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蒋兴离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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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3年4月,蒋坡村杨花飞白絮,楸树粉花盛开,到处是雪一样的絮、山一样的花。
此时,中国处于康乾盛世末期,经济总量占世界第一位,人口占世界三分之一,丝织品、茶叶、瓷器畅销世界各地,巨量白银流入国内。与此同时,世界发生了变化,西方第一次工业革命,蒸汽机投入使用,推动了机器的普及和发展。西方工业革命的浪潮和殖民贸易,在随后的几十年里,将不断地敲打着清帝国的围墙。可此时,多数国人对外面的世界茫然无知,只知道东洋鬼子个儿矮小,贪利凶恶,西洋鬼子个儿高大,蓝眼睛高鼻子。
蒋坡人多想着自家事,想衣食住行,想生儿育女,想孩子读书做官。在生孩子这件事上,多数人家有了女孩想生男孩,给女孩取名“招娣”、“来弟”,可接下来生的还是女孩,男孩千呼万唤就是不来。有的人家有了男孩想生女孩,防火防盗防生男,可防不胜防,稍不留意又一男孩出生了。蒋先昆家便是如此,不想再生男孩,1803年又生了一个小男孩,取名蒋兴。
蒋兴出生前,家里已有二男一女。对于生女孩,蒋先昆夫妇不发愁,女儿不愁嫁不出去,无非是陪嫁多少,有钱多给,无钱少陪。对于男孩,要找个好人家就难了。为了防止再生孩子,夫妻俩采取了严格的分居措施。有一日,蒋先昆应邀去街上中药店老板家做客。饭桌旁的长条几上摆着六坛子中药材泡的补酒,有虎骨、人参、鹿茸、蛇、牛鞭、肉苁蓉等等。老板问蒋先昆喝什么酒,蒋先昆说“随便”,于是老板舀来了壮阳补酒,他觉得酒好,连喝六杯酒。晚上上床,身体中部崛起,坚挺不倒,辗转反侧难入眠,忍无可忍便提着中式大裆裤来到西屋,欲行房事。妻子不允,怕小不忍乱大谋,可经不住丈夫甜言蜜语和承诺“要流就拿出来”。“你听,猫都闹春了。”妻子侧耳一听,外面确有猫叫,如婴儿啼哭,声嘶力竭,莫非春天真的来了?她感到身体燥热,眼前出现春耕的繁忙景象。春雨淅沥,土地湿润,冬休后的大牯牛精力充沛,低头弓腰,犁地前行,浪翻波涌,破土万顷,十几个来回深耕之后,满头大汗,感觉愉悦和兴奋。耕地就要播种,种子生长后果严重,妻子怀孕了。自从知道这肚子里来了不速之客,两口子便想了很多办法堕胎,先是吃了个把月乱七八糟的打胎药,无济于事,又在家里蹦跳、翻跟头,用小腿粗的门杠子在肚皮上碾压,可压迫越重反抗越烈,小家伙在肚子里拳打脚踢,就是不下来。让他出来时,又胎位不正难产,她用尽力气还是不行,接生婆只好用刀开大口子,无麻醉侧切,疼得她死去活来。剧痛之时,她恨丈夫,只顾一时之欢,让她痛苦;她恨腹中生命,毫不懂事,千呼万唤不出来,让母遭罪。折腾了两个时辰,孩子出来了,她头发散乱,汗水湿透衣衫,下身满是血污。她看到新生儿子,听到儿子响亮的哭声时,她没有笑,只有泪和悔恨。
历尽艰难出生的蒋兴,在各方面都比大两岁的二哥蒋昌优秀。首先是体质好,从生下来到念完私塾几乎没生过什么病,而二哥蒋昌身体瘦弱多病,每年少说要看十几次郎中,吃几十副中药。到蒋兴十三岁时,个儿已比二哥高出了半头,而且眉清目秀,有健美男子形象。蒋兴身体好力气大,十五岁时,村上一百二十斤的石锁,一只手便举过头顶,脸不红气不喘。他的性格脾气也好,见人打招呼懂礼貌,不打人骂人。蒋昌有些结巴,不大爱说话,说话就大吼大叫,怕轻声细语别人听不清,不高兴就骂人。蒋兴人聪明、学习好,私塾里的四书五经等课程,蒋昌大一岁,念了八年才念完,蒋兴六年便念完了。他记性好,悟性也好,好多文章一遍成诵,先生讲的东西他举一反三,令教书先生赞叹。他对蒋先昆说:“蒋兴真是个读书的种子,是可造之材,他在私塾念书可惜了,应该去苏州的书院,念个三年五载,肯定金榜题名。”父亲听了很是高兴,很是喜欢蒋兴。
不知是怀孕时遭了罪,还是母亲怜悯弱者,母亲喜欢蒋昌,不喜欢蒋兴。蒋昌吃奶吃到五岁,蒋兴吃了五个月就不给奶吃了,让蒋兴喝米汤,把奶让给二哥吃;家里有好吃的给蒋昌吃,不给蒋兴吃,母亲说体弱多病的人要吃得好些;家里来了客人桌上坐不小,母亲都是不让蒋兴上桌,等大家吃完了,才让他上桌吃剩饭剩菜;洗澡蒋昌用温水,怕他凉水洗了伤风,蒋兴一年四季是河水,说他身体好不会伤风;家务让蒋兴做,不让蒋昌插手,说身体好的人应该多干活。蒋昌爱睡懒觉,常睡到日出三竿,她都不说,早饭还给加热;蒋兴有一天起晚了,她打他屁股,不让吃早饭。蒋昌犯错,她一笑了之,蒋兴犯错,她大打出手,或是一耳光,或是抄起棍棒劈头盖脸地打。
父亲有看法,又怕老婆,便婉转地说:“我听人说,长大有出息的孩子,从小勤劳、常做家务,早睡早起、不睡懒觉,勇敢、胆子大。”
处处向着蒋昌的母亲说:“你的意思是蒋昌没出息,蒋兴有出息。”
“我的意思是蒋昌有些地方要改改。” 蒋先昆低声说。
“不用改,蒋兴有出息就行了。”妻子翻了翻白眼说。
“祠塾陈先生说,蒋兴是可造之材,建议送去苏州书院念书。”
在西屋的蒋昌听到了父母的谈话,从里面出来,倚在门框上说:“我也要去苏州念书。”
母亲板着脸说:“考官太难,念了也没用,苏州谁也别去!”
这一天,秋收秋种已经结束,扬晒完毕,颗粒归仓了。按照往年的习惯,蒋先昆拿出渔网,修补一下准备到太湖里捕鱼。蒋先昆低头查看渔网上的洞,看到蒋昌提着鸟笼出门了,心想蒋昌过几年要出家了,老游手好闲不行。他对在竹竿前晾晒衣服的妻子说:“蒋昌过两年要出去了,得干点什么,也挣些银子带走。”
“干什么呀?”
“孩子舅舅不要一个帮工吗,他也给钱,让蒋昌去吧。”
“他肯去吗?弄船苦。”
“我和他说一下。”
舅舅做贩运生意,家中有条运货的大木船。以前是南来北往什么都运,这两年被丁山瓷窑的柯老板包下来运木柴,每月一趟往返于茅山丁山之间。俗话说:天下三样苦,打铁弄船磨豆腐。弄船顺风顺水还好,扬起帆把稳舵就行,若是逆风逆水,就得用竹篙撑,拽着绳子拉纤。寒冬时节滴水成冰,刺骨的凉水从篙上流到手上,皮肤刀割一般疼痛。赤日炎炎的夏天,光着脚和上身在晒得发烫的河堤上拉纤,肩膀被麻绳磨得红肿,晒得黑亮的后背上渗出一层白白的盐霜。舅舅原先雇了两个船工,其中一个嫌苦不干了,便想再雇一个。
父亲等蒋昌提着鸟笼回来,便说让他去舅舅家帮忙弄船事。
“我不去!弄船太苦了。”蒋昌态度坚决声音很大地说。
“舅舅要一个人,你不去谁去?”
“蒋兴力气大,他去。”蒋昌不假思索地说。
妻子知道蒋昌怕吃苦,他说让蒋兴去,她也赞成:“就让蒋兴去。”
蒋先昆没有吭声,心里很难受,手心手背都是肉,他看看十五岁的蒋兴,虽然个头长得和自己差不多高了,但身子骨还嫩,弄船太苦了,他有些舍不得。
蒋兴在屋里听到了,走到门口说:“我去舅舅家弄船。”
母亲说:“你要去就去,准备一下,明天就去。”
“好,我这就去准备。”蒋兴高高兴兴去自己的房间了。
蒋兴不怕苦,觉得弄船好玩,他乐此不疲;另外,舅舅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跟着舅舅听他说说能长见识,他很快做好了准备工作。第二天一早就起身,吃了早饭,带了行李,便去了舅舅家,帮舅舅弄船运木柴,舅舅按船工一样给工钱,一年十五两银子。
蒋先昆原想让蒋昌去,他大一点,在家什么也不干,没想到蒋昌怕吃苦,不肯去。蒋兴走后,蒋先昆对妻子说:“蒋昌什么也不干,到时候就空手走?”
“我想好了,不有一堆砖瓦么,卖了给蒋昌钱。”
早在老大成家前,家里就买了一千青砖两千灰瓦,堆成一个方垛一个圆堆,准备盖新房。那时媒婆带女方父母来看人家,一般都是先看房后看郎。看房时,女方对三间旧瓦房皱起了眉头。蒋先昆便带着他们去看屋后的砖瓦,信心满满地说:“两年内再盖三间庭屋。”可等到孙子五岁时,还是那三间老瓦房。冬天夜长,夫妻在床上闲聊起盖房之事,妻子笑话说:“两堆砖瓦骗了一个媳妇了。”
蒋先昆问“还盖不盖。”
妻子笑道:“等孙子结婚再盖。”
此时想起,蒋先昆说:“你以前不是说砖瓦给孙子结婚盖房用么?”
“一代管一代,先给蒋昌。”
妻子如此说,蒋先昆也无语。
过了一段时间,蒋先昆夫妇便考虑蒋昌蒋兴的去处。两人的想法是离家不要太远,要知根知底最好是亲戚,家境条件要好一些。蒋兴无锡的二姨家符合这个条件,她家在城里有商铺,在乡下还有六十亩水田。三个女儿中,准备留二女儿在家招女婿,二女儿比蒋昌小一岁,比蒋兴大一岁。二姨从小就喜欢蒋兴,说“女大一”是吉祥发财的婚配组合,蒋先昆同意,可妻子不同意。
还有一家是族弟蒋先云家,他家在丹阳皇塘何家庄,有三间房,十亩地,也算是小康之家。家有两个女儿,瘟疫流行时二女双亡。妻子悲伤过度刺激太大得了精神病,原先准备入赘一个儿子给他家的大连襟改变了注意。蒋先云无奈,到祠堂聚餐时向蒋先昆提出过继一个儿子给他,免得百年后关门绝户,族长也在一旁帮蒋先云说话。蒋先昆和妻子商量后,答应过继一个儿子给蒋先云,蒋先昆想过继蒋昌,妻子要过继蒋兴。此事蒋昌知道了,他对父母说,他不去何家庄,要逼他去,他就去死。蒋兴知道后,不愿父母为难,主动提出二人换一下。他说:“苏常熟,天下足,皇塘在常州西门外,也是好地方,二哥不去,我去吧。”
父亲说:“这也不是买东西,还得你二姨家要蒋昌呢。”
母亲说:“看看兄弟俩,谁与兰香的生辰八字相合。”
父亲说:“也好。”
母亲去无锡二妹家要了兰香的生辰八字,说要请算命先生算算。过些时日便给二妹回话,说蒋兴和兰香八字不合,难以白头到老,又说蒋昌和兰香八字倒是相合,婚后有财运还多子多福。二妹不知是姐姐做了手脚,虽喜爱蒋兴但也不敢与命运抗争,便同意蒋昌上门。蒋昌离家结婚之日,蒋兴和舅舅都没去。他们的船还航行在大运河上,蒋兴穿白色对襟褂子,腰间系黑布带,下身穿黑布裤子,赤着脚弯着腰拉纤,汗流浃背的他光着膀子拉纤,粗粗的纤绳勒在长着硬茧的肩膀上,一步一叩首地向太湖行进。
六月中旬,离蒋兴十八岁生日还有一个月,这是蒋兴最后一次随舅舅运输木柴。回家后,他将背起行囊,到一百多里外的何家庄蒋先云家当义子,为二老养老送终,顶门立户;他将在一个新的地方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并了此一生。
中午,装满一船杂木的大木船从漕河进入长荡湖,百里湖面一望无际,湖水清澈碧绿,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湖岸上垂柳依依,岸边水中芦苇青翠丰茂,有鸥鹭在空中飞翔,水面上有三五成群的野鸭在游弋觅食,平静如镜的湖面被划出一道道波纹,野鸭“咕咕”的叫声此伏彼起。湖中船只不多,多数往宜兴的船只走大运河,虽绕远一点但没有湖匪侵扰。蒋兴他们也很少从这边走,这次是蒋兴想看看长荡湖的风光,说以后不弄船就不容易来长荡湖了。远处的大涪山像一大青螺卧于碧波之上,青螺周围全是各种树及芦苇,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花。一群鸟从大涪山上飞出,在湖面上盘旋着,和蓝天一起倒映水中,湖面上开始起风,碧波缓缓荡漾。船升起半帆,不用摇橹撑篙,不快不慢地向湖心驰去。船工阿根在船尾掌舵,舅舅和蒋兴坐在船头聊天,竹篙斜搁在身边,竹篙下端的铁尖形如古代战戈,被泥沙磨得锃亮,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要不是时间紧,真该空船时去一趟皇塘,到何家庄你义父家看一看的。”舅舅有点遗憾地说。
“过个把月就去了,还看什么?”
“去何家庄也好,毕竟是本家同族,一笔写不出两个蒋,只是比你二姨家差远了,离家又远,让蒋昌享福了。”
“他好我也高兴,自己出力花自己挣的钱更开心。”
“你们蒋家祠堂乱七八糟的规矩多,小的不留,老的不养,六十岁过了就得死了才好。”
“祠堂也有难处,就那么多田产收入。”
“人老了还是要靠自己,能动能干活,像老鹰一样。”
“老鹰挺好,吃老鼠吃蛇,不过抓人家小鸡不好。”蒋兴笑道。
“老鹰在鸟中寿命最长,能活七十多岁,但到四十岁时,身体就有问题,它的嘴弯到了胸前,翅厚难飞,趾秃难捕猎,需要脱胎换骨;它就飞到悬崖峭壁,先在石头上磕掉嘴,再拔翅毛拔指甲,半年后长出新的嘴、翅、趾,就能飞能捕食,能再活三十多年。人要像老鹰多好,嘴长新牙,白发变黑,返老还童。你别说,人有点像老鹰,过了四十身体就走下坡路了,晚上睡不着,白天老犯困。”
“舅舅,你到舱里睡会儿吧,有事我叫你。”
“好吧。中午睡习惯了,不眯会儿下午没精神。”舅舅起身进了舱门口,又回头说:“过大涪山时离远点,多加小心。”
“知道了,我和阿根说。”
太阳照在黄褐色的船板上,船板晒得暖暖的。蒋兴背靠在船舱板上,觉得很舒服,他看着清清的湖水,想起了老子名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此乃谦下之德也。”父亲曾写了“上善若水”四个字,贴在他和蒋昌的卧室墙上,大概也是要他们学会谦让吧。他觉得水的善德实际上是很多的,水既柔也刚,水滴石穿就是刚;水还有博大的胸怀,接纳百川,不拒细流;水还有远大的志向,一江春水向东流,奔向大海大洋,与水要去的地方相比,一百多里路怎么能算远呢?
他遐想着,忽然发现船离大涪山近了,忙站起身来说:“阿根,船头歪了。”
“我要拉屎。”
“山上有湖匪,我来掌舵,你在船上拉吧。”
“蹲在船上拉不出,有湖匪也不怕,抢木柴吗?山上多得是。”
蒋兴抬头朝大涪山看去,山不算高,树木茂盛,像层层绿帐裹住了山体,树丛中可见一处寺庙的翅檐屋顶。就在此时,听得有人大喊:“救命啊!救命——”只见两人从岸上跳下,拨开芦苇,奋力朝船游来。岸上两个黑衣汉子,一胖一瘦,手中拿着二尺长的砍刀,朝船上人大声嚷道:“不许救他们,他们是土匪。”
水中的二人,一个游得快,很快靠近了木船,另一个似乎不大会游泳,两只手乱扑腾,脚也不会蹬水,身子一窜一窜的,前行得很慢。这时芦苇丛中划出了一条小船,一个光膀子的人摇橹,一胖一瘦两个汉子一个站在船头,一个站在船中,船很快追上了在水中挣扎的男子。站在船头的黑衣汉子手起刀落,像砍西瓜一样削去了半个脑袋,鲜红的血在水中扩散。蒋兴把竹篙细的一端伸到水中,小伙子抓住竹篙,蒋兴将他拖到船边,抓住他的手一拉,小伙子上了船,筋疲力尽地坐在船板上,白裤白褂和头上的水往下流着。他眼中含泪,看水中死了的同伴,痛苦地叫了一声“阿牛!”
舅舅被叫喊声惊醒,从船舱出来,命令道:“船往南,快摇橹,阿兴我们撑船!”阿根紧张中没了便意,一只脚稳舵,双手用力摇橹,舅舅和蒋兴站在船两侧挥篙撑船,船很快离开岸边驶向湖心。
“停船!停船!”小船轻巧速度快,很快追到了大船后面,可以看到大声嚷嚷的瘦高汉子脸上的刀疤,有一寸长,三角形。他举起明晃晃的砍刀,威胁说:“把那山匪扔下,要不让你们一起死!”
蒋兴冷笑一声,大眼睛盯着刀疤脸说:“贼喊捉贼,谁是匪?”
说话间,小船船头已超过了大船船尾,瘦高汉子咆哮道:“别不识相!别后悔!”舅舅见瘦高汉子摆出要跳船的样子,举起竹篙像叉鱼一样扎了过去,一下扎中脖子,那人“哎呀”惨叫一声,跌落湖里。蒋兴也举起篙向站在小船中间的矮胖子戳去,那人一躲顺手抓住了篙头,二人拉扯起来,蒋兴力大,那人被拽下船落入水中,他一手划水,一手举刀欲上船来,蒋兴用篙头连戳几下,那人便后脑开花,后背朝上,趴在血水中了。摇橹的汉子见形势不妙,调转船头欲跑,蒋兴举起竹篙像扔飞镖似的朝那人扎去,不歪不斜正中头部,“咣当”一声那人掉入水中,小船无人,横漂在水上。
“真厉害!”被救小伙子大声喝彩,他从木柴堆上抽了根二尺多长的木棍,也没派上用场,有些遗憾地又插入木柴堆里。
木船到了湖心,调整航向往东,此时风大了,黄白色的船帆升到了顶,帆受到风力后弯鼓起来,船速更快了。船头破浪前行,清清的湖水用力撞击着船体,发出“哗哗”的响声。白衣小伙子湿衣服粘在身上,凉风一吹冷得发抖。蒋兴领他到船舱,拿自己的换洗衣服给他穿上,又给了他一块在金坛东门饭馆买的烧饼。小伙子换上衣服,吃了东西,身上暖和了,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蒋兴注意到小伙子长得较黑,身体健壮,鼻下人中处还有一颗痣,如一粒红小豆。
“今天多亏你们,不然没命了。”小伙子感谢地说。
“你们怎么得罪他们了?拼命追杀你们?你们上大涪山干什么去?” 蒋兴眼睛看了一眼渐行渐远的大涪山。
“到八里庄走亲戚,阿牛说大涪山好玩,普门禅寺是小普陀,我们就过来玩玩,不想碰上仇家了。我看你功夫不错,有力气,扔竹篙挺准。”
“我舅舅有武功,跟他学了点防防身。”
“船到湖边我就下船,我家住在茅山脚下茅山村,我叫茅小龙,你们去茅山时到我家做客,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蒋兴去过茅山,是替茶店买茶叶的,他喜欢那里连绵的山丘,苍翠的林木,潺潺的溪流,缭绕的云雾,还有绿绿的茶树。他说:“茅山的茶叶好,形如果、香如栗、味甘醇,我喜欢喝茅山茶。”
说到茶,茅小龙来了劲头,眉飞色舞地说:“以前我们家种茶、炒茶、卖茶,我炒茶的技艺还不错呢。”
蒋兴饶有兴趣地问:“炒茶不就是在铁锅里把茶叶烘干么?还有什么讲究?”
“炒茶学问不少,要讲杀青手法、炒茶姿势、揉搓力度,火候是关键,火势要均匀;炒茶要用硬柴,恒温时间长,便于掌握火候,火势温吞会成红梗,火势太旺容易焦边;弄不好就炒坏了茶,炒伤了手。”
“炒茶还伤手?”
“大铁锅温度高,手法不熟练,手上烫起大水泡,痛得龇牙咧嘴是常事;炒茶要心静,做茶如做人,心地善良的人做出来的茶才圆润香醇。”
“你家种茶卖茶挺好的,为什么改行呢?”
“说来话长,我家在茅山西边,有八百亩茶园,茶的品质很好,好多茶商上门采购。清军江宁提督富春想在那一带搞一个打猎围场,茶园和山林每亩地只给二百文的补偿,等于霸占不给钱,我父亲和五个地多的茶农不同意,坚持不卖地。富春骗我父亲和五个茶农到茶屋里去谈补偿费问题,我父亲和五个茶农进屋后,门就被从外面系上,富春命令士兵搬来不少茅草堆在房屋周围,点火烧房,想把关在屋里的人烧死。大火烧起后,我父亲急中生智,想起屋里有一个暗道,几个人从暗道逃了出来,才幸免于难。茶园被霸占,一家人走投无路,我父亲带了一帮茶农上茅山与官府作对,干起杀富济贫的事。官府几次招安,说只要归顺,可以给我父亲一个什么副统制还是什么管带的官,我父亲说相信官府的话盐也要生蛆,一直没有下山。”
船驶进中江河口时,暮色苍茫。茅小龙下船,回头拱手作个揖,说了声“后会有期!”就走上河堤,慢慢消失在夜幕中。
蒋兴回望长荡湖,轻吟道:“长荡湖,一斛水中半斛鱼,大鱼如柳叶,小鱼如针锋,水浊谁能辨真龙。”
蒋兴从舅舅家回来,蒋先昆拿出黄历,翻了半天,确定了一个“宜出行”的黄道吉日。可是到了那天,电闪雷鸣大雨如注,大雨一连下了三天,第四天看似要晴了,中午时分又开始下,门外雨雾蒙蒙,屋檐下的水滴连成了线,平地上到处是积水。族长蒋三爷见蒋兴没走,很不耐烦,上门催问了一次,蒋先昆陪着笑脸说:“不下雨就送儿子走。”
这天吃过早饭,母亲走到门口看天阴沉沉的空中还飘着雨丝,自言自语道:“人不留天留。”
父亲有些忧愁地说:“就怕族长又来催。”
“不吃他家的饭,也不住祠堂的房,他催什么呀?他就是怕到七月,祠堂要多分半年粮。”母亲生气地说,随后转身去厨房准备中午的饭菜。蒋兴从西屋出来也站到门口看看外面灰黑色的天空,有雨丝随风飘进屋来,落到他的蓝布裤和黑布鞋上,他往后退了一步。
“蒋兴,你来一下。”父亲在东屋叫他,他进了门,见方桌上放着两本书和一些银子。
父亲指着《论语》和《康熙字典》说:“这两本书和银子你拿去装箱子里,省得走时忘了。”
“书我带走,银子就不带了。”
“这银子是祠堂给的,带上;你坐下,我和你说几句话。”
蒋兴坐下,看着满脸皱纹的父亲。
“我在《论语》书里夹了张纸条,可做座右铭。”
蒋兴打开书,纸条上写了两句话,一句是“耕读传家久,忠厚继世长”,另一句是“智者无忧,厚德载物”。“我记住了”,蒋兴说。
“我和你娘有些后悔,答应了先云,他妻子有疯病,我们有些担心。”父亲忧心忡忡地说。
蒋兴说:“我不怕,疯牛我都制服了,义母是个女人,还能比疯牛厉害?”
蒋兴说的是一年前夏天的事。村里一头大公牛疯了,满村子跑,扬起两把弯刀一样的双角见人就挑,接连伤了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后来冲进了祠堂。祠堂里的桌椅板凳被撞得一片狼藉,祖宗的牌位也被撞翻了十几个,急的族长跳脚,命令年轻力壮的男人们进去杀死疯牛,可壮汉们在门口看着,谁也不敢进去。蒋兴手里拿着铁锹正从田里回来,见没人敢进去,大吼一声冲进了祠堂。疯牛见人进来也吼叫着朝他冲来,蒋兴身子往粗大的银杏树后一躲,疯牛扑了个空,转身又奔过来,蒋兴动作敏捷又是一闪,几个来回疯牛气喘吁吁,体力大减,蒋兴双手握锹,对着疯牛的脖子就是一锹,由于力气大,锹一下从牛脖子中穿过,血流如注。疯牛摔倒下去,发出如闷雷般的声响。族长见蒋兴杀死了疯牛,喜不自禁地说:“蒋兴为祠堂做了好事,祠堂要奖赏你。”话虽这么说了,可祠堂最终也没什么表示,蒋兴并不在乎,此事也就过去了。
父亲目睹了儿子杀疯牛的事情,刚想说:“人疯了力气特别大,若动刀动棍的要小心。”就听大儿媳在堂屋说:“族长蒋三爷来了。”父子俩便从屋里出来到门口去迎候。
蒋三爷身穿青布长衫,脚穿黄色钉鞋,手里举着黑布油伞,走到门口,跺跺钉鞋上的泥,收起雨伞靠在门框边,进屋坐到了八仙桌的上首。他对蒋先昆说:“孩子离家都有些不舍,可仔细想想对家里对孩子都是好事。族里出去的小伙子多数日子过得不错,还有发了财考上官的,蒋兴人聪明能干,出去会有出息的。”
蒋先昆说:“三爷说得对,不是不舍,是天气不好,天晴了就走。”
“现在进入梅雨季节了,雨落起来就没个完。再说,夏秋大忙时候,落雨天不也要下田干活么?出门走路还能比下田干活难么?”
蒋兴看父亲被族长训得不做声,上前一步说:“三爷,你也别说难不难,你小孙子去年走,不也是过了生日才走的么?我离过生日还有十几天呢。去年我为祠堂打死疯牛你还说要奖赏我的,你说的话都忘了吧?”
族长有些尴尬,脸上堆笑说:“我哪能忘呢。你早走晚走我无所谓,有人在我面前说三道四的,我当族长的不说一声也不好。我今天来是提醒一下,走之前到祠堂给祖宗磕个头烧柱香,我还有事,走啦,哎,雨好像不下了。”
雨确实停了,天也亮了,大块的乌云随风往南涌,天空中出现了一块一块的蓝色。梁上的燕子发现天晴了,鸣叫着鱼贯而出,在屋上饶了两圈飞往田野觅食了。
父亲陪蒋兴去祠堂,先给祖宗烧香磕头,然后到前进大堂看家谱简表和族规。家谱简表和族规用墨汁写在白墙上。左侧墙上是家谱简表,家谱旁有一首励志诗:“骏马登程奔四方,落地生根处处长,年长异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朝夕莫忘亲命语,春秋需荐祖宗香,莫云富贵由天定,五尺男儿当自强”。右侧墙上是十条族规:一、孝父母。百行以孝为先,不孝者虽有班马之才、苏张之辩,终不能掩饰罪行。二、和兄弟。兄弟本属同胞,幼则相扶长则相随,不可煮豆燃萁,相煎何急。三、敬长上。长上或以辈尊、或以齿长,皆所当恭敬而勿犯者也。四、教子弟。人非师友不能广见闻,成学业。五、择婚姻。为子择姻为女择婿,乃终身大事,不可不慎。六、安生理。恒产恒心,圣贤重之;游手好闲,朝廷惩之。七、禁奸淫。淫为百恶之首,风化所系莫此为甚。八、禁奢赌。苦志勤俭,事无不成;败家之事非一,以赌博为甚,奢侈次之。九、禁盗窃。凡物各有所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十、禁争讼。争讼之事,或起于忿,或起于财;官府好恶不常,吉凶莫测,故君子知进退懂避让,舍忍而不争讼。
祠堂每年聚会聚餐一次。开席前,族长都要讲话和诵读族规。蒋兴在餐桌上最烦这个程序,只盼着族长早早讲完,早早开席,大快朵颐。平时到祠堂里对族规也是熟视无睹,现在一条条看下来,觉得十条族规很精辟,很有道理,做人做到这十条,也算正人君子了。
从祠堂出来,阳光也从云缝中射了出来,照在布满水珠的树上草上,晶莹透亮,照在坑坑洼洼的水上,闪射金光。有啄木鸟在一棵枫杨树上寻找害虫,头一俯一仰如榔头敲着木头,发出“笃笃”的声响,振动得雨水不停从树上滴落,落地有“滴答”之声。
蒋兴对父亲说:“人留天不留,明天吃了饭走。”
“我送你,先到无锡你二姨家,见一下你二哥,住两天再去。”
“不去无锡,从那边绕远了,还麻烦他们。直接从常州过去,爸也别送,没多少东西,你一人回来寂寞辛苦。”
“好吧,入乡随俗,到那边,要守规矩,凡事按人家的规矩办,与人为善,和村上人搞好关系,吃亏是福,不要和人斤斤计较,孝敬义父义母,多干活,不懂就问。”
“我记住了,爸还有什么嘱咐?”
“注意安全,保重身体。”
第二天,吃了早饭,家人和村上人送蒋兴上路,按规矩送到村口。父亲送得远些,一直送到往常州的大路,边走边叮咛,都是说了好几遍的话。蒋兴看离村已经五里多了,不让父亲送了,拿过父亲提的小藤箱说:“爸,别送了,你回去吧。”
父亲站住,微微下陷的眼窝里,有些湿润,又说起出村口说的话,“路上注意安全,去了写封信回来,有事就说,保重身体,有空回来看看。”
“我记住了,你和妈也多保重,我走了。”
看着转过身大步向前的蒋兴,父亲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突然觉得喉咙口被堵住了,更咽说不出话,眼泪不由自主流了出来,给人家做儿子难吶,儿子远行谋生父担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