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万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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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行驶到老城区,慢慢的,街道开始逼仄起来,陆晓齐只好远远把车停下,二人走路过去。
一路不停有年轻姑娘偷偷去看陆晓齐,他浓颜肤白,星目洗尘,白T恤灰布裤,于滚滚红尘中走得风流。
这个地方叫花市街,听着就有年代感,路旁的电线杆子和老树老河,更是默认了这一点。
日暮水柔漂花出城,金黄色余晖落在河面水波之上忽明忽暗,正如陆晓齐此时感知到的若隐若现之气息。
近了。
找到这个地址的时候,陆晓齐看到了一个大门敞开的大杂院,从各色鞋架来看,这里至少住了六七户人家,有人在自家门口点着煤球炉子,咳嗽几声,看见陆晓齐,懒懒问一句找谁。
“戴明他在家吗?我们是他朋友。”打听问路这件事,苏来时自诩更合适,因他浓眉大眼看着有学生气有亲和力,一般人都不拒绝他。
这次却打脸了。
那人冷笑一声:“胡说,他家没有亲戚朋友!”
与此同时他也抬了抬下巴,算是指了个方向给他,然后就嫌晦气似的,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顺着他下巴的方向看去,陆晓齐锁定了一个紧闭的房门,这间厢房外面倒是干净,除了两颗白菜一个煤球炉,什么都没有。
陆晓齐敲了几下门,无人回应。
他试着推了一下,门开了。
这时接近黄昏,昏黄的暮光随着门压进房间,苏来时的眼睛没有适应屋内的黑暗,什么也没看清楚。
陆晓齐看得清清楚楚,他沉默了。
等到过两秒,苏来时看清楚的时候,他不禁大叫了一声“啊!”
“没出息!”陆晓齐把他往身后一推,自己走进去。
屋内停着一具棺椁,棺盖半开着,一男一女两句尸身躺在其中。这时还是八月夏末,屋里已经散发腐臭味。
陆晓齐刚才下意识将苏来时推出门去,免他沾惹尸毒晦气。
仔细看那两具尸体,其中女尸死去更久一些,男的像是刚刚死去。女尸笔挺躺着,男的则是侧身拥着她,像一个大人哄孩子睡眠的姿势。
苏来时早已掩着鼻子跳开老远,尖声问道:“是那个戴明吗?他死了?”
陆晓齐点点头。是戴明,而且他抱着的,正是他雇主万芊芊要找的妹妹,万思思。
虽然尸体面容有些变化,看上去年纪也比雍容的万芊芊年老许多,但陆晓齐一眼就认出来,确定她就是万思思。
“怎么回事儿啊!就算没有亲友,都死了人了,这一个院子没人理会吗?”苏来时年轻,毕竟没有江湖经验,有些惊慌,这一叫,院子里有人出来探头了。
“死了人了?不就是万萍吗?戴明也死了?”
“太晦气了!他一搬进来,我就知道是一对晦气的!”
“摊上个痨病鬼子的老婆,又是个疯子!戴明还对她那么好,这下好了,被她克死了!”
“死哪儿不好,这是跟我们有仇吗?我们这还怎么住啊!”
“不是说今天万萍出 殡吗?怎地!她男人也死了?”
“什么情况,要不要报警啊?!”
非议纷纷听到这里,苏来时反应过来了:不能报警,报了警,他们还怎么找平安扣。毕竟陆晓齐说了他们这次是帮雇主找丢失的东西,如今人死了要拿东西的话,警察那里通不过。
他连忙找补,当即换上另一副责备的嘴脸:“我大伯死了!你们这些人不知道帮忙就算了,积点口德总可以吧?要不是他生前给我爸打了个电话喊我过来,是不是烂在这里也没人管哪?!”
任由苏来时在外面与碎嘴婆娘们打擂台,陆晓齐也从对话中听出来七七八八:这对夫妻没有孩子,男的平时沉默寡言不理人,只对自己女人好,可那女人又是个讨厌的疯子,一时夜半高歌,一时嚎啕大哭,一时自言自语,还是个烟鬼子,那房间里成日乌烟瘴气不说,还让别人不安生,孩子见到她都被吓哭,这院子里没人待见他们。
陆晓齐打量这里,这间屋子四面没有窗户,只有一扇没锁的门,所以如果不是他们今天前来,就真如苏来时所说,不堪想象。
看这棺中女子,面容干净,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衣服也是簇新,身下垫了漂亮的绣花被褥,撒了石灰,仔细看棺木旁边的小桌子上,放了一包钱,陆晓齐猜测,可能是为了让发现他们的人拿了钱财,发发善心替他们办后事。如此看来,如同邻居所说,戴明对她不错可能是真的,倒是这个戴明自己,瘦骨嶙峋,衣衫过时陈旧,似乎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了别人。
“难道是殉情?”陆晓齐思忖,如万芊芊所说,她妹妹当年与人私奔,能抛下富家小姐的身份,只为了长相厮守,这感情必然很深。戴明舍不得她,要殉情也不是没有可能。
大杂院的人知道他们夫妻穷苦潦倒,也不计较谁来替他们收尸,只叫他们速速解决,别影响了这的风水。
陆晓齐轻轻掩上门。
黑暗中他看得更清楚。
平安扣的气息不在万萍身上,在戴明腹中。
“咦?”陆晓齐惊讶的同时,运指为符,在让人难以呼吸的黑屋之中,无中生有一般,取出了一件闪闪发光的物件。那物件正是平安扣的玉灵,它漂浮空中,忽明忽暗,忽然闪现在陆晓齐的眼前,顿住不动了。
陆晓齐会意,从挎包中取出那只锦盒,打开它。
断镯已经动不了,只有一丝游光跃出,环成一弧,紧紧困住平安扣。
那平安扣玉灵却像受了刺激一般,倏然无声炸开,亮光刺眼,直入陆晓齐眼中。
陆晓齐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只见万萍如在眼前,什么也不说,双目无神抽着一根烟。
烟雾缭绕之中,陆晓齐看见了她的一生。
一对姐妹花双胞胎呱呱坠地之时,爹娘欢喜非常,取出传家之宝,镯与心,一分为二,一人一个。沉睡的玉灵崭然遇见纯净灵魂的婴儿,各自苏醒各自认主。
姐姐万芊芊,得到平安扣;妹妹万思思,是手镯。因为还都是孩子,不能佩戴,便各自开了光存放在绣上名字的锦盒之中镇在了佛前。
二人长相一模一样,甜美清秀,自小雪白一团,备受宠爱,姐妹俩初长成,便接受优良教育,学钢琴,学绘画;万芊芊更喜欢钢琴,每每有客人来便会毛遂自荐弹唱一曲,众人皆喜;妹妹思思则更爱安静地独自写生绘画。
二人性格不同,感情却是非常之好,有好吃的,二人一起吃;漂亮的首饰礼物若不是一人一件,便二人轮流来戴;万芊芊弹琴,万思思就画出她弹琴的样子;万思思画画,万芊芊就把自己所得的那一份画质好材料都留给她,自己随意一画糊弄了事。
这样令人羡慕的日子,无忧无虑过到了十八岁成年礼,生日这一天,万家大宴宾客,一时间金玉满堂,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万芊芊姐妹两自然是精心装扮,如城堡之中的公主,风头无双。众人一片赞美中,万芊芊款款坐在钢琴前,弹奏一曲圆舞曲,会舞客人们便也翩翩起舞。
万思思捧着香槟慢慢退出人群,走到自家花园一角里看萤火虫,却不想遇见一个慌慌张张的年轻人,正躲在此无人之处换袜子。他看见万思思,脸红一笑,说今日路走多了,袜子破了,露在皮鞋外面,反过来穿,破洞又露在脚面上,实在有损主家颜面,无法去大厅祝贺了,就在这里听这首曲子罢了。
那青年气质十分儒雅,衣服虽然不如大厅那些客人华贵,姿态谈吐却如山水画一般俊逸诗意,万思思见他一眼便十分欢喜,问了他的身份,原来是父母辈至交好友的儿子,因家道中落,投奔了国外亲戚家中,近日回来,正好遇见万府喜事,念着旧情替他父母投了名帖,万思思的父母便叫管家让他进来了,只是吩咐他尽管吃喝,不要乱跑。
他也知道自己如今身无长物,学业未成,名利无着,并没有什么攀龙附凤的心思,只打算应个景,就回去了。却不料袜子突然被踩破了,就闹了这么一出。
万思思觉得这人很有意思,心里想要帮他,便把手里酒杯放在他手里,嘱咐他等一等,自己取了妆匣之中的金银首饰和散钱,再去父亲房中偷拿了几双新袜子,一路怀揣小跑回来,将这些尽数交在他手中,言称“大丈夫何以自卑?君子自立之心,哪怕如这萤火虫一般微光,犹胜过黄金万两!”
那青年听了神情大动,一瞬间便将眼前清澈少女引为知己。万般推辞之下却被万思思紧紧摁住他双手说:“此时是借你,来日你必要还我百倍。钟声响了,今天是我的生辰,你换了袜子就来看我。”
她丢下身后紫藤架下眼中炽热的青年,又赶着跑回大厅之中。
富丽堂皇的正厅之中,万芊芊刚好一曲停下,万夫人便示意音乐奏起,厨师们推出蛋糕,丫头们也捧着礼盒上来。
原来那礼盒中,正是二人的家传宝,万芊芊和万思思在大家祝福鼓掌之下,分别由自己的父母亲手佩戴上各自的成人礼物,万芊芊的平安扣挂在胸前,璨烂如同她的芳华;万思思的手镯温婉灵秀,更衬托她与众不同的举止涵养。
万思思特别喜欢这份生日礼物,她看了又看,一抬头时,发现这镯子同样映在了对面儒雅青年的眼中。
那青年深深看她,冲她点头一笑,便转身退了出去。
万思思是大家闺秀,自然没有当众追出去,但她暗暗记下了他模样,并且偷偷画了下来,没事便拿出来,默默欣赏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