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画皮(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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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二楼支起了一扇小窗,天光云影洒进去,街上贩夫走卒的叫卖声也传了进去。这是铁手昏迷的第二天。十七的状态差到了极点,不止是一双手只剩白骨,连小臂上的皮肉也不见了,左颊的烧痕如纸张点燃的边缘一样,明灭不定。薛邵龙一推门,入眼就是美人黯然神伤的一幕,脚步不由一顿,道:“十七姑娘。”——玉十七娘,不愧是千古罕见的绝色美人,哪怕一双手已化作白骨,看起来也决不可怖,反而又多出一种妖异的动人之处。十七犹豫了一下,道:“他怎么样了?”她如今形貌有异于常人,大夫为铁手诊脉看伤之时,不好现身于人前,又不愿回到人皮画卷,只能在耳房中等一等诊断结果。薛邵龙手扶刀鞘,斟酌了一下用词,委婉的道:“铁二哥的内力深厚,性命无忧。”尸毒与毒丝手的毒混在一起,换做是旁人,不过一时半刻就要去见阎王,幸而铁手的内力深厚,可以护得五脏不被毒性所伤。当然,大夫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呵呵,年轻人内力不错,若非护住心脉,此刻叫的就不是老朽,而是仵作了。”十七的手骨蜷了一下,道:“毒丝手的解药就在黑无常身上,可水银之毒脱胎于百年之前水母阴姬的天一神水,也能解么?”铁手背上的伤并不严重,只是皮肉被火燎伤了一片,真正可怕的是两种纠缠的毒。薛邵龙一抬眉,道:“苏大先生师承神医张简斋,以擅长解毒在杏林之中扬名,十七娘与其担心二哥,不如担心一下自己。”苏大先生是神医张简斋的传人,他的师祖与楚留香一个时代,晚年之时,还研制出了天一神水的解药,于解毒一道颇有建树。铁手的性命无忧,十七却不一样——她与铜镜中的自己对视,几乎不敢碰一下肌肤上的灼痕,一旦画皮脱落,就会露出美人皮下的本相,一具血淋淋的无皮尸骨。薛邵龙狭长的眸子很黑,鹰一样的桀骜不驯,道:“府衙的大牢里关着不少死囚。”十七抬起眼睫,道:“什么意思?”物伤其类,见到同类被当做食物,哪怕是罪无可恕的犯人,也会让人觉得可怕与悲伤,真的有人对“吃人”这种事无动于衷么?“还能有什么意思。”薛邵龙的视线如狼犬一样,一瞬不瞬的锁定了她,反问道:“鬼不都是吃人心的?”他道:“话本子上都是这么写的,江西四盗,步不平还有黑白无常,当然死了的可能不太新鲜,这一点完全看你——随便挑一个,这些人作恶多端,斩首都是便宜了。”十七:“……”还是不必了,作为一个坚定的素食主义者,她从不吃肉类,也决对不吃人,胡萝卜和小青菜配上清晨的花露水,那才是美食。薛邵龙目光如炬,道:“真的不吃?”他的秉性正直,却一点都不规矩,这一点从作风就可以
看出一二了,大牢里逃跑的凶犯宁可直接一刀砍了,也省得夜长梦多。十七拒绝了他,道:“不必了。”听我说,谢谢你。宁可任务失败,她也决不吃一块肉,不沾一点荤腥,这是底线。而且她也不想欠人情,对任务者来说除了气运之子,其他人的对话都是无效社交。薛邵龙不说话了,拉出一把凳子,在十七的对面坐了下来,心中叹道:又是这样。冷淡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美人眼波一转,说不清的缱绻多情,可她又如此无情,连一个眼波也不愿分给铁手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宛若天山上的冰雪。她的视线只会看一个方向,也就是铁手所在的方向,轻声道:“苏大夫诊断完了?”“差不多,我来时正在放毒血。”薛邵龙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道:“现在大抵已动了刀,只要割下尸毒残存的腐肉,拔除余毒,将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过程关乎人家的师门之秘,我不好旁观,就先出来了。”二人等待了一会儿,门外出现了一阵响动,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提着药箱,从卧房中走了出来,童颜鹤发,十分仙风道骨。他取出两张叠好的药方子,放在薛邵龙的手上,叮嘱道:“病人失血过多,需要静养调理,第一张方子可以补血益气,第二张用来拔除余毒,喝上半个月就差不多可以停了,这半个月切记不要和人动手,不然……”薛邵龙心中一惊,暗道不好,这个节骨眼不能动手有点难,道:“不然会怎么样?”苏大先生悠悠的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的接上了下一句,道:“不然伤口会很疼。”薛邵龙:“……”苏大先生又道:“这伤于房事无碍,只是伤口容易开裂,裂开了就自己缝几针。”薛邵龙:“……”苏大先生施施然的走了。他给铁手放血拔毒,自然看见了对方身上的抓痕,又闻到了女子的香气,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自然就叮嘱了一句。十七目送老先生远去,听见系统在意识中哀嚎,大哭着抽噎道:这您怕是多虑了!这双只剩白骨的手,还有出现灼痕的肌肤,或许并不算丑陋,但却足够可怕,系统自己都看不下去的在眼前打了一片马赛克。薛邵龙察言观色,心中了然,道:“十七娘可是在担心会色衰而爱驰?放心罢,铁二哥的人品高洁,决不是贪图美色之人。”十七有些倦怠的对他一笑,推开门走了出去,道:“我去看一看二爷的伤势如何。”她当然知道,天下决没有比铁手更负责的男人了,可知道是一回事,忐忑又是另一回事了——天下从没有什么十拿九稳的事。薛邵龙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用一只手覆在眼上,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心中莫名的酸涩起来:这美人原本是他的梦中情人呢!十三四岁那会儿他跟江别月学诗文,背的第一首就是折梅赋,又正好是知
好色则慕少艾的年纪,连梦里都是玉十七娘的身影。现在真人是见到了,好家伙,是他未来嫂子,对于一个洁身自好、恪守男德的男人来说,这个打击是不是有一点过于沉重了?此刻,卧房中弥漫着一股怪异的、甜丝丝的血腥气,其中还夹着苦涩的药味儿,不过没看见什么血迹,应该是医童清理过了。铁手背心朝上,高大的身躯伏在柔软的床榻上,俊朗而英武的面孔上满是冷汗,几缕凌乱的发丝被浸湿了,贴在领口和颈上。他的脸色苍白,应该是失血过多,不过呼吸十分平稳,背上的腐肉被剔除,也已经包裹上了绷带,从中隐约渗透出一丝殷红。十七伸出一只手来,犹豫了一下,指骨轻轻描摹过他浓而黑的眉,道:“人皮没有受损,我又不会死去,干什么这么拼命?”她做玉蜂的时候,还要听气运之子的指令去蜇人呢,为了保护对方吃过很多苦头。毕竟气运之子一死,整个小世界就会崩塌,怎么到了铁手这儿保护者就反过来了?铁手自然不会回答。他紧紧的闭着眼,浓而密的眼睫垂落下来,遮住了那双沉静的眼眸,似乎也淡化了几分如山如岳的气势,看起来虚弱了不少。两日不吃不喝可不行,十七含了一口水给他度过去,陪了他一整个下午,直到要给伤口换药的时候,铁手才终于恢复了意识。他是在一阵疼痛之中清醒过来的,一睁开眼睛,分毫没有昏睡了两日的迷茫,先哑声叫了一句“十七”,竟又挣扎着坐了起来。薛邵龙吓了一跳,道:“干什么,干什么?伤口裂了我可不给你缝!不是,你这中了毒又失血过多的,怎么还有力气下床?”他吓得差一点把刚熬好的药给扔出去。铁手确实没有力气了,脚一沾地,就是一阵头晕眼花,几天没吃东西了一样,差一点摔倒,幸亏薛邵龙过来及时扶了他一把。不等铁手开口,他就知道对方要问什么一样,道:“铁二哥放心,嫂夫人没什么大事,就是不肯吃人,等会儿记得劝一下,毕竟身体要紧,我先扶你回床上躺一会儿。”铁手一怔,道:“……什么?”不过得知心上人没事,还是让他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身上的伤被处理过了,尽管还痛的厉害,不过余毒已清,没有大碍了。见铁手平复了下来,薛邵龙简单的说了一下这两日中发生的事,道:“二哥,你昏睡了快两天,芳月夫人放出的逃犯都被抓回了大牢,还有那个方士我也命人盯着了。”铁手微微一笑,伸手扶住他肩膀,如兄长一般赞许的拍了下,说道:“辛苦你了。”他的唇也失去了血色,身上缠着沾了血迹的绷带,露出壮阔的胸膛,离得近了不免有一点不自在,遂取了一件外衣披在身上。“小意思,二哥的事就是我的事。”薛邵龙对他一扬眉,指了下一旁的药碗,里面的药
汁还在冒热气,道:“二哥既然醒了,就赶紧把药喝了吧,我再去叫一份饭菜来。”他起身下楼,铁手走到案边,人皮画卷是打开的,画上的美人已变了一种姿势,以梅枝掩面,只露出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眸来。再向下,广袖垂落,斗篷下隐约可以看见一截森白的指骨,整个人遮的密不透风。铁手忍着背上剧痛,没有立刻喝药,低声道:“你怎么样了,出来见一见我,还是说阳气不足了,就不能从画中化形了吗?”他昏睡了两日,口中却并不干涩,腹中也不怎么饥饿,隐约还有一股甜意,看床边有一茶杯蜂蜜水,应是美人以口度过来的。水温尚热,她应该是刚刚回到画卷中。没有回应,铁手也不着急,在桌案旁安静的等待了一会儿,很快,薛邵龙端着一份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和一碗鸡汤上来了。“二哥慢用。”他放下碗筷,动手调整了一下袖甲,道:“我已从十七娘口中听说了人皮案的经过,那老方士太过危险,小弟得亲自去城门口盯梢,就不陪二哥用膳了。”薛邵龙已知晓了方士的可怕之处,自然不会小觑对方,而是准备齐全,全阵以待。铁手道:“好。”他叮嘱了几句重要之处,这才喝了补血的药,勉强自己吃了一点饭菜,又实在是没什么胃口,于是搁下碗筷试图给自己换药。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为他的伤是在看不见的背上,就是医者还要难自医呢。在第二次不慎碰到伤口之后,铁手的脸抽动了一下,脖颈迸出青筋,眉峰上已聚起一片冷汗,忍不住咬紧牙关,闷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