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在春风里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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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春同行六十年
第二十七章
在春风里出发
一九七八年三月九日,在暖暖的阳光里,在春风吹来的日子里,车宏轩按照通知书规定高高兴兴来学校报到。毫无疑问,那种发自内心的自豪自然流露在眼角眉梢。
开学后,车宏轩很快便察觉到,真正从垄沟垄台走到课堂里来的人很少。在全班五十二名学生中,绝大部分是下乡知识青年,其中干部家庭、知识分子家庭占多数。还乡青年只有几位,他们不是老师出身就是大队和公社的脱产人员,都有很优越的条件。
他觉得每个人都像学生,具备来这里学习的资格,唯独自己又黑又瘦,淳朴的比起“老农”来更像乡巴佬。
那件妈妈临开学给做他的中山装,样子是小队长们常穿的,老掉牙了。上衣兜里别着的一支钢笔和一支油笔,几乎是小队会计的专利。
同学们几乎都去过农村,对这些绝不陌生,都说他是土生土长的贫下中农老大爷。
车宏轩操着一口浓重的家乡口音,夹杂着俚语村言,每每张口便是苦涩的高粱花子味,令同学们经常忍俊不禁。比如进入(
u)他会说成进入(
ou),这倒不是他舌头大,而是他家乡的人都这样说,加上学拼音的时候正是他打架和逃学那段时间,所以他没学过。
对于同学们的笑,他明白那没有敌意,他并不在乎。再说他历经坎坷,这点屁事不值得在乎。
有同学不怀好意地问他:“进肉是什么意思”
车宏轩笑笑说:“馋了!”
班里有十几位在组织人员,这是不可思议的,特别是个别人竟然做到了公社级别领导,令他感到不可思议,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但他细细想来感觉也不奇怪,因为古明远要是考进来级别也不低。
很显然,阅历深、通政道是这些社会老油条的专长。开学不久就露出端倪,有的同学已经和校长、系主任和班主任搞得很亲密,自来熟,仿佛多年的老朋友。
在车宏轩眼里,这些人和古明远一样,像一堵堵墙挡在眼前,几乎无法逾越。
在这样一个自命不凡的群体里,车宏轩感到很渺小,感到自己和大家有很大差距,没有伸展拳脚的机会,只能老老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学习。况且他也非常清楚,在这两年的短短学习时间里,在某些方面自己没必要去努力,即便去努力也只能是事倍功半。
这里既不像小学,也和中学不一样,他感觉很落寞,完全没有在家乡学校里那种风光的感觉。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干出点什么让大家看看。他独自坐在最后一排座,不像其他同学男生挨着女生,他也很少与人交谈。
有一天,有位自称是老党员、看惯了世态炎凉的万咏同学也觉得和女生坐在一起不方便,便也搬个凳子来到后边,坐在车宏轩身边。
老万好奇地问:“我看你怎么和别人不一样,蔫吧咕咚地坐在这里,什么话也不说,是不是不适应这里的生活”
车宏轩憨笑一下说:“嗨,农村来的,井底之蛙,老老实实做人。”
“你这哪里是老老实实做人的说法不过是牢骚满腹怪话连篇,别看你是农村来的,说话不含糊啊!”
“不敢不敢,农民出身,刚刚来大城市发蒙。”
“该不是大智若愚吧这两句话说得挺好,我愿意交你这样的朋友。跟你说实在的,七七年能考上来的没有等闲之辈,都得有两把刷子。别看我们这些人普普通通,十年后省内的城市都是我们的天下。”
“是你们的,跟我没关系。你们年轻轻就能当干部,实在是很了不起。”
老万一听这话洋棒起来了,拍拍胸脯自豪地说:“不是吹呀,生来就是当干部的材料,从小学到高中,从学校到下乡,从来都是一把手!不是吹,一天农活没干过。毕业刚两年,赶上高考了,否则不会来这么个中专学校。不过好歹是自己考上的,自食其力,非常值得自豪!”
“一定是干部家庭了”
“那是,老父亲参加过辽沈战役,一直打到海南岛。”
车宏轩笑了说:“我父亲也参加了辽沈战役,不过是赶大车的民工。”
老万被逗得“哈哈”大笑,说:“你说话这样风趣,并且落落大方,绝非凡夫俗子。”
“抬举我了。”
“说真的,高考中断十年,整整埋没了一代人,现在国家搞改革开放,百废待兴,正是用人的时候。可是,现在各个行业的人才都是青黄不接,我们在这个时候脱颖而出,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谈的很深刻,看来非常关心政治。”
“没什么可说的,等我们走向社会才能看出谁是真正英雄。在学校上蹿下跳的这些人,不一定好使。”
“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幸运儿。”
“以后得靠真本事吃饭。这样,今晚是周末,我请你这个!”他笑咧咧用拇指和食指弯成个圈,往嘴里比划一下。
车宏轩心领神会地说:“好啊,不过这第一次机会给我,论年龄我比你大两岁。”
“不用不用,三人行小弟受苦,还是我来。哥们家庭条件还可以,老爷子原来是第一届市委的,喝酒不用你掏钱。晚上再把老穆叫上,我们哥仨今天晚上来个桃园三结义!”
“非常高兴!这样,我们三人年龄我最大,这第一次机会还是给我。以后谁有条件了再说,多请几回我不会计较。”
“既然你这样讲义气我就不与你争了,你真不像是农村来的,哥们我走南闯北,阅人无数,绝对看不错人!”
车宏轩陪个微笑
两人谈的非常开心。
万咏大个,白面书生,爱古诗,通书法,好运动,是班里的飘飘然人物。
老穆叫穆易文,工人家庭出身,下乡后考上来的,个子不高,也算得上标准小伙。好书法,通古文,善演讲,写得一手好字,阅得满腹经纶。
两人在班里负责板报,在学校负责校报编辑。
从这一天开始,哥三开始交往。
他们最大的特点是都好喝,在班里出了名。
有些同学虽然不算这个圈子里的,但喝酒的时候也会参加,比如学生干部邹洋和严岩也都和几个人处的很好。
小圈子不仅经常喝酒,还经常到离学校十几分钟路程的北陵公园去玩。在公园里,他们或徜徉于林荫树下,或湖边面水而坐,有时背日语,有时谈诗论道,这样美好的时光永远留在大家的记忆中。
那时候北陵公园正门西边有个公用厕所,厕所边上被人扒了个墙豁,知道的人都走这里,不用买票,所以车宏轩他们经常从这里越墙而进。
晚上喝酒的时候,老穆问车宏轩:“你每天在后边一坐,总是闷头写东西,跟谁也不来往,像是受大气似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农村来的见识少,在所难免。”
“那不对呀,这不跟老万联系上了吗既然能写,那就为我们的期刊写点东西吧,我也算是约稿了。”
“恐怕难登大雅之堂。”
“你行还是不行”
“我试试。”
学校开了基础课,都是高中的语文数学,这些车宏轩学得很轻松。专业课每天不过一两节,这使他剩余大量课余时间。
一直从事体力劳动的他,哪经得起这么清闲他开始放飞不着边际的梦想,犯了狂想症。
为了成名成家,他竟然把在家里没写好的小说拿到学校来改写。老穆说的总在后边闷头写东西,指的就是这件事。关于他写的几位烈士,他除了听到传说,没有太多了解,甚至只知道这几位烈士是“生关里死东北”,别的知之甚少。描写解放战争,他甚至连枪炮都没看过,全是闭门造车。尽管他耗费了太多的精力,甚至请几位写得一手好字的女生来帮抄写,可还是失败得很惨。
当他把作品拿到出版社的时候,一位老编辑翻了翻,严肃地告诉他:“你可千万别再写下去了,不要浪费时间和精力。你没有战争年代的生活,如何能写出好的战争题材赶快住手,别再干这毫无意义的事。”
车宏轩面红耳赤,心惊胆战,想哭都没眼泪。
事后,车宏轩想,如果自己把这份精力用在专业上,考个研究生轻而易举。
他非常清楚,如果创作这条路走不通,自己得赶紧学专业。从那时开始,他开始认真学习,并且参加了大学函授学习。
一九七八年临近放寒假,老穆对车宏轩说:“老车,得到一个天大好消息,你母亲的成分问题解决了。”
车宏轩不以为然地笑了说:“你怎么了,没喝吧”
“你怎么好赖话听不明白文件已经下来了,《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我记得文件里大概规定,除少数坚持反动立场的以外,凡是多年来遵守政府法令,老实劳动,不做坏事的地主、富农分子以及坏分子,一律摘掉帽子,给予农村人民公社社员待遇。地主、富农家庭出身的社员的子女,他们的出身应一律为社员,不应再作为地主、富农家庭出身。”
车宏轩一下愣住了,好久没有言语,只是眼角滚动着闪亮的泪珠------
这天晚上,他又一次请了几个同学喝酒,大家都高兴,喝得酣畅淋漓。
第二天早上,学校开始检查早操出勤情况,一帮人来到寝室。
车宏轩喝多了还没有起来,被喊了起来。
老万在二层床上,床头挂个牌子,上面写一个大大的“病”字,干脆就不准备起来了。
班主任老师摘下那块牌子给扔到地上踩在脚下,气愤地拍拍床喊道:“赶快给我起来!太不像话,写个病字就不去上早操了”
老万翻个身,对外露出雪白的屁股,又埋头睡去。
女老师和女生们“妈呀”一声全跑了,这在学校成为笑谈。
一九七九年冬,两年的学习生活已经结束,毕业分配是每位学生必须面对的问题。
按照分配原则,哪来哪去。
也就是说车宏轩和其他三位同学要回到古城市去。这时候有路子的和学习好的,已经被省直机关招聘完成,留大城市的学生也已经确定下来。
车宏轩知道情况不妙,自己可能无法留在这里。他找到系书记,得知自己和其他三位古城市的同学被分配到国防部门。
按照实际情况说,他们这四位同学将被分配到古城市东山里的几个小三线军工厂。那里条件非常艰苦,都是濒临倒闭的企业。
车宏轩曾经听说过,前些年一个厂子曾经发生过爆炸,把半个山头都炸没了。到那里去无论如何也没什么发展,甚至可以说这个书就白念了。
这天晚上,车宏轩请老万和老穆喝酒,问问他们有什么办法没有。
老万和老穆分配已经结束,都是非常理想的地方,所以喝酒的时候都非常高兴。
车宏轩说:“我现在被分配到军工企业,估计要去古城市的小三线。”
老万问:“不想去”
车宏轩点点头:“还用说吗想留下,你们俩有没有什么办法”
老万不高兴地问:“早干啥了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有关系也晚了,贫下中农讲话了,临上轿才扎耳朵眼那还能赶趟”
老穆说:“我这边肯定没办法。”
车宏轩知道没戏,无精打采地陪两位同学喝酒。
老万见酒喝得没情绪,举起杯和车宏轩碰一下说:“老车你不要急,只要你想过来有的是机会,即使现在不行将来也一定行。我们这些人都不是吃干饭的,将来这里就是我们的天下,来,干杯!”
车宏轩和老万碰了杯说:“时不我待,不能等,明天就去问问。”
几人喝得不算愉快。
结账的时候老万拿出十块钱,花了三块多,第二天竟然没有找到那六块多,丢了。老万摇头晃脑,直翻眼珠子,怎么也没有想明白怎么丢的。哥三在以后相聚时每每提到此事,都会引来很多美好的回忆。
第二天早上,车宏轩起早来到管理部门。公办楼在一个交通岗的西北面,正面向东南八层,两侧是马路的六层,灰白色水磨石楼面。
正面大门紧锁,入口在西面,大门已经打开。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穿一身旧j装正在打扫门口。
车宏轩上前拿出准备好的一盒“大前门”,小心翼翼地递上一包烟,搭讪道:“大爷你好,请吸烟。”
“出去出去,没到点呢不要进来!”老人家没理他,操一口浓重的海边口音喝道。
车宏轩赶紧退到门外,仍然请老人吸烟。当时习惯就这样,见面递支烟,啥事都好办。
老爷子感到奇怪,上下端详一番车宏轩疑惑地笑了问:“礼下必有所求,无缘无故的给我烟是啥意思啊看你还挂着学校的牌子,怎么学起这一套”
车宏轩陪笑地说:“大爷,我是分配到这里的学生,来报到的。”
“八点半才上班呢,你干嘛来的这么早”
“我怕找不到,便就早点来了。”
“你就先到收发室坐一会。”
车宏轩并没进收发室,而是跟老人攀谈起来。
谈到融洽时,车宏轩试探地说:“老人家,我家是古城市的,我可能要被分配到小三线去,想来这里找领导谈谈,看看能不能争取留下来。”
老爷子笑了说:“小三线真不能去,非常辛苦,没有生产任务,现在正准备搬出来呢。”
“所以我想找领导谈谈,看看能不能留下来。”
“这种事不要找领导,领导一知道反而麻烦,能办成的事也办不成。一会上班你到505房间找个叫马健的人,跟他汇报一下实际情况。最好说你处个对象在这里,不能留下就得黄。这个人活菩萨,说不定就能同情你。你这属于正当要求,实实在在的,不要到哪都把烟先递上去,令人反感。我知道目前这里几家大企业都缺人,看你的运气了。”
“谢谢你老人家指点,事情办成了我给你打几斤好酒!”
“看看、看看,又回来了!”
按照老人家指点,车宏轩在五楼见到了马建,一位将近五十岁异常严肃的人。
车宏轩说明来意。
马建问:“谁让你找我的你怎么知道我管分配”
“是我们学校的领导。”
“分配原则是统一的政策,我们没有办法,你回去吧。”
车宏轩还想说什么,马建毫不留情地摆摆手。
车宏轩并不甘心,他回学校找到老穆借来自行车,下班前来到办公楼门外。
晚上下班的时候,车宏轩跟随马建到一个小区,并且看到他进了楼门。
第二天,车宏轩拿出手里的五十元钱,到秋林公司门前换了外汇券,买了烟酒,晚上在小区门口等马建,一直到天黑才见到马健。
马建非常惊讶,气愤地说:“小伙子,你这所作所为也太可怕了!”
车宏轩稳稳当当地说:“不是马叔叔,这次分配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真不想离开这里。小时候我母亲是地主成分,一直受欺负,现在好容易考上了,又处了女朋友,一旦离开人家不可能同意,希望在不太为难的情况下帮帮忙。”
“小伙子能说会道啊!好吧,我看看怎么办。不过如果把你留下那三个也得留下,一视同仁嘛。”
“谢谢叔叔,不管能不能留在这里今后我都不会忘记您。这些酒和烟是我家里的老底,不是花钱买的请您收下。我爸爸曾经在战场上救过一位受伤的部队领导,是他给爸爸的。爸爸不抽这个烟,不喝这个酒,我就给叔叔拿来了。”
马建见装烟的口袋是中华字样,笑了说:“中华烟省中华市牡丹,档次不低呀!不过我告诉你,如果你想用这些来办事就错了,把东西拿走,明天去我办公室。”
车宏轩没想到会是这样,正不知所措时,有位中年妇女过来,自行车前边挂了一包菜,后座上还有一袋大米,累得满脸通红。
马建立即接过菜,并对车宏轩说:“好了,你去吧,把东西带走。”
车宏轩马上去解开后座的大米,拎在手里说:“阿姨我送您上楼,我农村来的,干活出身,有的是力气,以后阿姨有什么力气活就找我。”
阿姨满意地笑了说:“看看这孩子有多实在,一看就是农村人。”
马建这人很办事,没几天车宏轩就得到通知被留在浑河市“向远方动力发展有限责任集团公司”。
得到这个消息车宏轩太兴奋了,因为他知道这是一家规模超大的国有企业,在国防工业上举足重轻,能来这里工作简直是太难了。留在浑河市不容易,能去这家的企业更不容易,可以说是双喜临门。
马建在给几位毕业生开会的时候告诉他们:“现在你们可以回老家去休假,明年三月一日之前去报到。”
车宏轩想想问:“我明年三月十八日龙抬头那天过生日,可不可以三月二十号去报到”
“好,你们就都那个时间去各自的企业报到。”
他并没有立即回家,把行李放在老穆家,又一次跑到大连去找王秀,仍然是无果而终。他又跑到古城市,想找到王厂长,也没如愿。
带着无限牵念,他疲惫地回家休假。这期间没事了仍然去看看养鱼池,看看砖厂,看看菜园子。
在得知车宏轩留在大城市后,很多亲戚邻居都来看他,这让他感到无比幸福。
车宏轩安排个时间把小队的头头脑脑都请到家里来喝酒,算是对他们的答谢。
一见面,会计便有感而发地说:“真没想到啊,转眼之间你就成了大城市人,这上哪说理去想当年我们还准备让你去掏大粪,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
这几句话车宏轩一直记在心里,从那以后再没去见这位会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