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下 是去是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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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尸狼袭击水坝已经过去两天,市政厅前的广场上摆满了遇害者遗体,其中十八具盖上了白布——那是奥索尔的士兵。什么也没盖的是袭击水坝的加泰罗尼亚叛军,遗体右臂上系着的黄色丝带表明了他们的身份,在叛军身边还有一个密封的木箱子,里面装满了无法辨析主人的人体碎片。
前来参加葬礼的人们穿着深色的衣服,手上拿着从河边采来的白色小花。送葬者低着头轻轻地啜泣着,白布下的每一具遗体曾是他们的朋友、爱人、兄弟、父母......这是一座只有两百人口的小镇,压抑的恐惧就藏在这些低沉的啜泣声中,程知行往四周扫视了一圈,他看到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失去亲人的悲伤以及对明日的绝望。
穿着黑色修士长袍的神父站在人群的前列,他腰间缠着绣有十字花纹的紫色绶带,手上捧着一本绣着金边的《圣经》。发须灰白的神父诵读经文的嗓音异常沙哑,他的脸色十分疲惫——神父已有两天两夜未曾合眼,由僵尸狼引发的恐慌和悲伤让人们争先恐后地来到神父面前,他们祷告、诉说,向上帝祈求庇护。
简短的祈祷很快就迎来尾声,两辆平板马车出现在广场上,它们分三次拉走了所有遇难者。死者的家属哭泣着追随在马车旁,但他们最多只能跟到小镇出口,守门的士兵把镇民拦了下来:鲁伊斯中校已经下令严禁镇民自由出入小镇。
中校这么做是为了大家的安全,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苦心。部分悲伤过度的家属开始痛骂鲁伊斯中校的无情,控诉他既没给亡者一个体面的葬礼,也不允许他们去送家人最后一程。
家属和士兵发生冲突时,程知行默默地离开了——他要回去收拾自己的行李,他决定明天一大早就离开奥索尔。走到楼下,他看到金发碧眼的索菲亚——依然戴着那顶卡其色的棒球帽,脸上沾着灰尘,腰间挎着弓箭,她倚在门边的砖墙上,似乎在等人。
“嗨!”索菲亚主动地伸手打了招呼,原来她是在等自己。
“索菲亚。”程知行抬手回了个礼,“你来这里干什么?”
“有事找你。”
“什么事?”程知行疑惑地问,“昨天怎么没在镇上看到你?你去了哪里?”
“出去办了一点私事。”索菲亚叹气,“巴布罗先生告诉我你打算回家——回中国?”
“巴布罗?”程知行听到这名字愣了一下,过了几秒他才反应过来索菲亚说的是谁,“你是说佩德罗?”他看到索菲亚点头,“是的,他说得没错。”
“你能带上我吗?”
“什么?”
“你能带上我一起走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难道我说的不是西班牙语?”
“等等。”程知行被搞懵了,他整理了一下思绪,“你说你要我带上你?”
“是的。”
“我带你去哪儿?我是要回中国,你要我带你回中国?你疯了?”
“我可没疯,你想回家,我也想回家。”索菲亚一脸正色地说。程知行觉得她没再开玩笑。
“你是......你是保加利亚人,我可能不会经过保加利亚。”他摇摇头,“我不会走中东,我英文不好,估计那里的人连英语都不会说,那里气候条件还很恶劣,到处都是荒漠。”
“所以你打算走乌克兰,走俄罗斯回去?”索菲亚反问他。
程知行有些意外地挑起眉毛:“作为欧洲人,你的地理还挺好。”
“跟我来。”索菲亚忽略了他的嘲讽,拉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拖到了一处两面都是墙的犄角中。
“你想说什么?还专门把我带到这里。”
“你是中国人,还是韩国人、日本人?”索菲亚反问他,程知行不明白地看着她。
“这很重要?”
“非常重要。”
“中国人。”他刚答完,就听见面前传来一声松气的叹息。
“我不是保加利亚人,我是俄罗斯人。”索菲亚说,程知行看着她,眼中的疑惑更多了。
“你为什么说谎?”
“上一个随意表明身份的俄罗斯人被活活烧死了。”索菲亚的声音充满了被逼无奈的痛苦。
“那你为什么现在告诉我你的身份?因为我是中国人?”
“因为你是个打算回家的中国人。如果你打算留在这里,我不会告诉你这件事。”女人停顿了一下,她请求道,“请带上我。”
程知行看着女人漂亮的蓝眼睛,几乎有那么一刹那他都要答应了,可理智很快赶上了他感性的冲动:“不,我不能。”
“为什么?拒绝总需要一个理由。”索菲亚对这种突然的冒犯非常反感,但她现在是请求的一方,她尽量让声音显得礼貌。
“因为我没有额外的物资。”男人的回答直白了当,“来奥索尔花掉的物资远超我的预期,我不是堂吉诃德,也不会再带一个桑丘·潘沙。而且女人不适合在这个世界长途旅行,每个月你们都要......”他忽然想不起那个专有名词怎么说,“流血?”
“你是说月经。”
“是的。”程知行确定听到的陌生单词就是他想表达的意思,“就是那个,我很抱歉,我没有歧视你的意思,你是个很厉害的女孩,但不适合成为旅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去向鲁伊斯中校申请,申请你留在这里。”
虽然程知行没有恶意,但他的每句充满“理性”的话索菲亚听着都觉得那么刺耳,那么令人讨厌。气人的是他还表达的十分到位,索菲亚逐字逐句全部听懂了。
索菲亚很想一巴掌扇上去,不过她还是忍住了,她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要为一点小事置气,这家伙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傻瓜。
压住情绪组织了一下语言后她开始反击了。
“曾经有人觉得我们不适合飞行,阿梅莉亚·埃尔哈特打破了这些谣言;曾经主流认为我们天生就该目不识丁,勃朗特三姐妹让男人大吃一惊;曾经没人认为我们可以像男人工作,一战时是我们生产了一罐罐送往前线的罐头。”索菲亚短暂地喘了口气,她直视着这个亚洲面孔的男人,“曾经他们都说不适合,后来他们都闭了嘴。”
女人说话的声音十分平静,但程知行还是能从中间听出她压抑的火气,他知道自己某些话冒犯了她,他连忙解释:“我真的不是歧视你,我只是客观地说一下困难,你留在这里更安全,鲁伊斯中校目前也缺人手,你如果因为‘流血’肚子疼,我没法照顾你。我的物资也只够我一个人。万一有强盗看到你,他可能会因为你是个女人......”
急于解释反而越说越乱,还真是应验了那句老话——越描越黑。
索菲亚怎么听都觉得他在歧视自己。她强迫自己忽略那些让她不舒服的言语,她打断了他的话,礼貌地说:“我不会让你照顾我,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我也不需要你的物资,我有自己的东西。”
“既然如此......”
“的确,你带上我可能会因为我而失去一条胳膊,一条腿,或者一条命。”她再次打断了他,这次语气变得很强硬,“但你别忘了,如果前天晚上我没出现在那里警告你,你可能现在就已经死了。”
程知行忽然说不出话来,她说的事实,如果不是她及时地发出警报,拉着自己逃往水坝,如果不是她摁下了那个按钮,他现在很可能已经死了。
虽然程知行觉得她摁早了,但从事实上讲,他毫无疑问欠着索菲亚一条命。
紧接着他想起来,索菲亚还知道他和费尔南德斯上尉的秘密——那包炸药的并不是叛军带来的。如果她把这件事告诉鲁伊斯中校,中校一定会着手调查......他现在就得逃亡,抛下骡马,抛下物资......
如果她拿这件事要挟自己,他只有答应。
他看着索菲亚的眼睛,等着她掷出最后的筹码,可女人始终没提起这件事。
“我能流利地说法语、德语和英语。”她再次加码,但眼前的男人始终没有点头。他心中忐忑,但面色如无风日下的湖水般平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女人脸上出现失望的神色。
“你确实不是堂吉诃德,是我想多了。至少帮我保留国籍的秘密吧。”索菲亚的声音充满了悲凉,她转过身去,打算离开。
“等等,我可以带上你。”刚说出完他就后悔了,然而看着那双如蓝宝石般晶莹透彻的眼睛,后悔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