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索菲亚阿纳托利诺瓦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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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长长的棕色耳朵从一片野生薰衣草丛中冒出来,它们在紫色的花朵中转动几秒后又缩了回去。又过了不到两分钟,它们再次出现在花海中,只不过是出现的地点距离刚刚它们待过的地方相隔7米远,它们像刚才那样朝着四面八方转动后再次消失不见,一分钟后再次出现......
一棵枝叶繁茂的水青冈下,索菲亚·阿纳托利·诺瓦克耐心地等待着猎物再次出现,她的左手握着一把紫檀做的反曲弓,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间捻着一只带着倒钩箭头的铁箭,箭头一周前刚磨过,黑色的边缘透着锋利的寒光。
索菲亚湛蓝的眼睛像她等待的猎物一样转动,她不停地来回扫视着猎物最后出现地点周围20米的区域,这五年她已经学会了如何捕猎,她清楚它们的习性,谨慎的野兔可能会不停地试探,甚至从不同洞口探出耳朵观察这个世界,只要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它们会立刻放弃这片区域,四通八达的地下隧道让它们能随意选择用餐的地点。
野兔们精心构建的地下世界成了它们的保护神。
作为捕猎者,索菲亚没有赤狐和欧洲猞猁天然的保护色,但她有四脚动物们难以匹敌的大脑,她一动不动地蹲在草地里,耐心地等待野兔自己从洞内走出来。
这只野兔比索菲亚捕过的所有兔子更谨慎,它磨磨叽叽地花了十多分钟才确认了安全。当索菲亚看到它毛茸茸的耳朵定在紫色的薰衣草中停留了超过一分钟后,她知道距离兔子现身不远了。
当野兔的耳朵再次消失后,索菲亚悄悄地将右手的箭搭上了左手的弓,她把弓拉开一半,蓝眼睛像刚刚一样左右扫视着观察野兔可能出现的每一片区域。
终于,野兔再次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它出现在刚刚它消失的位置,直立的耳朵虽然还在不断转动,但看上去不像十分钟前那么紧张到绷直。
棕色的耳朵在薰衣草地里慢慢地移动,它走两步停两步。
真是一只谨慎的兔子。
索菲亚心想,她的箭头指着那双耳朵下方几厘米处,虽然她只看得到两只长长的耳朵,但根据以前的经验她可以轻易猜测到它的身子藏在哪里。她现在已经可以铁箭离开弓弦,可她还想在等等,她希望野兔走出草丛的保护——能看到它,她会更有把握。
那只野兔慢慢吞吞地在草丛中移动,它时不时地还倒退两步,它看上去十分纠结,似乎每前进一步都要下巨大的决心。索菲亚继续保持着耐心,她的呼吸十分缓慢,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眼睛和手指上。
终于,野兔的脑袋出现了低矮灌木林的边缘,它长着一双棕褐色的大眼睛,水灵灵的让索菲亚想起小时候玩过的弹珠。它的鼻子快速地抖动着,贪婪紧张地呼吸着草丛外的空气。
索菲亚悄无声息地把弓拉得更大了。
野兔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后跳出了草丛,它两只后腿踩在裸露的黄土上,它缩着两只短短的前肢,挺着腰站起来......
“嗖——”
黑色的铁箭带着凌厉的风声划破天空,箭头穿透了野兔的腰,对穿而过时带起一片血浪。濒死的野兔倒在地上扑腾着两条结实的腿,它如玻璃弹珠般的棕色眼睛失去了光泽,当索菲亚走出水青冈的遮蔽时,野兔已经一动不动了。
索菲亚跨过野兔的尸首,捡回了自己射出去的铁箭,她将箭矢放进拴在腰侧的牛皮口袋里,里面还装着两只同样锋利的铁箭,她调整了一下皮口袋的位置,拉紧了袋口的松紧绳。然后她走回来,提着野兔的耳朵将猎物拿到自己眼前。
她看着这只巨大的兔子,它壮得像只小狗,兔子的毛很黄,说明它是一只经历过风霜的老兔子了。她掂了掂手里的重量,发现这兔子喜人的重。她取下左肩上的挎包,从里面拿出一根细绳,她把兔子的后腿绑在一起,将绑着兔腿的绳子的另一端系在自己的挎包带上,兔子头足颠倒地挂在她的身后,新鲜的红血顺着长长的耳朵滴落到地面上。
索菲亚带着猎物踏上回家的路,她辨认着自己来时做的记号,小心地寻找出自己来时的走过的路。路上,她看到了一些欧蓍草,便拔了一些放进挎包里,后来她又看到一片低矮的灌木上结着黑色的浆果,她拔了一颗含在嘴里,未成熟的果实在牙齿的摩擦下迸发出难以言表的苦涩。索菲亚五官纠结在一起,她迅速地吐掉了流着深色汁液的果实,蹲在地上不停地吐着口水,她用手指刮着自己的舌头,直到舌头上苦味淡了一些才继续往前走。
她走到了下一个标记点,她取出小刀在树干上刻上新的标记,她刻了一个小写的b和一个箭头,箭头旁写着阿拉伯数字100:b指代浆果,箭头指代方向,100表示从这里去要走多少步。她想着过一周她可以再来看看,那些浆果已经露出成熟的颜色,也许一周后它们就不会如此苦涩了吧。
索菲亚继续往前走,一个小时后她终于走出了森林。森林外是一条长满杂草的公路,公路对面还有一栋白色的石头房子——不过那里已经没人居住了。一棵20米高的阿勒颇松树立在房子的前面,索菲亚此时正站在松树的正对面,她就是凭借这棵树确定森林入口的。
出了森林后,索菲亚转向公路的左侧,她顺着公路又走了一个半小时,路上她看到几辆被遗弃的小轿车,车窗户被打破,车里空空如也,连座椅都被拆走了。她继续往前走,跨过几具散落的白骨,人类的骨头裸露在公路上无人收殓,过路的食腐动物剃光了骨头上的每一点肉腥,然后把无法消化的老骨头随意地扔在了原地。
索菲亚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像一个杂乱无章的停车场,废弃的车辆乱作一团,和刚刚在路上看到的小轿车一样,这些车子都是空的。有的车里还摆着人类干瘪的尸骸:一个老太太的遗骸躺在一辆奔驰轿车的后座上,后座的窗户没有被打破,只有地上行走的食腐动物吃到了她的肉,她干瘪的头皮上还粘着一些像杂草一样的灰色头发。
“日安,塔纳托斯夫人。”经过那辆奔驰车时,索菲亚想起今天还没向车内的夫人问好,她隔着窗玻璃向车里的遗骸招手,然后继续向前走。
经过十字路口,她看见了一个醒目的大型广告灯牌,上面张贴着Radio‘5广播电台2044年春季的新企划:右下角滑稽富态的主持人咧着一口白牙侧着身向左伸出双手,几个穿戴得像肥皂剧演员站在左上角做着夸张的表情,他们和主持人之间还有一个穿戴正常的男人,他看上去斯文有礼又有些腼腆,在广告牌的最上方写着:“讲出平凡人的不平凡,2044最真实的人间故事。”
索菲亚在广告牌下向左转,她再次进入了一片茂盛的森林,她走过一棵百年的紫杉,转过几个造型奇特的大石。紧接着她用手拨开眼前的一片灌木丛,一块低矮平整的台地出现在她眼前。
台地上立着三座木头搭的简易房子,它们看上去像维京人的长屋,有着三角形的顶棚,只不过顶棚不是木头搭的,它们由一片片集装箱铁皮组成,下雨时雨点打在铁皮上声音极大,刚搬进来时正好碰上了连续下雨的五月,索菲亚被吵得一宿一宿睡不着觉。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到了7月,湿热的暑气把屋子里蒸成了桑拿间,没有人能在七八月的白天待在屋子里,每到夏季,留守的人们会在森林里度过白天,即使森林滋养的蚊虫让他们同样难熬。
三座长屋有两座是宿舍,在这里人们按照性别住在不同的长屋里,即使是夫妻睡觉时也必须分开。剩下的那座长屋既是储藏室也是工作间,它是营地内唯一的室内公用区域。长屋后面还有一小片被翻过土的田地,里面种着西红柿和玉米。田地旁还放着几个大木桶,它们没有盖子,被摆放在无树木遮挡的地方用来收集雨水。在长屋前面有一座巨大的篝火,篝火旁摆着几张皮革,两条原木,平时人们就是在这里用餐、谈事。
“索菲亚回来了!”一个稚嫩的童音冲破了营地的寂静。小男孩开心地朝索菲亚跑来,他蹦进了索菲亚的怀里,看到她身上挂着的野兔时圆圆的小脸笑得更开心了,“索菲亚给我们带兔子回来了!”
“乔瓦尼,其他人都回来了吗?”索菲亚笑着抱了抱小男孩,小男孩的拥抱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很快就开始挣扎着要逃出索菲亚的怀抱,索菲亚识时务地松开了手。
被叫做乔瓦尼的男孩跳出索菲亚的怀抱后站直了身子,他做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像一个士兵一样开始汇报工作:“报告诺瓦克上校,勒菲弗尔上校、拉茨上校、克里斯多洛普洛斯上校已经......”
“好了,乔瓦尼中士,马尔库上校需要你的帮助。”带着东欧腔调的男音打断了乔瓦尼的汇报工作,乔瓦尼和索菲亚同时转头,一个白发苍苍的男人拄着一根粗木头缓慢地向他们走来,他穿着一条肥大的喇叭裤,裤子的左腿随风飘扬,布料下没有血肉,他是个残疾人。
“是,贝斯法米尼将军!”乔瓦尼向着来人敬了礼后踏了一下地板后转身,他转身时表情严肃,似乎是接到了什么重要的指令。
“嘿!等等。”索菲亚叫住了乔瓦尼,乔瓦尼缩回迈出的步子,又踏了一下土地后转向了索菲亚,他抬起头,敬了个军礼。
“诺瓦克上校,请问有何吩咐?”
“把兔子拿给马尔库上校,中士。”索菲亚解下绑着兔子的绳子提着兔子的耳朵递给乔瓦尼。
“是,诺瓦克上校。”乔瓦尼拿过兔子敬礼后转身踏着正步离开了,这次他真的走了。
“亚历山大,你怎么自己出来了?”乔瓦尼走后,索菲亚快步走到亚历山大·贝斯法米尼的身边,她伸出手想要搀扶住他没拿木头的那只胳膊,贝斯法米尼摇了摇头,用力甩开了她伸来的手。
“我还没到不能自理的地步。”亚历山大·贝斯法米尼强硬地说,他固执地要靠自己的力量走向不远处的一条横卧的原木:那条原木是营地的户外座椅。
索菲亚看着他每走一步额上都流出了豆大的汗珠,她有些担忧地望着亚历山大,他看上去远没有他的语气那般强健。
终于,他们走到了那根原木前,贝斯法米尼摸着木头艰难地坐下,他依然强硬地拒绝了索菲亚的帮助,坐下后他喘了一会儿,他从衣兜里掏出来一根白色的旧手绢开始擦汗,手绢上绣着一个不太好看的黄色向日葵。
“你应该多休息。”索菲亚取下腰带上装着箭的皮口袋放到了脚边,她看着亚历山大的腿轻轻地摇头,“到处走动只会让伤口恶化,你会把你自己拖垮的。”
亚历山大没有搭话,他看着人们在营地前走动,人们不时会把紧张的目光投向他们,当他们的目光与自己对上时,亚历山大会微笑着向他们招招手。
“与其担心这个,”亚历山大慢慢地开口,“不如担心我们能不能活过下个礼拜。”他伸出右手,指着就近的一间木屋,“长屋里有一多半的床都是空着的,现在营地只剩下11个人,这还包括一个孩子。”他向着乔瓦尼离开的方向偏头,“以及一个残废。”他又指了指自己。
“亚历山大......”
“等我说完。”亚历山大伸手示意索菲亚不要打断他,“我已经派勒菲弗尔和马丁少校谈过了,他愿意接纳一部分人,所有的意大利人、法国人,包括乔瓦尼。但他们拒绝一切的斯拉夫人。把这些人减去后我们还剩下4个人需要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你、马尔库、克里斯多洛普洛斯、拉茨。”
索菲亚张了张嘴又想说话,亚历山大摇摇头,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不用考虑我,就算汉娜·比安奇还在,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他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伤口处已经有坏疽的迹象了,我要回到上帝的怀抱里了。”
“什么?”亚历山大的话像晴天霹雳一样打得索菲亚胸口直疼,泪水爬上了她的眼眶,亚历山大看着她明亮的蓝眼睛因为伤心而湿润,他不忍地低下头,轻轻地叹息一声。
“说起来,我并不觉得难过。想想过去六年我们过的日子,这里简直就是地狱。所以,看到伤口处变黑时,我真没那么伤心。”亚历山大拍着索菲亚的肩膀,他弯起嘴角,虽然今年他已经72岁了,但深邃的眉眼间还能恍惚看到年轻时的硬汉模样,“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他又一次重重地叹息,“如果不是我当时坚持着要带你来巴塞罗那磨练一下,你也许会比现在快乐许多吧。”亚历山大灰绿色的眼睛里充满忧伤和后悔,“我很后悔当时带你来这里,也很遗憾这些年我们没能回去。”
“那时没人知道会发生核战争对吗?”索菲亚吸了一下鼻子,她强迫自己对着亚历山大微笑,但勉强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好孩子。”亚历山大叹息,他摸了一把自己花白的头发,苦笑起来,“总是那么善解人意,就像你母亲一样。”他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该提起她。”
“没事。”索菲亚笑着回答,这次是一个真诚的来自内心的微笑,“我很庆幸她在2038年夏天就走了,她没有看到世界末日,也没有去经历它。”
“是啊,她真是个幸运的女人。”亚历山大感叹道,“度过了一个潇洒惬意的人生,在审判日出现前就赶着回到了上帝的怀抱,真幸运。”
亚历山大·贝斯法米尼的思绪飘到了几十年前的夏天,一个才华横溢的学生,一个明媚动人的女人,她像是花园中最艳丽的那支玫瑰,在花朵盛放的日子傲视群雄,她又像是一只欢快自由的黄鹂,在高歌一曲后选择了悄然离去......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位学生,他曾经期望她能在世界的舞台上大放光彩,然而她却在巅峰时选择了婚姻和平凡的生活。
最让自己得意的学生主动放弃世界的舞台这件事严重刺激了渴望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亚历山大,他自己就曾为了梦想错过了一生挚爱,眼看着自己的学生即将成为一代传奇,她却因为一个男人放弃了自己的梦想。亚历山大一怒之下斩断了与学生的所有联系。
直到几年后亚历山大得知了学生病故的消息。
他出席了学生的葬礼,在葬礼上他看到了一个哭得泪眼婆娑的小女孩,女孩的眉眼像极了回归天堂的故人。
后来他成了索菲亚的老师,索菲亚比她母亲更出色,她虽然不是一个坚定的东正教徒,但她吃饭前会向上帝祈祷致谢,她还是一个忠贞自爱的人,没有哪个帅男孩能让她神魂颠倒。
这一切都让亚历山大欣喜若狂,他抱着比以往更大的热情投入工作,他细心教导索菲亚,期待着她能成为超越她母亲的世界冠军。2043年12月29日,他们坐飞机从莫斯科飞到了巴塞罗那,他们原计划在2044年1月3日参加巴塞罗那的U18世锦赛的。
为了让索菲亚发挥出最好的水平,亚历山大预定了三天的巴塞罗那郊区旅行,他们12月31日从巴塞罗那主城区兴高采烈地出发——就是这次旅行让他们从核弹袭击的夜晚中幸存。
核战争后的巴塞罗那大区和其他地方一样陷入了地狱状态,幸存者开始为了生存互相残杀,当地人认为是俄罗斯射来的核弹,所有带着斯拉夫姓氏的人在接下来的两个礼拜内被屠戮殆尽,后来这种对外族的猜疑和仇恨甚至延伸到了非巴塞罗那籍贯的外地人,混乱持续到2044年年底才告一段落。
亚历山大年轻时曾当过特种兵,他在核弹袭击爆发不久就带着索菲亚逃进了深山,在森林里荒野求生了好几个月,他们现在一处湖泊生存,后来新的外国籍幸存者加入他们,他们在圣马加里达火山下的森林里发现了这块台地,从此以后,他们就把这里当作了家。
亚历山大把这块营地称为方舟,六年来他收留所有幸存求生的外国人,方舟最壮大时曾经有73位成员,他们互相协助,学习耕种、捕猎,想方设法地养活自己。日子过得很艰难,不少成员虽然逃过了核弹,却没逃过腹泻和疾病,方舟的活人一天天在减少,草丛中的十字架一天天在增多。
四天前,流窜到此的一伙强盗偶然间发现了森林里的台地,强盗们毫不留情地发动了袭击。成员们英勇抵抗,他们击退了强盗,但也损失惨重:激烈的交火中当场死亡5个,受伤10个。
方舟唯一的医生汉娜·比安奇也在被流弹击中,很快她就因失血过多而亡。伤势最重的三个成员也没有熬到黎明,到了第二天晚上,又有四个人停止了呼吸。现在,轮到亚历山大了。
索菲亚和马尔库曾经作为医疗助手跟着汉娜·比安奇学过医,他们给左腿中了五发子弹的亚历山大做了截肢手术。他们尽力地医治他,还彻夜守在亚历山大的床边为他祈祷。今天早上,亚历山大突然清醒了过来,还凭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索菲亚还以为他们的祈祷终于感动了上天,所以她今天一直保持着愉悦的心情,直到刚刚亚历山大亲口告诉她他得了坏疽的事实。
“你还记得2044年2月我们发现的那个湖泊和那个小木屋吗?”亚历山大打破了压抑的气氛。
“你是说,我们的‘黑海’?”索菲亚思考了一会儿后问他。
亚历山大笑着点头:“你还记得从这里怎么走到那里吗?”
索菲亚望着天又开始思考,过了一会儿,她勉强地说:“我应该还记得怎么去。”
“好。”亚历山大点头,他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用只有他们听得到的声音说,“明天早上,你就去那里,别再回来。”索菲亚皱眉,她不解地看着亚历山大的脸,亚历山大解释说,“过去这几年,我总会抽空回去那么几次,每次我都会留下一些东西。本来我想着把那里当作方舟的后备基地,但看来现在不需要了,所有的拉丁人都会去马丁少校的大本营,勒菲弗尔答应我再和少校争取一下,让他收留克里斯多洛普洛斯。克里斯多洛普洛斯虽然是正教徒,但他毕竟是希腊人,还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我想马丁少校最终还是会同意的。至于马尔库、拉茨——其他人走后他们可以靠这片营地活下来,那两个人本来也是朋友。”亚历山大停顿了一下,接着他看着索菲亚的眼睛问,“你昨天才和拉茨吵过架对吗?”
索菲亚拧紧眉毛,昨晚发生的不愉快直接写在了她的小脸上,她闷闷不乐地说:“拉茨昨晚喝醉了酒,乔瓦尼只是路过喊了他一声上校,他就抓着他的领子甩巴掌,乔瓦尼才6岁,他这样太过分了。”
“的确,他不该对一个孩子动粗。”亚历山大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但你也不该和他直接起冲突,我听勒菲弗尔说你打了他,他对你很生气,你不该当着那么多男人的面冲着他的鼻子挥拳头,他觉得他颜面尽失。”
“他的确颜面尽失,但那是因为他无辜殴打一个小男孩。”索菲亚抱着双臂气呼呼地说,显然她并不觉得自己有过错。
“拉茨因为他的行为丢掉了尊严,”亚历山大喃喃道,“你也因为你的行为丢掉了在这里活下去的可能。乔瓦尼的叔叔都没有像你那样直接和拉茨对着干。”
“亚历山大......”
“我不能说这是坏事。拉茨是个控制欲很强的男人,不然他也不会单身这么多年。他是个好助手,但不是个好领导。你早点认清他是个好事。我走之后,你是压不住他的,何况他还有马尔库支持。”亚历山大直视着索菲亚的眼睛,缓慢而坚定地说,“明天早上,你就离开方舟,去‘黑海’,别再回来。”
索菲亚的眼睛再次蒙上了泪水,她仰着头想把眼泪堵回去,但眼眶里的泪珠却越积越多:“不,亚历山大......”她带着哭腔地请求。
“你必须听我的,这不是商量,这是命令。”亚历山大不停地摇头,他皱起的眉头让他显得像雄狮一般威严,“你不可能继续生活在这里了,拉茨在我死后就会拿过所有的指挥权,马尔库是个没有主见懦弱的人,他不坏,但他只会站在强者那一边。你会成为拉茨和马尔库的奴隶,你想过这种可怕的生活吗?”
索菲亚噙着泪摇头,她忍不住用衣袖擦拭了眼角,她请求道:“至少让我陪你走过最后这几天。”
“不!”亚历山大摇头摇得更猛了,声音也变得愈加严厉,“不!那时就晚了,你必须在我看上去还很健康的时候就离开。比如明天早上,我越虚弱,方舟就越不稳,勒菲弗尔会在后天把所有的拉丁人带到大本营去。耽搁一两天除了给自己增加麻烦,什么用也没有。”
“可是......”
“别再可是了!索菲亚·阿纳托利·诺瓦克,你已经不是一个14岁需要人照顾的孩子了,现实点吧!”亚历山大忍不住大声吼了出来,正提着剥了皮的兔子走向篝火的马尔库朝这边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亚历山大朝着他摇摇头,他带着兔子走了。
“就这么决定了,今晚上和明早上都由你来帮我换药,然后你拿着你的背包去‘黑海’,我会告诉他们你是去加利法帮我买药。把眼泪擦干,别让人看出端倪,我还没告诉别人我救不活了,马尔库虽然知道这事,但我让他闭嘴,只要我还能站起来,他就会保守秘密。”亚历山大说着,撑着木头打算起身,索菲亚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她看到亚历山大坚决拒绝帮助的眼神,“很庆幸,‘黑海’一直是我俩的秘密。”
亚历山大靠着自己坚持着站直了身,起身的动作让他大汗淋漓,他稳住身子后伸手擦了擦额上的汗。这时帮完忙的乔瓦尼笑着向他们跑来,男孩的目光定格在索菲亚身上,他叫着她的名字向这边跑,他太喜欢这个大姐姐了,她是方舟里少数的愿意和他玩游戏的大人。
“记住,别漏马脚。”亚历山大叮嘱道,乔瓦尼跑近了,他咧着嘴朝这个意大利小男孩露出一口白牙,“乔瓦尼中士,马尔库上校交给你的任务都完成了吗?”
小男孩急刹车后站直了身子,他向亚历山大行军礼,然后大声地汇报工作:“报告将军,已完成任务。”
“好,解散。”
“是!”
乔瓦尼得到解散的命令后,垮下的身子像换了一个人,现在他站没站相,倒像个正常的6岁男孩了。他跳着脚跑到了索菲亚身边,一屁股坐到刚刚亚历山大坐过的位置上。他缠着索菲亚要求她给自己讲俄罗斯的故事,索菲亚笑着答应了。
男孩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过了一会儿,小中士担忧地张开了嘴:“索菲亚姐姐,你为什么哭了?”
和亚历山大交谈后,索菲亚躺在寂静的女性专用的长屋里一夜无眠,离她很远的地方躺着另一个女人,那是个葡萄牙女人,强盗袭击后,整个方舟只剩下她们两个活着的女性。
第二天早上天未亮她就早早地起了床,她穿上衣服前看了一眼手表,机械手表显示着现在是06:04分,她走出长屋,负责夜间站岗的男人守着暗红色的篝火打着哈欠向她说了早安,她点点头,走到了长屋的后面,她从木桶里舀出一些雨水洗了脸,雨水流到了她的嘴巴里,带着一股苦涩味。洗漱完后,索菲亚去了公用的长屋,她在里面待了一会儿,出来时拿着一个石臼,石臼里面放着捣好的草药。
索菲亚没有打招呼就走近了属于男人的那间长屋,屋子里此起彼伏地响着男人们的鼾声,她放轻脚步,小心地走过那两排大通铺,她走到了长屋的尾部,那里摆着一张单人的行军床,亚历山大就躺在那张床上面。
行军床边放着一个老旧发霉的床头柜,柜上摆着一支用了一半的蜡烛,蜡烛旁边放着一盒火柴。
索菲亚把石臼放在了床头柜上,她拿出一根火柴擦出了火苗,她在火柴灭掉前点亮了蜡烛,蜡烛的微光照亮了行军床床头,她惊讶地发现亚历山大已经醒了,他睁着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正看着她。
索菲亚注意到他额上汗水淋漓,也注意到他深邃的眼睛下厚厚的黑眼圈,他似乎一夜没睡——他的伤口肯定折磨了他一宿。
“啊。”索菲亚发出一声呻吟,她忘记了她还拿着火柴,火苗烧灼了她的指尖,她吃痛地放开手,火柴落到了黄土上,被追上来的鞋底踩灭了。
“来了。”亚历山大小声地喊她,他的声音又小又沙哑,他虚弱得厉害,仅仅一夜,他就失去了昨晚精神充沛的模样。
“我来为你换药。”索菲亚小声地回答,她看到亚历山大轻轻地点头,他点头的动作同样虚弱。
她强迫自己不要去想是什么让他一夜之间变了摸样,她轻轻地撩开他的被子,她惊讶地看到那条断腿截肢的地方已隆起了一座小山,那座小山让他的左大腿比右大腿大了一倍。
索菲亚慢慢地拆掉了染血的绷带,她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地方已经变成了黑色,他昨晚没有一句假话,她看到了坏疽。
“这会让你好受一点,我加了些欧蓍草。”索菲亚安慰着亚历山大说,亚历山大没有回话也没有点头,她开始为他上药,她的动作十分小心,生怕亚历山大感受到疼痛,但奇怪的是,上药的过程无比顺畅,亚历山大不仅没有皱眉,甚至没有出现因疼痛而引发的肌肉痉挛。过了好一会儿,索菲亚才想明白,亚历山大的左腿可能已经痛到失去知觉了。
上完药后,索菲亚拉出一根洗过的布条重新盖住了伤口,她为他缠绕上绷带,弄完这一切后,那里看上去不再像刚刚那么让人毛骨悚然。
“去吧,索菲亚,记得我说的事,还有,永远都不要放弃。”亚历山大看着她用袖子擦汗,眨着眼提醒她道。
“......”
索菲亚抿着嘴唇,她的眼睛又蒙上了泪水,她的嘴角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亚历山大轻轻地摇头,他努力朝她露出一个微笑,灰绿色的眼睛无声地述说着告别。
“我出发了,亚历山大。”起身后,索菲亚微笑着说,她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
“拜拜,索菲亚,祝你一路顺利。”亚历山大笑着点头,“祝你一路顺利”他是用俄语说的,过去索菲亚出远门做交易时,他总是用家乡话祝福她。
索菲亚点点头,她转身向门口走去,此时已经快到06:40,天蒙蒙亮,晨曦微弱的亮光透过浓浓的雾霾射进了敞开的长屋里,像是洒下了一条光路。她顺着光走去,快走到门口时,被晨光叫醒的乔瓦尼揉着睡眼喊住了她。
“索菲亚姐姐?”索菲亚停下了脚步,她寻着声音发现了睡在左侧通铺上的乔瓦尼。小男孩转了个身趴在榻上,索菲亚半蹲下来,这样她就和乔瓦尼处于同一水平线上了,“你要出远门吗?”乔瓦尼迷迷糊糊地问。
“我要去给贝斯法米尼将军找药,乔瓦尼中士。”索菲亚摸了摸他的小脸蛋笑着说。
“哦,祝你好运,诺瓦克上校。”有一半脑子还泡在睡梦中的乔瓦尼没有忘记自己的角色扮演游戏,他举起手朝着索菲亚做了一个不正规的军礼,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眼皮耷拉下去,不一会儿,索菲亚就听见了乔瓦尼软绵绵的鼾声。
“祝你好运,乔瓦尼中士。”索菲亚拂开乔瓦尼额上的碎发,她轻轻地吻了吻孩子的额间,她听见小男孩在梦里喊着母亲。
心中有着万般不舍,索菲亚强迫着自己站起身,她走出了男人的长屋,回到了女人的长屋,葡萄牙女人还在熟睡,她走到自己的床铺前,背上昨晚已经收拾好的双肩背包,她拿过了反曲弓和箭袋,箭袋里放着满满的二十支弓箭:有的是铁箭头,有的是合金箭头,有的是木箭头。虽然材料不一,但每一支箭都被磨得十分锋利。她用一根绳子把箭袋绑在了背包的左侧,最后她拿上了自己的水壶。
完事后她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装备,她已经准备好,她要出发了。
走出长屋时,马尔库也正好从男人的长屋里走出来,他揉着眼看到了正朝外面走的索菲亚,他叫住了她,问她带这么多东西打算去哪儿。
索菲亚告诉马尔库她要去加利法,亚历山大需要更多的抗生素。马尔库对她的解释起了疑心,他皱着眉看着索菲亚,但他最后没有问出一句质疑,他用加泰罗尼亚语祝她一路顺风。索菲亚用西班牙语说了谢谢,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森林里。
她从Radio’5的巨型广告牌下钻出密林,她经过了塔纳托斯夫人和她的奔驰车,她像往常一样对塔纳托斯夫人说了日安。她沿着昨天的道路继续往前走,她看到了那棵20米高的阿勒颇松树和松树下的石头房子,她没有在这里转弯,她继续往前走。
她就这样从日出走到日落,她经过了好几个破败的十字路口,从公路走到了小路又走到了土路上,最后她在一座白色的石头房子前钻入一片茂密的橡树林中,她记得这片森林的名字,巴塞罗那人把它叫做Les‘Guilleries,习惯用西班牙语的人则叫它Sierras’las‘Guillerías。索菲亚不知道这些单词背后的实际意义,但她知道这里生长着许多栗树,它们结出的果实能让她活下去,虽然她要等到8月份。
索菲亚努力回想着几年前的记忆,仔细地辨别已被杂草覆盖的曾经的土路,她朝着森林深处前进,在一棵山毛榉的树干上找到了2044年亚历山大做下的记号,六年前她还需要仰着头踮着脚才能看到亚历山大刻下了什么,现在的她不用了。她直着身注视着树干上的刻痕,一个箭头一个俄文字母O,O的下面写着数字50。于是她向着箭头的方向走了50步,走完后她发现了一个新的记号,还是一个箭头一个俄文字母O和一串数字......
她跟着一个记号前往下一个记号,她走过了三个记号,终于在最后一个记号的指引下,她走出了森林,眼前的景色一下变得开阔起来,一片湖区出现在索菲亚的眼前。这座湖泊曾经在阳光下璀璨的像块遗落人间的绿宝石,亚历山大用索菲亚故乡的湖泊为她取名。如今,雾霾下的湖水暗淡如墨,。
索菲亚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听着湖水击打鹅卵石的叮当水声,她朝着湖面张开了双臂,感受着从湖里升起的微风拂过她的指尖。再次睁眼时,索菲亚湛蓝的眼睛里流出了清澈的泪水,她望着墨色的湖水,在胸前画下一个东正教的十字,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向另一个人道别:
До‘свидания,Александр’Бесфамини.
再见,亚历山大·贝斯法米尼。
索菲亚难过地将脸埋进指缝间,她现在孑然一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