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小买卖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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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小小买卖人(一)
车宏轩从城里回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在料理下崽的老母猪,外屋除了南边两个灶台,北边都成了老母猪的天下。屋地上有零乱的稻草,屋子里有股浓重的猪圈味,这令他感到恶心。
车老三在屋子里看到哥哥回来,一边喊着“哥哥”一边跑出来。
车宏轩将市里买的几块油炸糕递给弟弟。
“这是什么玩意好香啊,像过年炸的丸子。”车老三闻了闻说。
“这是油炸糕,是豆沙馅的,很好吃。你快去进里屋吃,这里太埋汰。”
车老三拿着油炸糕跑进屋去吃。
车宏轩以为自己没少赶老母猪去吃草,老母猪应该非常熟悉他,不会有什么惊恐。可恰恰相反,当他靠近前去,老母猪竟然“哼”的一声猛然抬起头,两眼瞪得通红恶狠狠地看着他,大嘴巴子“吧嗒吧嗒”一张一合向他示威。
车宏轩气愤地骂道:“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不认识我了”
妈妈说:“你不要靠前,老母猪下崽的时候就像疯了,除了我见谁咬谁。”
车宏轩并没有害怕,站在那里告诉妈妈说:“我找到了那位叔叔,他答应了,告诉我什么事都不会有。”
妈妈显然非常高兴,夸奖道:“行啊孩子,你终于长大成人了。穷人家孩子早当家,往后你就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了。”
车宏轩拿出分回的钱递给妈妈说:“钱没花光。”
“放在你手里,没酒了,明天去酒厂给你爸爸打十斤酒,估计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好的妈妈。”车宏轩想想又说,“妈妈,我发现城里的稻糠很贵,我想买台自行车贩运稻糠,能挣很多钱。”
“不行!你忘记了妈妈是怎么告诉你的你主要精力是学习,空闲时间帮家里做些家务就算可以了。”
“爸爸说要带我赶四大集,让我做买卖。”
“这种事我说了算,世上五行八作,最辛苦、最低贱的就是买卖人。没听说吗,无奸不商。你记住,书里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没文化,将来就是个睁眼瞎,一个瞎子还能有什么出息妈妈曾经给你讲过凿壁偷光和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你不要忘了。现在家家户户都通了电,晚上像白天似的,多好的条件一定要好好学习,日后万一有什么机会说不定就能脱颖而出。”
“要是学习和买卖两不误呢”
“那不可能,一心不可二用。现在还不行,等你长大了再说吧。”妈妈说得非常坚定,不容改变。
车宏轩还是贼心不死,第二天正赶上是大集,他拎着酒桶先到市场去看看稻糠的行情。
由于孟村附近还以大田为主,主要农作物是高粱、玉米和大豆,所以卖稻糠的不是很多。
如果不是这两年正在推进大田改水田,根本没有稻糠。但是,这两年水田推进的速度非常快,尤其是附近的村镇,几乎都在改。国家为了推进水田改进速度特意修了很多渠坝。
车宏轩挨家问稻糠价格,大概都在五分钱左右,算了算,如果一次能驮六十斤,怎么也能挣到四五块钱。
可是,怎样才能把东西运到市里去呢没什么好办法,自行车买不起更买不到,那要凭票供应。说不上哪年哪月才有一次,有头有脸的都走了后门,平头百姓连影子都看不到。再说,家里也不可能为了这件事给自己买台自行车,这是痴心妄想。
他还听说,眼下结婚要准备四大件(手表、自行车、收音机和挂钟),最不好置办的就是自行车,这要花钱买券才行。
车宏轩离开那几份卖稻糠的,又来到卖旧自行车的车行去转悠。
破旧自行车不少,大多是缺胳膊少腿的,即便有几个可以骑的,那也只能是将就着用。
自行车是农村唯一的快捷出行工具,好用的没有卖的,要卖的几乎都是卖给修车人留作拆件的。
转悠一会,车宏轩落寞地“嗨”了一声,无计可施,便就去村子北边的酒厂打酒。
酒厂周围到处都飘逸着酒糟味,车宏轩感觉挺好闻的。因为他来过这里很多次,把门的老爷爷早已经认识他,打个招呼就进去了。
卖酒办公室没人,锁头看门。
车宏轩四下看看,除了对面有辆马车没见到别的人,他便回到大门去问。
老爷爷指着那辆马车说:“那不,保管员正在出库,明天要去市里送酒,顺便拉煤回来。”
“我可以去找他吗”
“老老实实的,不要到处乱摸乱碰,我在这里看着你,去吧。”
“好的,谢谢爷爷!”
他两眼一亮,快步走过去,来到大车旁问那赶车的:“叔叔,这车明天进城吗”
“靠边靠边!”车老板正在用绳子绑那几个柳条编的酒篓,看都没看他一眼,不耐烦地轰他。
“叔叔,可以跟你车进城吗”
“皇上二大爷也不好使!靠边靠边,谁家的孩子一边去!”
车宏轩还是陪着笑脸耐心地说:“叔叔,我昨天刚从市里回来,那地方真不错,有洗澡堂子,全都光着洗澡,洗完可舒服了。”
“去去,白白话话的,那还用你说,不得钱吗”
“不是特别贵,澡堂旁边还有一个馆子,做的油炸糕老好吃了,还有溜腰花可香了!”
“你是谁家的孩子,从小就这么讲究享受谁供得起”说完,车老板吆吆喝喝地赶车走了。
没办法,这个车老板是个榆木疙瘩脑袋,汤水不进,没法沟通。
车宏轩见库房旁边的厂房大门里冒出一股股热气,他好奇地走进去。
原来工人们正光着膀子在起窖,有的一锹锹把酒糟从酒窖里扔出来,有的用推车把酒糟推向蒸锅。白色的蒸锅下边有一个水龙头,这时候正在往外淌酒。
车宏轩心想这真是一个奇妙的事情,这些高粱糠加上稻壳竟然能蒸出酒来。
卖酒的保管员阿姨正在这里,她已经看到他,向他摆摆手让他出去。
车宏轩曾经听爸爸说过,新出的二锅头最好喝,虽然现在不一定是二锅头,可新鲜的酒一定好喝。他便装作认为是阿姨在叫他,径直走了过去。
阿姨气得笑了问:“又来打酒啦”
“是的阿姨。”
“这里不让进,你快出去。”
“阿姨,能不能给我接一桶新鲜的酒”
“不行不行,你赶快出去,在外边等我。”
“接点呗,我爸说这样酒好喝。”
阿姨摆摆手说:“赶快出去,被厂长看到了会批评我。”
车宏轩只好走出来。
好一会,阿姨带着两名工人推着两个酒篓出来了,把酒推进库房,阿姨拿出一大串钥匙,把库房门锁上。
车宏轩看到,这时候厂房里已经不再冒出热气,说明烧酒已经结束,他问:“阿姨,可以跟送酒的车进城吗”
阿姨不高兴地说:“你个小孩子,哪来那么多事”
车宏轩只好打了酒,走到大门那儿,问看大门的老爷爷:“爷爷,那赶大车的我怎么不认识,不是我们村子里的吧”
老爷爷笑了说:“你小小年纪能认识几个人我们这么大个村子,就连我都不保准全认识。”
“哦,爷爷,他是哪个小队的”
“西边的,五队的。”
“谢谢爷爷。”
车宏轩心里一亮,他知道姐姐有好几个同学都在五队,等姐姐回来也许能找到关系。他非常清楚,只要能把稻糠运到城里挣钱就不是问题。
没几天爸爸果然回来了,看来岁月艰难,爸爸瘦了很多,仿佛一下变老了。
车宏轩注意到,爸爸回来的时候,妈妈的两眼泪汪汪的。但是,那眼泪终究没有落下来。
第二天王家父母也回来了,真是高兴事。但是,因为综合厂已经停产,夫妻俩不再去上班,生活一下拮据起来,多亏了车家无微不至的关照。
国庆节后姐姐终于搞完大串联回来了,别的没带什么,只是装了半旅行包已经干了的、硬了的馒头,即使牙再好也啃不动。只有家里那条老狼青勉强可以啃,有时候也呛的咳几下,喷出一股白烟。
姐姐说这些馒头都是免费发的,平时尽量少吃点,节省下来带回家里。她还说她们去了天安门广场,还去了上海、南京和西安等地,走了大半个中国,到哪里都不花钱。
妈妈开心地笑了说:“那是游山玩水去了,哪是搞什么大联合再说我们在这荒野农村,去大城市搞什么大联合倒也是,去开开眼界也值得,过了这阵子就不会再有这么好机会了。”
姐姐说:“是啊,人山人海,火车里就连厕所都进不去,全是人。各地的旅店、饭店根本没地方,我们有好几天都是在大学里住的。”
妈妈说:“行啊,回来就好,好好歇歇吧,没把妈妈惦记死!”
“没事的。”姐姐拿出钱来整理一下,妈妈临走给她拿了二十元,她才花了不到十元,她把剩下的钱交给妈妈。
妈妈收起钱说:“你个姑娘家家的以后可不能再出去乱跑了。这次全靠你弟弟了。”
“怎么回事”姐姐惊讶地问。
妈妈简单给她解释一下。
姐姐不免有些后怕。
妈妈说:“你满天下去跑没想到后院起火,人闹有祸天闹有灾,还是好好呆在家里为好。”
妈妈说完就去干活了。她舍不得把馒头全部扔掉,将还没有长绿毛的馒头用锤子打碎,然后加上玉米面合起来烙大饼,别说还是很好吃的。
在妈妈不注意的时候,车宏轩问姐姐:“姐姐,能不能找你五队同学问一下谁给酒厂赶车”
“你要干什么”
“我同学想往市里捎点东西,给运费。”
“行,哪天我问问。”
没几天,姐姐告诉车宏轩:“我给你说好了,赶车的姓高,后天早上他去酒厂装车,让你九点前把东西送到小河沿桥头在那里等他。你要注意保密,不能让小队和酒厂知道,拉私脚是不被允许的。”
“好的姐姐。”
“他晚上得四点钟往回走,让你在哪里下车就在哪里等,如果到时候你没赶过来他不会等你的,你清楚没有”
“清楚了,保证没问题。”
“千万不能晚了,一旦晚了就麻烦了,还不把妈妈急死!”
“放心吧姐姐,我们提前一个小时等他。”
“那位高老板正好是我同学家邻居,人家不要钱,你们别淘气就行。”
“好的姐姐,你放心吧。”
“你要把钱和粮票带好,万一回不来自己好吃饭住店,第二天找到长途客运站坐车回来。”
“没事,古明远姨家在那里。”
姐姐信服地点点头。
车宏轩计算一下,稻糠五分钱一斤,自己手里有十一块钱,可以买一百斤还能剩一块做盘缠。
晚上,车宏轩偷偷把家里的铜杆称装在背包里,带几块苞米面大饼。
第二天早上车宏轩跑到市场上联系好一家卖稻糠的,扔下定金,让人家明天早上八点半把一百斤稻糠装成三个麻袋,准时送到桥头。
一切按计划进行。
对于买了一百斤稻糠,车宏轩也感到有点心里发怵,那毕竟是十块钱,要是出了问题没办法交代呀。
这次车宏轩跟妈妈第一次撒了谎,他说自己陪古明远去给他姨家送稻糠。
因为有上次那件事,妈妈并没有在意。
早上还没到八点他就来到小浑河桥上,等待着一切慢慢发生。
稻糠按时到达,他高兴地付了款,守候在桥头。
九点钟刚过,那位车老板摇晃着长长的大鞭子赶着马车来到桥头。
“驭!”赶车的叔叔把车停下来,看到车宏轩笑了:“小兔崽子,原来是你啊,早知道是你我就不答应了!”
车宏轩马上陪笑说:“高叔叔好,看来我们爷俩是有缘份啊!”
“小伙子行啊,能说会道,还能转悠,小小年龄竟然有胆量敢独自进城,不一般,长大了错不了!”
“我去过城里,那天不是跟您讲过嘛,城里可好了,有高高的楼房,还有光滑的柏油马路,下雨天不会泥泞,走路鞋不会埋汰。”
“可你不知道,市里的孩子非常淘气,爱打架,你可躲着点。”
“没事,我不怕他们!”
“行,小伙子有勇气!”
高叔叔下来帮着装车,看到这么多稻糠,不解地问:“怎么带这么多,你姨家是开养鸡场的吗”
车宏轩笑了说:“他家还有邻居,班上还有同志,所以要的多了一些。我姨夫说了,晚上请你下馆子,请你喝酒。”
“你到市里哪个地方”
“在市政府广场北边的小市场。”
“正好,我也要往那里的商店送一箱酒。”
“晚上四点前我在那里等您吃饭。”
“那地方我知道,没问题。我帮你装上,然后你老老实实坐在后边,不许随便下车。”
“高叔叔,我帮你赶车,你歇一会。”
“你胆子不小啊!”
“我明白,往里叫喔喔,往外叫跃跃。”
“你还是呆着吧,这两匹马不会听你的。”
“没事,我在小队玩过大马车。”
“不行,这是在路上,不是闹着玩的。”
没办法,车宏轩只好老老实实坐在高叔叔身边,看着他如何管理两匹大马。
这时候碧空万里,艳阳当空,清风阵阵,稻香扑鼻,好一派丰收景象。
车宏轩坐在高叔叔身边优哉游哉地哼着小调。
十一点刚过车到达小市场,高叔叔帮助卸了车。
高叔叔走后,车宏轩把三个麻袋一一背到卖货位置,拿出称,开始叫卖。
很快来了一位老奶奶,拿起稻糠用手捻捻,又拿到鼻子底下闻闻,点点头说:“这是好稻糠,有股香味,是碾子压出来的,米身子多。”
车宏轩明白,她说的米身子是指稻糠里的碎米。
作为第一个买主,老人家买了五斤。就这样,陆陆续续一份接一份,两个多小时后一百斤稻糠全部卖掉。
还有没买到的,问他什么时候再来,他兴奋地告诉人家下礼拜一定来,决不食言。
卖得这么顺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卖便宜了。他在市场里来回走走,竟然没有找到卖稻糠的。
车宏轩看到一份卖旱烟的,他知道赶车的高叔叔抽的就是旱烟。为了能牢牢抓住这条进城的路,他花了一块钱,买了好几捆旱烟准备送给高叔叔。
要知道,这一块钱几乎就是高叔叔一天的工钱。
车宏轩来到小饭店,跟饭店阿姨说晚上要在这里吃饭。趁人不注意,他数了数钱,每斤净挣一角二分,那就是十二块,相当于一个大劳力十多天的工资。
车宏轩决心请高叔叔吃饭喝酒,虽然这可能还要花掉一块多,但他认为这值得,如果断了这条路,他没办法把生意做下去,没办法兑现下礼拜还来的承诺。
三点多钟,车宏轩在马路上接到了高叔叔,乐呵呵把旱烟交给他说:“这是姨夫给你的旱烟,是买稻糠的人一起凑的,大家希望你今后多帮忙。”
高叔叔感到惊讶,他压根没想这么多。他看看旱烟,又闻闻,欣慰地说:“好烟好烟,这应该是吉林蛟河的,我还没抽过,真香!怎么买这么贵重礼物,我擎受不起啊!”
“这是大家的心意,以后叔叔喜欢什么,小小不然的我再让他们买。”
“行了行了,这就够意思了!”
两人来到小饭店,高叔叔摘下车后边挂着的马槽子,添上草料,又拿出水桶喂了马,这才进屋去吃饭。
车宏轩要了一个溜腰花,一个煎带鱼,一碗素烩汤,一盘油炸糕,一壶酒。
满桌的飘香让这位饥肠辘辘的高叔叔恨不得马上狼吞虎咽,可他还是狐疑地问:“你姨夫呢”
“他班上有事,点完菜就走了。”
“这也太客气了,弄得我太不好意思了!”
车宏轩递给他一双筷子,又给他端来热乎乎的酒。
高叔叔开心地问:“小孩子,你敢来两口吗”
“妈妈不让我喝酒。”
“是个孝顺孩子!”
回家的路上,高叔叔喝了两杯酒,又累又困,在大马车上睡去。
车宏轩这下可得把了,威风凛凛地拿着大鞭子摇摇晃晃,兴高采烈地赶着大马车乘着晚霞回家去。
老马识途,车宏轩几乎不用太多发布命令,更没必要把鞭子落在马身上。两匹大马能准确地避开行人和车辆,找到每条回家的岔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