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司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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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冰侧过脸,唇梢勾着和煦笑意,从容坦荡地与祁昱对视。
祁昱凝眸望了她片刻,便半垂了眼帘,将视线移向隔岸的那些游人身上,仿佛那边更有意思似的。
慕容冰没有询问他,也没有戳破他的心事。
祁昱深埋着的野心,哪怕最初她并不知晓,经过这两年的朝夕相处,也能看出来几分不简单。
他从来不是一个甘于平凡寂静的普通人,而是一位野心家。
慕容冰知道,他盼着自己终有一天起兵篡位,好教他成就既定的目标——手里握着她神机营的兵权,做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可是她不能,祁昱所期望的未来和她的初心大相径庭,所以她也绝不容许他再有这种危险的想法。
哪怕日后他起了异心,哪怕日后兵变反噬自身,都断不能让他再对慕容莲夏怀有不臣之心。
不如今日先把话说个通透明白,好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断了他的念想。
祁昱看上去暂时没有反驳的意思,慕容冰继续道:“那么现在,我为各位重新划分一下职责。”
依旧是用着赤璋教给她改变声线的小把戏,“少年”嗓音泠泠悦耳,几乎要融进微凉的春风中去。
“镂月青圭,坐镇东门城防;赤璋琼琚,坐镇南门城防;紫玦坐镇西门城防,祁昱携神机营,处理北门事务。公主府内务暂由青圭打理,月棹酒楼交给赤璋掌控。”
她目光灼灼地扫视在场的所有人,“从今日起,诸位便叫做,南安隐将。”
身为将领统帅,隐于暗中,隐于幕后,决不在人前显露半分声势,是谓隐将。
这是慕容冰最后的王牌,是有朝一日天下大乱、朝野倾覆,诸侯争权夺力之时,她来震慑四海,稳定六合的最后手段。
……………………
总归今日出来的缘由,是想让大家放松一下前些日子紧绷的神经,一同踏青游玩。
说完正事,慕容冰便叫人停了画舫,由着镂月青圭欢呼雀跃地冲下去玩闹。勋儿没过多久也被两名隐卫护送到了画舫边上,和琼琚他们闹成一团。
许是近日她花费了不少心思,打探京都那边的朝堂纷争和内幕,这一放松就觉得困倦无比,唤了仆从收拾地方休息。
慕容冰窝在阴影里的软榻上,随便挑了本书盖在脸上假寐,不知不觉就睡沉了过去。
梦里她回到了幼年所处的宫殿,深宫高墙不见天日,宫人几多刁难,兄长冷眼旁观。
好像有人在耳边叹息:“公主,怎地这般吃不得苦药。”
起先她以为那是康王的声音,朦朦胧胧地思考了许久,才幡然醒悟,康王根本不会叫她为“公主”。
宫人们再不待见她,见了面也得假装恭敬,唤一声“殿下”。
到底是谁的声音?到底是谁在叫她?
慕容冰终于在睡梦中意识到,自己可能忘了些什么。她逃出深宫后,一心想要将南安城铸成铜墙铁壁的关卡,竟然对宫中的那些琐事再无追究。
又听到稚童嘟嘟囔囔地抱怨:“哥哥他待我差极了,连同他宫里的那些仆从都不愿意搭理我。”
那人搭在琴弦上的手指顿了一顿,温声安慰道:“殿下他是有苦衷的,公主,你总要体谅些他。”
就算她努力睁大了眼,那张面容依旧是模糊不清的。
几番梦境交织,到最后无梦沉眠,慕容冰紧蹙的眉尖这才放松开来。
不知道睡了多久,恍惚间听到人声,她便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去。
远处几名隐卫递了两摞厚厚的册子给祁昱,这些册子原该是祁昱指导她一起看的,但是祁昱向她这边远远望了一眼,大概想着她在休息,便让人把册子放在自己面前,随手翻看了起来。
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她乐得逍遥,当然不会巴巴地凑上去,就翻了个身,把书又往脸上盖了盖。
身侧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有人一撩袍子,坐在了她榻下。
慕容冰装睡了片刻,那人都没有动静,索性拉下脸上的书低头看去。
在她动作的同时,赤璋就轻轻唤了声“公子”。
慕容冰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她隐约地觉得,赤璋唤她“公子”的语调,好像与别人唤的不同,里面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她难以理解的意味。
赤璋却恍然未觉,微微侧过脸看向她。
慕容冰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他眉眼当真生得极好,气质沉静时一举一动皆如画中人。
赤璋抬手将掌心温热的茶水递给了慕容冰,像是知道她一直在装睡似的。
茶香醇厚,热气扑了满面,慕容冰眯起眼睛,透过氤氲的雾气,看到赤璋眼梢上挑,嘴角含笑,端的是一副祸国殃民的美人相。
自第一眼看见赤璋,再到之后的长久相处,她发觉这个人是与众不同的。
并非容貌,而是心志。
他眼中只有黑和白,只有错和对,只有是与非。他曾孤身行走北塞,也曾经年游历南疆。
他好像目睹过很多苦难,也救助过许多人。
那副刚硬狠绝的姿态下,掩饰着一副再柔软不过的心肠。他怜弱悯幼,视那些权场上搅动风云,害得战火四起的掌权者为敌。
当年她初到南安城,觉得荆泽不可信,深宫皆为敌,惴惴不安又几番历险。若非赤璋相助,断然不会有今日这般风光。
慕容冰一拍脑袋想起一件事来,反手从怀里取出一张精工巧匠打造而成的半脸面具,探身按在了赤璋的脸上。
她给戴得不是很稳妥,赤璋一愣,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触碰到慕容冰的指尖,又被烫到般地连忙撤开手。
这张半脸面具只能遮住嘴唇以上的部位,面具后那双棕色的眸中罕见地流露出些茫然,未遮住的下颌弧线优美流畅。
慕容冰满意地收回了手:“我特意找人打制了这张面具,比你腰上挂着那张精致漂亮许多,也没有那么骇人。”
赤璋抬手摸了摸,闻言一顿,将面具取下来拿在手中端详,半晌才道:“我戴面具本就是为了恐吓他人,并非为了好看。”
慕容冰耸了耸肩膀,俏皮地吐了下舌尖:“随便你戴哪张,反正我觉得这张要顺眼一些。”
赤璋低低笑了两声,将面具也悬挂在了腰间。
他又唤了声:“公子。”
慕容冰眨眼间便又困了,翻身躺回了软榻上,闻声闭着眼睛“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河面上渡过的风还稍凉,赤璋拿起旁边的薄毯,轻轻给慕容冰盖了盖身子。他凝视着慕容冰,突然沉声道,“我选择追随你,就是将这一世荣辱交付与你,自此休戚相关。”
如今她已满十五岁,三年前定下的约定也该在今天得到允诺。
他赤璋游历四方,最后决定栖居南安。
慕容冰复又睁开了眼,眼中还带着慵懒困意,嘴里却答应道:“好。”
赤璋静默了片刻,伸手摸了摸她的鬓角。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
安宁的日子并没有过上几天。
柳絮纷飞的时候,宫里传来了旨意,要求莲华长公主入宫觐见。
国君的旨意不可违抗,加上慕容冰其实蛮好奇慕容莲夏又准备作什么妖,就带着琼琚大摇大摆地进了京都。
京都里阴冷肃杀的氛围,已经随着春天的到来,尽数消解了。微风拂面,暖意融融,连带那些护卫皇宫的冷硬将士,看上去都柔和了不少。
慕容莲夏并没有在她进宫的路上多加刁难,她顺顺利利地入了宫,被燕武迎向慕容莲夏的书房。
慕容莲夏从厚重的奏折子里抬起头来,看到慕容冰时,面上的神情没有多少变化,对她阴阳怪气的“恭喜皇兄得偿所愿”都无动于衷。
他将手中批注的朱笔放回笔山上,回身从书架上抱下来一沓奏折放在慕容冰面前。
没等慕容冰看明白他此举有何用意,面前的奏折又多了三沓。
慕容冰伸手拿起一本,本意只想简单翻一翻,看看有什么稀奇之处,值得慕容莲夏特意叫她进宫。
不料翻了两页,她的心就“咯噔”一下沉了底。
慕容冰扔开手里的奏折,拿起另一本继续翻看,内容也同前一本相差无几,她再翻剩下的,来来回回入眼的都是那些相似的字句,细细读来,如鲠在喉。
慕容冰的额头,蓦地滑下一颗豆大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