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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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人如潮涌,马车在热闹的街市中穿过,沿途经过一路上花灯彩棚璀璨生辉,楚姝掀起车帘一角看着窗外,眼中倒映着车窗外的光亮,双眼闪闪发光。
这是嘉卉郡主少有的、能够亲眼所见的热闹。
然而只是这样的热闹她也并不能看得太久。
楚姝的视线从绚丽的花灯架上收回,她放下车帘道:“回去吧。”
婢女槿儿有些意犹未尽,但听到楚姝的话还是应了声是,侧头对车夫道了句“回府”。
人潮拥挤的街道上马车没法掉头,想要回府也得先从街上绕过去才行。
借着最后的机会,槿儿又掀起车帘朝外面看,她看到马车正巧路过一处杂耍艺人的所在,在场中一个男人正从嘴里喷出火,夜色下,男人嘴里喷出的火焰映红了众人的脸,观众们一片拍手叫好声。
槿儿也激动的想要拍手叫好,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只是趴在车窗上凑的更近一些,无声的张大了嘴。
对于她们来说,即使这样就已经能够满足,光是看着别人的热闹,她就已经很高兴了。
杂耍艺人被甩在身后,马车缓缓向前路过各种各样的灯架山,槿儿一个个的看过去,直到转过这条街,这七夕的热闹再也看不见,她这才收回目光,感觉到自己的脖子都有些僵了。
马车走远,路上行人逐渐变得稀少,热闹喧嚣离她们而去,远离灯火,马车走进夜色里,楚姝掀起车帘,看着窗外,远远的已经能够看到玉带桥。
她忽然想到什么,视线从街上扫过,没有看到她想要看得东西,她侧头向槿儿问道:“繁花阁还开着吗?”
槿儿愣了一下,只以为是郡主这时候想要吃点心了,想了想,说道:“平日里这时候还开着的,今日便不知道了。”
楚姝道:“你去看一看,若是开着,便买一些。”顿了顿,又道,“送去给裴君意,就说,祝他,七夕快乐。”
槿儿愕然。
这话好耳熟,类似的事情上次也发生过的,就是那天夜里郡主听说裴君意在府外转圈。
上一次可以说是待客之道,槿儿可以理解,可这一次呢……
且先不管这个,槿儿先将马车叫停,这才又看向嘉卉郡主,犹豫着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郡主……为什么要送他点心啊?”
她想问的是为什么要祝他七夕快乐、为什么在七夕送他礼物,但开口问出的却只有这个。
楚姝垂下视线。
“因为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她说道。
关于裴君意的喜好她并不清楚,唯一知道他喜欢的——便只有这繁花阁的点心了。
槿儿张了张口,她想要问的不是这个啊……
但这个回答,好像已经能够说明一些什么了……
“是。”低头应声,槿儿心中复杂,打起车帘子,起身下了马车。
楚姝没有急着催促车夫离开,她看着槿儿消失在夜色里,看着这周围夜景,她收回视线垂目正要放下车帘,余光却看到一个人影从对岸走过。
下意识又抬起了目光,楚姝朝那人影看去,她的眼眸一瞬间瞪圆,没有多想她冲出了马车,朝桥上跑去,视线却紧紧盯着那道人影,车夫慌忙想要开口,又不敢开口,郡主外出的事情不能暴露,但此刻这样的情况又应当如何是好……
楚姝不知道车夫的担心,也没心思理会他的担心,她现在只想跑快一些,再快一些……
那道人影是一个女子,她衣着艳丽、薄纱遮面,但适才遮脸的薄纱恰好被夜风吹起,被楚姝看到了,但她觉得那人即使只有一个背影她也能认出来……因为她记得太清楚了,她不敢忘。
十年前的事,关于母亲的事、关于先皇的事,她一件也不敢忘。
……
……
头脑昏沉,她好似坐在疾驰的马车里颠簸了一日,让她小小的脑袋胀痛的厉害。
浑身上下都在发热,她感觉自己好像被架在火炉上炙烤,身上的肌肤似乎正一寸寸的溃烂,但她知道其实并没有,她只是病了,母亲说给她请了太医很快就能好了。
她相信母亲说的话,因为母亲说的话总是对的,百姓们都说她母亲贤明,未来登上帝姬大顺朝又能国泰民安数十年,百姓们都会有好日子过……
但母亲说她不想当帝姬……
但未来也由不得她想不想……
思绪至此,戛然而止……她头脑昏沉是真的,浑身发热是真的,颠簸一路——也是真的。
在远处有金铁交鸣声传来,她趴伏在男人宽阔的背上,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男人为什么要把她带走,但母亲说过可以信他,她便不哭不闹什么也没有说,任由男人带着她越过了往日里高不可攀的院墙,穿过窄小的胡同,距离长公主府越来越远……
男人最终停下了,她不知道他们躲在了哪里,本就是在夜色里,四周一片昏暗……男人将她抱到面前,声音从头顶落下,他的声音干哑、难听。
“嘉卉,你母亲死了,我没能救下她,她让我来救你……”他开口,声音变得哽咽。
楚姝抬头望着他,她看到了男人的脸,夜色下他的双眼通红,脸上粘着血渍,好似地狱里杀出的恶鬼……
他曾经与她说过,他已经死了。那时她有些害怕,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此刻,她看到恶鬼的眼中流下了泪水,这泪水在昏暗的夜下、在男人通红的双眼的映衬下,似乎也是红的。
她想,他说的或许是真的,他已经死了,而现在——她也要死了。
她的眼前,男人的面容变得模糊,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她要死了,还是因为眼眶里蓄满的泪水……
男人将她放到地上,扶住她的双肩,摇晃、颠簸的感觉再次袭来,她清醒了,男人红着眼看着她。
“嘉卉、嘉卉!”他用那沙哑的声音喊道:“你现在还不能睡,你母亲还有话要告诉你。”
楚姝头脑昏沉,但还是竭力睁大了眼睛,她没有开口,只是看着他。
“殿下说,皇权天授,打开地宫!你是唯一能打开地宫的人,好好活下去,地宫里有所有的秘密,到那时你会明白一切。”
这是男人第一次称呼她母亲为殿下,但楚姝没心思关心这个,她现在更重要的是要努力理解男人口中说出的话。
“你现在不需要理解这些,你只要记住就好,努力记住,绝对不能忘了!”
男人扶住她双肩的手用力,她小小的双肩被男人捏的生疼,但她没有出声,只轻轻的点头。
男人似乎松了口气,他接着说道:“以前的一切统统都可以忘记,但唯独今日的话,还有昨日你偷听到的那些,你必须一字不漏的记住!”
昨日?昨日发生了什么……
思绪飘散,她好像回到昨日,她抱着小小的矮凳站到窗边,她偷偷探头望去,屋内,有一个宫女跪在母亲的面前。
楚姝认得她,她是宫里奏乐的宫女,长得不好看,但人是很好的,有一次她摔倒了就是被她扶起来的,当时为了扶她起来乐曲停了,其他宫女可被吓坏了,生怕陛下生气呢……
“长公主殿下,陛下、陛下不是病死的。”她说道,声音颤抖又惶惶。
楚姝瞪大了眼睛,她在说什么?陛下不是病死的还能是怎么死的……
这话可太吓人了,小姑娘被吓了一跳,轻轻推开的窗户落了下来,发出“嘭”的一声响,她再不敢多留连忙跑开了。
她没有跑远,想起来她的凳子还没拿,她又偷偷回去了。她趴在墙边看,看到里面没人出来,她这才松了口气,走过去,可又正好碰到了那宫女从屋里出来。
楚姝好奇的看她,她却没敢多看,匆匆一礼便快步走了,楚姝也抱着凳子跑远了……
回到现在,看着男人通红的眼,楚姝抑制不住的颤抖,偷听的话……原来母亲都知道吗……
陛下不是病死的,是被别人杀害的……他们杀了陛下、杀了母亲,下一个就要轮到她了……
“嘉卉,记住这些话、记住这些事,京城现在不安全了,我先带你离开,等到安全了我们再回来……”
男人的声音消失在夜色里,颠簸的感觉再次袭来。
楚姝在同一片夜空下,这次没有其他人再带着她奔跑,她迈开脚步用尽全力,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她以前从未奔跑过,她感觉自己跑的还不够快,她跑在玉带桥上,她看到宫女转进胡同。
她回头看了一眼,马车驶动跟在身后,但前方的胡同是马车无法驶入的小巷。她咬牙迈步,双全攥紧指甲陷入了肉里,她不能让宫女就这样走了,她是证人,或许她也有证据,证明齐国公弑君的证据!
她用尽全力,奔入胡同,抬眼,却是空空……
眼前的胡同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宫女的身影?
楚姝一怔,呼吸骤停,旋即又一口气呼出。
机会就在眼前,她怎么可以放过,她快步跑进胡同里,她想要大声呼喊宫女的姓名,但是她不能。不仅仅是因为她不知道宫女的名字,也是因为不能确保齐国公的人不知道她的存在……不能让齐国公知道她能随意出府,更不能让齐国公知道她们有关于他弑君的证据……
她跑过小巷,尽头处是一个路口,左右张望,没有看到宫女的身影,楚姝不知道宫女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十年来她从来没有见过她。
她想宫女来这里或许也并非是要见她……齐国公势大,区区一个宫女不可能为了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帮她……
楚姝选了与长公主府相反的方向快步奔跑,这胡同窄小,她跑了一段没有看到宫女,又在前方换了方向,前面好像是出口,她抬脚迈步转身前方却忽然出现一点光亮,旋即是一道修长的身影,楚姝猝不及防之下与他撞在了一起。
她把那人撞倒了,楚姝低呼一声也跟着跌倒在了他的怀里,这是一个少年,他的身上结实硬朗,额头砸在他的胸口让楚姝觉得有些痛,但他或许要更痛一些……
楚姝抬起了头,她看到少年的面容。
月光下少年剑眉星目五官俊朗,眼中不知是灯光还是星光望着她似乎闪闪发亮,他的唇角微微上翘让他看起来好像时刻挂着浅笑,就如春风涤尘,文雅俊逸让人觉得炫目。
楚姝也觉得炫目,但她没有多看,也顾不得道歉,她想要起身,少年的声音却在这时传入耳中让她一怔。
“你还好吗?”他说道。
少年开口,他的声音温和清朗悦耳,但让她惊讶的不是少年的样貌有多好看也不是少年的声音有多好听,而是因为这声音的主人。
这是裴君意的声音……
他就是裴君意吗……
……
裴君意低头看着怀里的少女,她身上的衣裙和他一样是白色的,她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头发好似夜空一般漆黑,她的眼眸星辰一般闪闪,面颊如雪比头顶月光还要白,她有削肩细腰,她体态轻盈,她轻轻依靠在他的怀里,让人难以抑制的心跳加快。
她真的很好看,但脸上却带着哀伤……
这让裴君意想起一句话,“子言未发而哀乐具乎其前”,这句话的意思是:“你还没有开口,哀伤、欢乐的感情就先表现出来了。”
这一句话出自《柳敬亭传》,而在“子言未发而哀乐具乎其前”的后一句,便是“使人之性情不能自主”。
而此刻,裴君意低头看着怀里少女面上的哀伤,情不自禁开口问道:“你还好吗?”
少女听到了他的声音,她好像被他吓到了,她的一双眼睛瞪圆了,身子也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看着他,眼眸里带着一些奇怪的情绪。
温暖柔软的触感从怀里消失,裴君意也站了起来,他们距离很近,咫尺之遥,裴君意垂目看着她。
“你……”
他想要问她发生了什么,但,这对于初次相见的陌生人来说并不合适。
但什么也不说的话,他担心她就要这样走了……
这样的担心真是莫名其妙。
可裴君意没有多想,他将手里的花灯递向她,说道:“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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