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神陨_第10章 凡尘烟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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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那书生,前脚刚到家,后脚便又被快马加鞭地带了回去。
这一见,广堃终于也不淡定了,绕着竹竿儿似的瘦弱书生连转了三圈,大叹:“当真是一模一样!”
傲狠冷哼一声,支着额角倚在房内的厚茵软塌上,饶有兴趣地打量这人。
老板娘也在场,广堃道:“你确定这人是你们这儿的伙计?年方几何?干了多久?容貌可曾有过变化?”
向来伶牙俐齿地老板娘被他问得结结巴巴,“是、是这人没错儿呀,莫书生上月刚及弱冠,在我这儿做了也有两三年,容貌......容貌也一直是这般......”
傲狠脸上笑意更甚,广堃满脸疑惑,摸着下巴惊奇道:“这倒当真是出新鲜事。”
一场酒菜歌舞诗词欢愉,又遇上一个和星君容貌相同的凡人,惊叹一番询问一番,二人直到晨光微熹才从流莺坊出来。
空荡无人的街道上,广堃在前,傲狠在后。
一路上广堃不停念叨着,“你放心,待我回去打听打听,不出三日,定能问出个缘由来!”
行至城门口,伸一个懒腰,打着哈欠含糊不清道:“不过得先容我回宫睡上一觉,走吧,省得一会儿天大亮了,街上人多起来,就不好在众目睽睽下乘云驾雾了。”
天条有规定,仙者神君不可私自于人间显露神相,扰乱俗世。
“你走吧。”身后却传来傲狠淡泊的声音,仿佛他只是来送客的。
广堃回头,诧异地盯着他。
“我还想在此地多玩几日。”他笑吟吟道。
到底是鬼混了几千年的狐朋狗友,只一个眼神便知道对方心里又在盘算什么。
广堃想也没想便举扇指向他,警告着:“你可别再招惹那家伙,私自施法愚弄世人亦是重罪,刚才被罚完百年禁闭,你又想念如来的紫金钵了?”
向来视天规如无物的太子无动于衷地看着他,“谁说我要愚弄他?”
“那你想如何?”
“看看。”
“只是看看?”广堃挑眉,半分没信他。
“只是看看。”
“当真?”
“当真。”耐着性子点头,千年来从未如此好脾气过。
“傲狠。”广堃却突然道,“你从未如此反常过。”
“是么。”依旧是满不在乎地淡淡应着。
广堃心中不安更增几分,说出的话也难得认着了些,“为何偏偏对他这么好奇?就因为他长得像那位与你打过一架的星君?”
东方的天空已泛起淡淡微光,晨曦喷薄欲出,一眼望去,万里无云,定是个出门远游的好天气。
唇边自始至终带着一抹消散不去的笑意,墨黑幽暗的瞳仁深不见底,负手而立,望着城门外泛白的半边苍穹,表情愉快得让人捉摸不透,镇静反问一句,“难道你就不好奇?”
广堃亦不动摇,定定看着他的脸,一字一句道,“好奇,可也没到被金钵锁骨也要一探究竟的地步。”
傲狠笑起来,无意再和他争辩,背过身朝城门相反的方向走去,边走边不忘提醒城门之下等他回头的好友,“你再不走,晨鼓可就要响了。”
广堃知已拦不住他,只能愤然无奈地朝那人的背影扔去一个锦囊,“拿着这个。”
傲狠依旧没回头,稍一抬手,便将锦囊稳稳接在掌中。
“这是银两。”身后传来广堃妥协的声音,“凡间可不比你在崇倾殿,吃穿用度伸手就来,样样有下人伺候着,在这里,做什么都要用这个。”
傲狠掂掂手里的钱袋,无谓道,“我记住了。”
身后广堃还在如操碎了心的慈母般絮絮叮嘱,见那没心没肺的脚步不停,只得提高了些音量,“若是用完了!就到药材铺对面的钱庄去取,说我的名号!”
结果换来人家不当一回事的嗤笑,“这点凡间的玩意儿,还当本君变不出来么?”
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惹得广堃在身后着急大喊,“你方才说你绝不用法术!”
“好好,我不用就是了。”只好再次敷衍了事的应着。
话落,城中晨鼓擂响,咚咚鼓声如涟漪般在空荡的街道层层荡开来。流莺坊亮了一夜的灯火将熄,千家万户的门枢吱呀呀地转开,卖早点的大娘灶下升起炊烟,人声未浓,转头再看,城门下已无广堃身影。
起初还看不上这人间,眼下只觉得这城里清晨的凉风都比别处更好闻些。信步于城中,身边往来过客,或背负行囊行色匆匆,或同他一样悠闲漫步。城前柳树下有人折柳送别,此去经年也不知何时再见。坊里的生意人坐在食铺边吃一碗热腾腾的面汤,开始盘算这一天的生计,也有的似是刚从流莺坊的香床软被里出来,衣袍松散一身的脂粉味,睡眼惺忪一脸回味的笑意。
同样的绿茵楼阁、花鸟山石、拱桥流水,虽不比天宫里那般鬼斧神工精妙绝伦,可放在这人间,总多了几分讨喜的味道。
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走,自己心里也觉得讶异,这还是千年来头一次心情这么好。不需要歌舞美酒的麻痹,也不用满座宾朋欢声笑语掩盖寂寥,更许是心情一好,看什么便都顺眼了不少。
学着那些凡人于路边吃一屉蒸饺,路过茶肆看到有人下棋,又没忍住上去多嘴了两句,丝毫不记得什么是观棋不语。沿街一路观戏听曲吃酒品茶,末了再去流莺坊,让摘月楼的红袖嬷嬷遣人物色安置一处宅邸,庸庸碌碌,这一天便也快过去了。
广堃还担心他独自在这人间会有什么不便之处,却忘了在败家和使唤人这方面,傲狠走到哪儿都是无师自通的。
头一日先在摘月楼住着,红袖嬷嬷是个利落人,不出半日便寻好一处府邸,已经叫人打扫添置出来了。风尘里打了半辈子滚,早已练就了一副火眼金睛。哪些人是王孙贵子,哪些人是一方富商,她比谁都分辨的清楚。
穿金戴银的未必高贵,布衣韦带的也未必就是寻常人。那日一见她便知这公子绝非寻常百姓,便不是皇亲国戚一方王侯,也得是出自百年望族的名门贵人。
她给傲狠新寻的府邸是皇城根下一处荒芜多年的宰相府,自被抄家后没落空闲了十多年,往昔门前车水马龙如云宾客皆成云烟,当初花重金建造的飞檐翘角水榭歌台却还留着。将院里荒草,塘中落叶打理一番,再添置几件舒适称心的家具。西邻街市,背靠皇宫,出门几步就是红烛高照夜夜笙歌的烟花之地,最是个合他身份的好住处。
只是在百般挑剔的北天太子眼里,区区一个人间的宰相府,自然不能和他崇倾殿的轩昂气派相比。别说这里,就是众人眼里辉煌雄伟登峰造极的皇宫,在他看来也不过是断壁残垣的茅屋陋室而已。
好在眼下挑剔的神君心情好,除去两三句嫌弃的话,也没过多刁难。
今天他心情好是有原因的。左右逢源见风使舵的嬷嬷心眼儿比筛子还多,知他对自家管账的老实书生比对院儿里的姑娘感兴趣,于是置屋办事,只要是去见傲狠,总要把一言不发的寡言书生带着。
内堂的梨花雕椅上高坐着的是同样一言不发的傲狠,指尖托一盅凉透的茶水,眼神毫无顾忌地黏在角落的书生身上。书生沉默,他看着,书生发呆,他看着,书生抬头去看窗外枝头筑巢的鸟雀,他还是看着。
见过的男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还能不知道他们心里想些什么?红袖嬷嬷扇着团扇笑吟吟地凑到傲狠身边,有意无意地提点着,“这偌大一个宰相府,匆匆打点出来,还是有些太过空旷冷清了。公子一人住,怕是有些不方便,还是要找两个贴心合意知冷知热的下人,一来有个可以伺候您衣食起居的,二来也能给这府里添些人气,您看......”
嬷嬷有意将视线落在角落的书生身上,傲狠更是始终不曾将眼睛从那人身上移开,挑眉,勾唇,话里满是不加掩饰的玩味,“我看,他就很好。”
低沉凉薄的声音在空荡的堂内荡开,像饿兽对垂涎已久的猎物伸出了锋利的爪子,莫名的寒意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没等问过书生的意愿,红袖嬷嬷已不由分说地把人从角落里拉来,往男人面前一推,咯咯笑道,“奴家正是这个意思,小望也在我摘月楼里做了三五年的账房先生了,他的为人,我最清楚不过,论贴心体积知冷知热,没人比得上他,定能伺候好您。”
“可我......”天真的书生呆呆地看着她,没等开口,就被口若悬河的嬷嬷将话头截了去。
“这孩子哪儿都好,可就是太闷了些,怕是不能陪您聊天解闷儿,但也没关系,赶明儿呀,嬷嬷从摘月楼里找几个能说会笑的机灵小厮给您送来,保证您天天都有新鲜事儿听——”
“不必,只他就好。”一动不动地拿眼神骚扰了人家半天的神君终于将指尖把玩了半天的茶盅送到嘴边浅啜了一口,唔......果然已经凉透了。
手腕翻转,澄澈透亮的茶汤尽数倾倒在了脚下打磨如镜的青石地上。
高高在上的神君一手支着额角,一手托着空了的茶杯气定神闲地看向莫望,既不说话,也不放下。莫望也遥遥望着他,紧抿着嘴角,既不上前,也不拒绝。两人僵持着,看似平静的氛围下是波涛汹涌的剑拔弩张。
红袖嬷嬷掏出帕子擦擦额角不停渗出的冷汗,执起桌上的茶壶想打个圆场,“这孩子,今天也不知怎么了,许是天气太热有些中暑......”
谁料壶嘴刚凑近傲狠手中的瓷盏,阴晴不定的男人突然松了手,细腻无瑕的白瓷茶杯直直落在地上,“砰”的一声砸了个粉碎。
拿着壶的嬷嬷浑身一抖,吓得急急后退半步。方还舌灿莲花的人,此刻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本君也不是谁斟的茶都会喝。”这话依旧是看着书生说的,不骄不躁,不疾不徐,嘴角上扬,骨节分明的四只手指一下下的敲在案上。
终于,还是无权无势的书生先低的头。说不上情愿,也说不上不情愿,依旧是那副不露悲喜的面孔,依旧是那劲竹般瘦削挺拔的脊梁。一步一步坚定而无声地来到他面前,只拿得动纸笔的葱白手指攀上瓷白的壶柄,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落在某人眼里却莫名显得极尽暧昧,悱恻缠绵。
再抬头看那张乏味无趣的脸,感觉就更奇妙,无论怎么端详都分明是同一张脸,这一个却比那一个好欺负多了。
嬷嬷与傲狠一丘之貉一拍即合,可怜那身不由己的苦命书生,就这么从摘月楼的账房先生变成了傲狠的贴身侍从。
端茶打水清扫庭院,剪烛焚香沐浴更衣,娇生惯养的神君无一不要人家挨个儿伺候着。更可恨的是这人并非雇不起百十壮丁仆从满地,却偏说自己好清静,见不得府里人多语杂,偌大一个府邸,里里外外只让羸弱书生一人打理,摆明了是刻意的刁难。
六月的人间热得连河边的柳叶都蔫儿吧地打起了卷,可谁叫千年丹元的神仙不察严寒,支一张软塌悠闲地躺在院里,看书生忙进忙出热得脸颊粉红,既为这张古板无趣的面孔能如此生动而觉得新奇,也有一种捉弄报复了天宫那位的痛快,幼稚得不像一方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