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神陨_第69章 青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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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青崖（中）
又逢一月月初，晨光微熹，清早春风料峭，陆青医馆的木板门便已“吱呀”一声推开了。桃粉襦裙，素纱遮面，挽在颈边的堕马髻温婉，肩上背一半人高的大药筐，芊芊玉手拄一根竹杖，无金银点缀，无胭脂敷面，已比院中桃花还要好看。
街旁的巷子中嘻嘻哈哈地跑出来一群要去书堂念书的孩子，其中一个只顾回头冲追逐打闹的伙伴们做鬼脸，躲闪不及一头撞在了她腿上，又“咚”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去。
青崖也被他撞得一晃，只是还未说什么，便见那孩子已扁起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青崖顿时无措了起来，“抱、抱歉......摔疼了吧？”反倒成她同那孩子道起歉来。
手忙脚乱地蹲下身将那哭哭啼啼的孩子扶起，心中忽然灵光一闪，取下背上的药筐埋头在其中翻找起来。不一会儿，手中捏了两粒红枣糖递到大哭的孩子面前，结结巴巴地温声道：“你......你要不要吃红枣糖？”
那孩子便立时高兴了，未干的鼻涕眼泪还挂在脸上，拍拍屁股站起身，用力一弯腰跟她道谢：“谢谢青崖菩萨！”喜笑颜开地接过糖继续和伙伴们嬉闹着跑远了。
街边收拾灶火准备摆摊开张的人们也都忍俊不禁地看着她，一大娘哭笑不得地摇头道：“你难道就看不出来他是故意装哭问你讨糖吃？不然街上这么多人，怎么他回回都只撞在你身上？”
周围人都笑了起来，她也只是无奈地挠挠头，露在素纱外面的一双杏眼弯得好看，“他一哭，我便不知怎么办了。”
“你呀，就是不知打哪儿下凡的活菩萨，总是太心善。”大娘道。
“青崖姑娘这是又要去云落峰采药？”路边买卖布匹的货郎也笑问。
收拾好药筐，青崖笑着微微点头，“这个时节，山中正有几味医馆缺少的好药材。”
卖货郎一边打理着车上的布匹，一边有些慨叹，“落云峰地势那般陡峭，沿路尽是悬崖廊道，稍一不甚就恐滑下山去。连我这样的男子去一趟都觉得腿软，真不知你一弱女子背着这么大一个药筐，是如何上得去的。”
旁边买糕点的大婶打趣他，“这哪里是青崖姑娘无畏，分明是你胆小罢了！”
青崖又笑弯了一双眼，温声细气道，“我本就是采药人，去的多了，自然便熟悉。”说罢别过街上谈笑的邻里，继续背着她的药筐往城外走去。
出了城，再走五、六里便拐进了山里。业城的山，说是山，其实不过是个高些的丘而已，一片绵延矮丘之中，唯有一处山峰拔地而起高得突兀。前朝几代，不知何人打趣说这独峰神似男子的阳根，说不定正是万年之前盘古大帝逐日而亡后的那玩意儿所化。一传十十传百，竟叫了近百年的“地阳峰”。后来，还是当今王朝的开国皇帝出游此地时听闻此名，觉得实在粗鄙难以入耳，才给此峰改命“落云峰”，亲题了一块石碑立在山前以正视听。
不过，关于这座落云峰，青崖倒听过更有趣的说法。那是数百年之前，当她还是只道行不够，无法化成人形的小蜈蚣时，曾听山里一只有些年岁的狐妖说过：“数千年前，这座穷山恶水的无名之丘也曾是座五彩云集仙气缭绕的茵茵仙山，绿荫遍布，白鹤飞鸣。山下有水，名为上善，还曾有法力高强的仙者于此飞升，荣登九天。”
“那时这里可没有什么“地阳峰”，是那仙者飞升时踏碎了群山，独此处幸免，才有了现如今这一截高得突兀的独峰罢了。”当时山里唯一有数百年道行可幻化人形的红狐狸这般说道。
不过说完这话不久，那只火狐便也离开这丘陵去了他处了。这地方风水太恶，少有生灵能在此地修炼出什么造化。没人见过这座山下的上善之水，亦没人见过这山头有五彩祥云。自打青崖生在这山里时，这里便只有那一座孤峰，和峰下沟壑中新棺盖着旧骨的乱坟。
谁料又过了一个百年，也是她命中有这个造化，竟无意在山中遇到一位受伤的仙人。彼时她亦没能修炼成人形，盘在树根中一觉睡醒，便看到树前靠坐着一个身受重伤的男人。
男人一身武者的白衣，两袖袖口束着花纹古朴的银白护腕，裤脚干练地收紧在银靴里。一头黑发被一熠熠生辉的银冠扎成一束长长的马尾垂在脑后，背后生着一双翼尾黑羽的鹤翼。男人阖着眼垂头靠坐在青崖盘踞的古树前，神情平和，一条腿微微曲起，姿态显得极为放松，若不是一只鹤翼已经断了正不停的流血，青崖都以为他只是靠在这里睡着了而已。
本以为他也只是别处来的普通翼妖，蜿蜒着凑过想看看他的伤势如何，行动中，自男人羽翼流下的血滴到了她身上，下一刻，修炼了百年都未成人形的她竟然就这么以双脚站立在了地上。脚下的土地传来丝丝凉意，赤裸的足下能清晰地感受到混着落叶和枯枝的泥土粗糙，手指能抚摸到树叶的细密纹理。原来林中的空气是这般味道，原来掌下的树干是这般触感，原来......原来......青崖不知道自己在原地愣怔了多久，初为人形，才知道原来整个天地都那么生动新鲜不可思议。
少顷，她蹲下身来仔细打量男人的面孔，长长的眼睫在他脸上打下一圈阴影，青崖好奇地伸出手，想摸一摸他根根分明的纤长眼睫，却不料指尖方触上一点，地上看似毫无防备男人忽然猛地睁开了眼。
青崖心里微微一惊，却并没有闪躲，仍旧瞪大了眼睛一转不转地望着他，对视半晌，停在半空的手指继续往前，如愿以偿地在他长长的眼睫上摸了摸。
这个无害的动作让男人望着她的眼神从睁眼那一瞬的杀意和戒备变为了不易察觉的疲倦和疑惑，“妖？”他低低开口，声音嘶哑地问道。
半刻前才尚且化作人形，又怎会听得懂人语？她依旧一脸好奇懵懂地看着他。许是伤得太重，许是知她没有伤害自己的能力，男人只微蹙着眉问了她这一句便又昏睡了过去。
这无名山丘虽风水奇差，无灵气福泽，却好在长了满山草药。青崖这百年于山中苦苦修炼尝过不少，自然清楚它们各有何功效。
救他。当时她心里只是这样想到。
于是当那男子再次醒来时，看到的便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姑娘”跪在他身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草药，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嚼碎了，再吐出来，一点一点小心地敷在他受伤的羽翼上。神情那么认真，像是毫不察觉自己满脸糊得绿一片黄一片。
虽然整个人都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但男人还是忽然扭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青崖愣住了，嘴里还含着草药，兔子一般一动不动地呆呆望着他。
“你倒有办法......”男人止了笑，转过头来有些无奈道，语气却并不生冷，倒像看着晚辈的长者那般温柔和气。
说罢男人抬眼看了看四周，才发现手边那丛他来时还是花苞的山桃草已开得十分茂盛，由此推算，自己大概已在此处昏迷了两三天。那一刻也不知为何心念一动，随手折下了一株山桃簪在她耳边，后指尖白光微闪不知施了些什么法术，一套款式灵动活泼的桃粉襦裙便落在了她赤裸的腿上。
男人满意地勾了勾嘴角，心道：这个颜色，果然和她相配。
抬头看看，青崖还是一脸懵懂地愣怔着。男人也不在意，顾自从胸襟里掏出一块被血染红了一半的素纱手帕，将血染的那面折起，留出一块干净的部分帮她擦了擦脏花的小脸，淡淡道：“既然炼成了人形，以后便要像个凡人些。凡间的姑娘，可不会这样什么都不穿就到处乱跑。”
她却始终不曾低头去看身上崭新的裙子，只入魔似的一转不转地望着他的眼，许久，若无其事地低头，将口中嚼碎的草药吐在掌心，继续一丝不苟地敷在他的羽翼上去 。
他笑，“我叫氓灭。以后，便叫你青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