菜肴实惠、料精而广、味厚而丰,连年盈利。荆二爷被族长训斥之后不敢再到西街饭店吃喝生事,便去东街吉隆饭店吃喝,也是吃完嘴一抹就走,谁知吉隆饭店掌柜伙计不怕他,扯住不放,双方大打出手,吉隆饭店死了一个伙计,荆二爷也被打成重伤,抬回家不到一个月就一命呜呼了。他的死讯传出,街上好几家店铺的伙计放起鞭炮,“噼噼啪啪”像有喜事似的。
荆德顺从饭店回家后无所事事,便打麻将、抽大烟,不到一年,从饭店贪污的银子便挥霍一空,囊中羞涩又要赌又要抽,便借高利贷,赌时便偷牌,被人发现了就挨打,债还不上就又偷,被抓住又是一顿毒打。三九寒天的晚上,逼债的人敲门,他顾不得穿衣服从后门逃出,藏别人家猪圈里。天亮,主人家提着饲养桶喂猪,发现只穿了一条内裤的荆德顺怀抱三把稻草冻僵了,人屈腿坐着,像和尚打坐。有人说他“命里一尺,难求一丈;贪心不足,恶有恶报。”
黄毛八斤死得更惨。他被狗咬伤得了疯狗病,浑身又疼又痒,药治不好,在床上打滚喊叫,用手抓,抓得浑身血肉模糊,还是难受便用牙齿啃咬,把手指和脚趾都咬断了,流血不止而死。他孤身一人,臭在家里无人埋。蒋兴听说后,请两个乞丐帮忙,用芦席卷了,拖到大坟园里埋了;两个乞丐在饭店免费吃了五天很是高兴,对蒋兴说:“掌柜的,再有埋死人的事就叫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