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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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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眠在盛安盘桓了半月,满丘接连送来了三封书信,称满丘王思念王后,催促贺眠回满丘。中秋刚过,贺眠便踏上了归程。

西风萧索,盛安城中锣鼓喧天;大魏皇室与朝臣均在春明门外目送车队离开。

景聆淹没在人群中被风迷了眼,这场景让她想起了五年前贺眠出嫁的场景。那日比今天还要热闹,只是那时的景聆并不清楚,她与贺眠再见一面,就得等上五年。

可人生又有多少个五年?

满丘的车队越来越远,景聆不禁叹息。

“怎么了?”时诩垂眸看她,他站在景聆身侧,灵敏地捕捉到了从景聆口中传来的几不可闻的声响。

景聆微微摇头:“没事。”

时诩眺望远处,道:“都看不见了,你还想看吗?你想看的话,我带你去城外。”

“不了。”景聆淡淡道,她抬起了头,看向时诩,“终是会看不见的,没有意义。”

景聆转了身迈步,时诩跟上景聆的步伐,把人群甩在身后。

景聆用余光瞟着时诩的身形,确定他跟了上来,道:“我听说夏州的判决书出来了。”

“是。”时诩点了点头,“不仅是曹青云,夏州和夏州府一大批官员都下狱了。”

“那杨骁呢?”景聆放慢了步子。

“他摘得干净。”时诩回道,“我也是没有想到,他跟曹青云的夫人竟然有私情,那些曹青云给他的东西,他都通过曹夫人还了回去,倒真是片叶不沾身。”

景聆笑了笑,说:“难怪那些物证,他拿得那么轻易。”

“是啊。”时诩紧抿着唇,有些走神。

“对了。”景聆倏然话锋一转,“那日我与你说的,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时诩的身形顿了一瞬,正要开口,可跟在二人身后的佝偻身影突然加快脚步,挡住了二人的去路。

“景小姐留步。”

景聆倏然一停,抬眸看着眼前笑得虚伪谄媚的李贵,眉宇不悦地蹙起;身侧的时诩在看清眼前人后,面部线条也跟着紧绷了起来。

景聆展颜一笑,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大方,她说:“李内侍有何事?”

“哎哟。”李贵拿腔带调地揶揄,眼尾的褶皱伴着笑意更深,“景小姐身份尊贵,老奴自然是无事的,是皇上找景小姐有事。”

“皇上?”景聆微微挑眉,眼睛不由自主地朝时诩的方向瞟,她收回目光看向李贵,“知道了。”

李贵笑得奸险,摊开的手作了个“请”的动作。

景聆却将他无视,转而对时诩道:“侯爷先回去,回头我会去北宁府。”

时诩目光沉沉,闷声点了头。

李贵把景聆带入大明宫时,贺迁正靠在书案上闭目养神,看样子已经等了她一会儿了。

贺迁听见门口的动静,眼帘微掀,眼眶上还染着困倦的微红。他揉了把眼睛,朝李贵吩咐:“把门都关上,朕现在不需要人伺候,也不见任何人。”

景聆骤然看向贺迁,这一路走来,她都感觉自己的右眼皮跳个不停,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

李贵朝贺迁行了礼,比划着手里的动作便把屋里的宫女、内侍带了出去。

关门声轻落,景聆的唇抿得更紧。

景聆指尖轻磨,似是为了缓解心中成倍的紧张,她机械地朝贺迁行了礼,可这回贺迁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在景聆都还未跪下去时就让她免礼。

这次景聆扎扎实实地跪在了地上,而贺迁只是默坐在桌案之后,凉薄的目光睥睨在景聆身上, 一言不发,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景聆还跪在殿中,大着胆子抬起了眼,却刚好与贺迁目光相接,她心下一沉没有闪躲,而是缓缓抬起了头,笔直的脊梁中渗出了不可一世的高傲。

贺迁顿时提起了趣味,这才是他记忆中的景聆。

他轻笑着站起,绕过桌案走到了景聆跟前,贵气的龙涎香倏然涌入景聆鼻腔。贺迁突然蹲下身来,调笑般地与景聆直视,却依旧没有要让景聆起身的意思。

贺迁近距离地看着景聆,狭长的眼尾透着算计的意味,他薄唇微启,道:“阿聆,哥哥问你几句话,你不要骗哥哥。”

景聆不由警惕起来,却依旧面色沉然:“皇上您问就是。”

贺迁听着扎耳朵的称呼心里不悦,可脸上尚未露出半分愠色。

贺迁从容地问:“阿聆,你与时诩,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景聆的目光在贺迁不起波澜的脸上逡巡,她了解贺迁,也能看出掩藏在平静之下的波涛汹涌。

要说吗?

要怎么说?

贺迁与时诩君臣之间尚且还算和睦,贺迁也有重用时诩的意思。她此番若是回答得不好,或许就会成为二人不睦的根源。

即使景聆明白贺迁不是个会因为儿女私情误了大事的人,可有根倒刺|插在心里的感觉,她比任何人更清楚。

景聆微微抿唇,她迟疑了片刻,贺迁便开始催促:“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景聆对上他极寒的眸子,平静地说:“不久,就在夏州的时候,是我勾的他。”

贺迁的手臂搭在膝盖上,五指蜷缩紧攥。

贺迁眼前布上了一片阴霾,他薄唇微启:“你喜欢他?”

景聆的心脏跳得极重,这个问题,就连她自己都没问过自己。

“说话。”贺迁见她再次沉默,心中更加烦闷。

景聆的唇抿成了一条线,紧攥的手中,指尖几乎嵌进了掌心里。

“喜欢。”景聆面色煞白,耳尖却泛着红。

屋外突然传来雷声轰鸣,狂风呼啸而过,刺眼的电光透过窗子从二人脸上一闪而过。

贺迁脑中紧绷的弦顿时断了,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坠进了谷底,他忍不住地大口呼吸,渴望把胸中的闷气呼出。

贺迁还勉强维持着脸上的体面,低声质问:“为什么,你为什么喜欢他?”

景聆咬了咬下唇,心中的酸涩涌上了脸,她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了一句话:

“他对我好。”

“我对你不好吗?”贺迁倏然站起,语气中带着质问,他简直理解不了景聆所说的这句话。

贺迁越说越狂躁:“我还可以对你更好!他能给你什么?我也能给你,你继续喜欢我不行吗?”

景聆难以置信地看着贺迁骤然间瞳孔紧缩,贺迁的话和着雷声从景聆头顶砸入,像刀子一样穿肠而过。

她感觉心里有一口气,她使尽浑身力气都提不上来,她在发抖。

“你……”景聆仓惶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强撑着发软的腿脚转身就走,艰难地落下一句:“你给不了。”

外面的天空愈发阴沉,湿冷的寒气渐渐侵入屋内,这更让景聆感觉自己身处地狱,心脏似是在被数万只蚁虫啃咬,她难受极了,只有逃出这里才能好。

可贺迁岂会就此让她如愿?

贺迁快步冲到了景聆身后,长臂一伸就拉住了她的手臂,强拽着她往屋里拉。

“朕让你走了吗?”贺迁藏在心底的怒意骤然迸发,景聆被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后脑勺磕到了桌角。

景聆猛抽了一口冷气,她顾不上头上的钝痛只想离开,然而贺迁已经扑了上来,重重地摁住了她的双手,将她禁锢。

“早知道你如今会变成这样,朕那晚就不该做个君子。”

景聆瞪圆了美眸,一些几乎快被她遗忘的耻辱回忆再次涌入脑海冲撞着她的思维,她挣扎地更加厉害,眼眶中依稀渗出了湿意。

贺迁的力道虽比不上时诩,可对付景聆却是绰绰有余,景聆挣扎不开,索性停下来喘气。

她狼狈地看着贺迁,突然恶劣地笑了。

景聆嗓音微哑:“看来皇上是后悔了?”

“悔。”贺迁微微启唇。

“可如果让皇上回到那晚,皇上依旧不会动我。”景聆话里带着轻狂的劲,让贺迁听出了挑衅的意味。

“你!”贺迁狠戾地盯着景聆,手里抓得更紧。

景聆低低地笑道:“你是皇上,你试错的成本太高了,你若是走错了一步棋,就会满盘皆输,不是吗?”

贺迁眼里的阴狠收敛了些许,他别过了头,道:“阿聆你很聪明,你明白朕没有封你为后的原因,可朕对你一直都是真心的。”

景聆闻言笑得狂妄起来,她摇了摇头,想用手揩去眼角的泪渍,可手还被贺迁攥在手中动弹不得。

景聆于是道:“这我当然明白,只是皇上跟我提真心,我倒是不明白了。”

景聆敛了脸上的笑意,沉声道:“我与皇上,不是向来都是你利用我一点点,我利用你一点点吗?这利用来利用去的,我们还剩多少真心?这世上有多少东西都经不起一个利字磨,更何况是最虚无的情分。”

“说到底。”景聆的鼻腔发酸,她的声线越来越低,“我与皇上走到今天这一步,还不是互相成就的结果?”

“够了。”贺迁松开景聆的手站了起来,他背过身去,快速地说:“别说了,给彼此留点脸面吧。”

“这东西还需要留吗?”

景聆的手重重垂了下来,她颓靡地靠在桌旁,迷离的眼里暴露出癫狂的凶性,她像是喝醉了一样。

“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脸面。”景聆紧紧盯着贺迁宽厚的背,“对于皇上而言,那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是可以永远不用说清楚的,是可以在我百年后与我一起封棺入土的。但是我不可以。”

暴雨已经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贺迁定在原处迟迟未动,此刻的景聆不想再琢磨贺迁的心思,只当面对的是一座木桩。

景聆长长地呼出了两口气,继续道:“我承认皇上对我的好超过了所有人,可皇上你知道跟时子定相比,你差在哪儿了吗?皇上你不知道,因为皇上每天要琢磨的事情太多了,这些事情不值得您留出心思思量。”

“我与皇上相识十数载,我们清楚彼此所有的喜恶;而时子定与我也不过相识一季,他对我的好甚至是盲目的,可我知道他对我的好都是他觉得好的。可就是这样。”潜伏在景聆眼眶中的晶莹倏然夺眶而出,“与我相识十数载的皇上竟然比不上与我相识一季的时子定相信我。”

天边的雷在这一瞬间炸开了,雨止不住地下。

“就因为这个吗?”贺迁突然出声了,他缓缓转过了身来,脸上的阴沉不加掩饰。

景聆拼命地控制着想要抽泣的口鼻,果然,在她看来天大的事情在贺迁看来不过是沧海一粟,即使是早有预判,可当贺迁亲口说出这话时,景聆依旧感受到了锥心的痛。

她很想告诉贺迁还有很多别的事情,可在这狭窄局促的四壁之中,那些思绪已经来不及再整理,景聆索性钻牛角尖,笃定道:“对,就因为这个。”

贺迁缓缓摇头,云淡风轻地说:“阿聆,朕并非不相信你,而是朕太相信你了。”

景聆猛然缓过神来,她笑道:“皇上是相信我还是相信你自己?”

贺迁微微皱眉,面露愠怒。

“皇上无非是觉得我自始至终都是忠于太后的。”景聆撑着地站了起来,扶着桌面,看向贺迁。

“可是皇上,我作为大魏臣民,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忠于自己的君王?”

“什么?”贺迁面露错愕,尘封多年的定见突然被人否决,他竟然无从辩驳。

景聆面无血色,这些话都在她在心里藏了很久却一直没有机会说的,今天一口气说了出来,她倒没感受到想象中的畅快,反倒是疲惫不堪,只剩叹息。

景聆闭了闭眼,有气无力道:“皇上,我累了,让我回去吧。”

贺迁看上去有些木讷,眼里无光。

他曾以为自己能把握尺度,却亲手把景聆越推越远。可细数通过自己这几年的苦心经营建立起来的朝堂局势,得失对错又该如何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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