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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5章 但凡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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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假孤高不近凡尘烟火,少不知人心生亦妖魔

“醒了?”头顶传来老妖怪清明得不像刚睡醒的声音,“醒了就下去,别在本君身上赖着。”

方才从梦魇中醒来,殷离还懵着,望向蛇妖的眼神里还残留着几分阴翳晦暗,掌心触到蛇妖身上光滑的锦缎衣料,才知觉这是罹王府,不是梦里的冷宫。

趴在自己怀里的小鬼正是最讨人喜欢的年纪,稚气未褪的小脸像个圆滚滚的糯米团子,此时半睁着乌黑茫然的眼迷迷瞪瞪地望向自己,满头满脸惊魂未定的冷汗,侥是滕遇洋也对他发不出脾气来。

拎猫儿似的提着后领子将人抱到怀里来,一手在背上安抚地拍着,“怎么这副模样,若让旁人看到了,还当你是被这府里的妖怪吸干了精气。”

殷离不语,沉默地伸出胳膊紧紧环住了他的脖子,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犹如那天小孩儿在瓢泼大雨里从怀里塞给他一只还温热的鸡腿,这一抱似又猝不及防地捏到了蛇妖的七寸软肋上,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妄自尊大了千年的蛇妖难得沉思反省——当年在菩萨座下修行时他便无所用心不以为意,经文听地敷衍了事马马虎虎,于青山做了闲散神君便更加荒废,以至如今分毫没有众仙家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的境界,七情六欲断得不彻底,随随便便就被这狡猾的小鬼头拿捏。

任由这可怜见的小人儿挂在自己脖子上,滕遇洋起身往食案边走去。拉过一把梨花凳坐下,费了好半天力气才拉开环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将人放到身前坐着。从桌上端起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莲子羹,用瓷白的小匙细细吹搅着,平淡道:“做噩梦了?”

殷离点头。

“你们凡人不是常说,健饭三餐,饱肚常乐。”舀一匙甜羹送到小王爷嘴边,“吃吧, 吃饱了,就不做噩梦了。”

吃吧,吃饱了就不做噩梦了。老妖怪一句哄小孩儿的胡言乱语,殷离一直信奉着,以是他身上的口袋里总是装着不少零嘴糕点。很多人都不知道,那个恶贯满盈名声狼藉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其实是个没长大的吃货。

青山偏远,人迹罕至,离最近的村庄也要百里,更别说山脚的县城。这里少有人烟,多的是妖精鬼怪,凡间的孩子到底和这青山格格不入,虽有滕遇洋罩着没谁敢真对他怎么样,但小打小闹受点欺负总是难免的。

这几日蛇妖有点头疼,那不省心的小兔崽子近来野得很,总是早饭没吃两口就跑出去玩,疯到太阳落山才舍得回来,刚换不久的衣衫不过两三日便破了,神情也总是闷闷不乐,问了,又什么都不肯说。

他乐不乐蛇妖倒是不关心,但这衣料可是花银子买的,山下临川城独一份的织锦堂所造,全天下找不出更好的。

说来奇怪,不食凡间烟火的蛇妖喜欢人间,没事儿总要下山去逛逛,生于斯长于斯的殷离却坚称自己是妖怪,宁愿待在山上,也不愿去山下的县城走一遭,即使被滕遇洋绑了一同带下山去,也只有对那些卖糖画糕点的小摊小贩有个笑脸。

蛇妖爱打扮,最喜欢人间卖织锦布匹玉钗金簪的地方。城东有个金玉阁,城北新开了家蜀绣坊,他比这临川城土生土长的百姓还要清楚不过。

“这支玉簪你可喜欢?”

首饰铺子里,蛇妖一手抱着被强行拖下山的小王爷,一手举一支螭首白玉簪笑眯眯地送到他眼前。

小王爷这两天总板着张脸,眼下被强行带下山更是心情颇不明朗地扭过头去:“不喜欢。”

蛇妖没听见似的,不由分说地将簪子插在他发髻上,顾自欣赏了一会儿,满意道,“还真适合!”

“这位老爷,给小公子挑些什么?”眼观八方耳听六路的老板娘摇着扇子从人群里走了过来,笑得殷勤又亲切。

蛇妖回报一笑,自然道,“犬子即将生辰,买支发簪送他。”倒真像人间风度翩翩的达官贵人。

看惯了这只蛇平日里露着尾巴赖在榻上的样子,再看现在满面堆笑鬼话连篇的虚伪嘴脸,殷离心里直发毛,脱口便反驳道:“谁是你犬子!本王......唔!唔唔!”

被一直冰凉的手捂住了嘴,蛇妖面不改色,“家中独子,平日里娇惯了些,疏于管教,见笑了。”

转脸笑眯眯地附在殷离耳边阴恻恻地低声威胁,“再不听话,你便一个人留在这临川城吧。”

“......”许是当年在人间吃了不少苦头,小王爷对凡尘向来是抗拒的,沉默半晌,异常乖巧地点了点头。

滕遇洋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到底曾是皇宫里锦衣玉食被众人捧着的小皇子,不甘心白白被这老妖怪揉捏,闷声筹划着有什么还击的好法子。左思右想,决心要让这爱装阔老爷的坏蛇好好破费破费!

于是殷离气沉丹田,转脸指着铺子大堂正中央最显眼最堂皇的九钗累丝镶宝金步摇大声道:“爹爹我喜欢这个!给我买这个好不好!”

清脆的童声下,蛇妖愣住了,老板娘的扇子停了,店里安静了......最先爆发的是滕遇洋毫不留情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紧接着其他人也掩嘴笑了起来。

蛇妖几乎笑出眼泪,好一会儿才直起腰,勉强淡定道:“哦,这是姑娘出阁时戴的凤冠,你若喜欢,等你嫁人时爹爹再买来送你。”

“......”

蛇妖抱着脖子红了半截的小王爷大笑而去,心情愉悦至极,“殷离,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出了金玉阁,再入织锦铺,城北醉仙楼里喝一壶糯米酒,隔壁梨花苑里听一曲琵琶。从城北逛到城南,殷离手里拿满了糖人、糕点、和竹编的小玩意儿。

“到底什么时候回府?”难讨好的小王爷还是有些郁郁寡欢。

蛇妖刚从路边买了把折扇,摇得那叫一个春风得意满面桃花,“急什么,时间还早着呢。”

直逛到日落,华灯初上,城里歌舞平生,坐在巷子里的面摊前同赶路人一同坐着吃一碗热腾腾的鱼丸面,恍惚间倒也真觉得自己便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普通人了。

“说说,最近为什么不开心?”老妖怪端起粗瓷茶碗抿一口凉茶,装似不经意地问道。

“没有不开心。”心高气傲的小王爷仍旧嘴硬。

“被人欺负了?”

殷离一下有些急,“笑话,谁敢欺负我!”

“那为何衣服破了。”

“不小心划的。”

“前些天额头上的包是谁打的?”

“是山......都说了是不小心撞的!”

“哦。”蛇妖漫不经心地用汤匙划拉着飘在汤羹上清翠的葱末,不咸不淡地应着。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这已是他今日第八次不依不饶地询问了。

蛇妖放下汤匙抬眼看向他,“急什么?你是凡人,多来人间沾沾这凡尘的烟火气才是好事。”

“我是妖,不是凡人。”殷离再次认真道。

滕遇洋已无心再和他争辩是人是妖的问题,摇着折扇不甚在意地潦草应着,“是是是,你是妖,我是人,我喜欢这凡尘烟火气,这总行了?”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你的面还没吃完呢。”

“我不饿。”

“......”蛇妖无奈,指指他面前几乎一口未动的鱼丸面,“把面吃完,咱们便回去,省得半夜你又饿了,到时候可没东西让你果腹。”

殷离这才不情不愿地拿起筷子,末了不忘警惕地再确认一回,“你说的,吃完咱们便回去。”

暮色沉沉,明月高悬,周身是七月山涧清凉的风,耳边是林间沙沙作响的叶,身后远处是万家灯火化为一个小点的临川城。黑袍华冠的公子背着白衣束发的小公子,一步一步慢悠悠地往山上走去。

殷离在滕遇洋背上昏昏欲睡,低声喃喃道,“大蛇......”

滕遇洋:“要叫我神君。”

殷离:“大蛇......”

滕遇洋:“......”

殷离:“为何人间容不下妖?”

滕遇洋:“三界众生,互不侵扰,这是规矩。”

殷离:“那为何青山亦容不下我?”

滕遇洋:“谁说的?”

殷离:“......没谁。”

虽是这么说,可隔日一大早,殷离又鬼鬼祟祟地出门了。一路行至山南一处泉眼,几个小妖早就在那里候着。

青山灵韵,多百十年的小妖,化作人形皆是孩童模样,性情良善顽劣,喜欢作弄行人。有时作乱施法布阵迷惑入山采药人,有时盗人行囊,有时也救人于危难之中。

为首的是只杜鹃,看着和殷离差不多的年纪,手里一块玉佩转得翻飞,坐在树上居高临下地得意洋洋道:“老规矩,抢到就还你。”

“有种你下来,不用法术,咱们比剑法。”殷离手里紧紧捏着一只树杈。

树上的小妖们大笑,“你既说你是妖,为何不用法术?”说着一颗被啃得干干净净的果核便飞了下来,直直砸向殷离的脑门。

来不及闪躲,殷离本能地闭紧了眼。

“啊!”痛呼声却是从树上传来的。

“嗯?”缓缓睁开眼,入目是一段墨色的剑身,不用凑近了都能感觉到丝丝凉气。持剑的是一只同样冰凉的手,墨黑的宽大袖袍上金丝绣着流云。

蛇妖脸色算不上差也不算很好,呵,一早便觉得这小子不对劲,果然是被欺负了。

“烛......烛九神君......”树上的小妖们呐呐道。

无良的神君眉目含笑,把剑扔给还愣怔的殷离,自己随手化出一张藤椅在泉边坐了下来,淡淡道,“随便你比什么,用剑还是用法术,给本君放开了打,伤了残了都算本君的,若是输了,可别说你是我的人。”说着,竟翻手拿出一个茶碗对着茶汤悠闲地吹起气儿来。

无良的神君虽是一山之主,千年来却从未管过山中大小琐事,不是在祠里冬眠,就是泉里避暑。旁人遇见了,恭恭敬敬地唤一声神君,也只是目不斜视地微微一点头,还真没谁知道这位神君的脾性。

不过他那把镇山的古剑却是没人不知道的。

见滕遇洋扔帕子似的把剑扔给殷离,众小妖花容失色,“使不得!使不得!”

青山无人不识禹渊剑,道行不够的小妖,便是被剑气扫到,也要落个修为尽失魂飞魄散的下场。

“为何抢他玉佩?”老妖怪倚在藤椅上懒洋洋地发问。

还是杜鹃比较有胆,理直气壮道:“是他先撒谎说他是妖,还张口闭口就是‘本王’‘本王’的......”

“哦。”老妖怪点点头,又看向殷离,摆出神君的架子给一群小屁孩儿当起了衙门判官,“你为何骗他们说你是妖?”

“我本来就是妖!”殷离大声道。

“你是人。”滕遇洋波澜不惊。

“国师说我是妖!百姓也说我是妖!人间不容妖存在,父皇才让我来罹山!”

“他们骗你的。”

“父皇不会骗我!!”小王爷声音都变了,厮声冲他喊道,像是要极力否定什么,震得眼泪从眼眶中噗噗掉落,连同树上的一众小妖也愣住了。

他会骗你。

滕遇洋想这么说,可看着那张愤怒得通红,挂满眼泪的小脸,却不知为何没有开口。

神君不语,静默地看着捏紧拳头气得肩膀发抖的殷离,朝树上的小妖们伸了伸手。杜鹃递上玉佩,识相地带着其他伙伴消失在了林间。

泉边只剩他们二人,僵持良久。凡间家务事......额,蛇妖叹气,不在神仙的能力范围。

殷离还沉浸在情绪中没回过神,脸上突然传来一阵凉意。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他因愤怒无措而发烫的脸,被人叫做神君的蛇妖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面前,蹲下身子笨拙地擦去他满脸泪痕,样子有些无奈,“我也没有骗过你。”

殷离愣愣地看着他,这人有一双墨黑里沉着暗金的眼,高兴时,大笑时,惊讶或愤怒,那沉在眼底的金色便会暗暗翻涌,像极了古寺里的琉璃灯。而现在,那金色平静得仿佛府里深不见底的无波井水。

“那我到底是什么?”看着那双眼,殷离情不自禁道。

“你是人,凡人。”

“那为何众人皆说我是妖?”

蛇妖顿了顿,回答的霸道,“我又不是众人,怎知他们怎么想。”

其实并非不知,只是不知怎么同他讲。抬手,将玉佩挂回他脖子上,“也许以后你会知道。”

那玉佩是上好的和田,通体莹润,正面刻着一个“殷”字,背面精工雕着一只貔貅,是出生时父皇送他的。所有弟兄里,只有他有。

“父皇知我不是妖,会来接我吗?”殷离纤长的睫毛还沾着眼泪,正值正午,阳光穿林而下,在他脸上留下点点跃动的光斑。

蛇妖不说话,耳边只有泉水和树叶声,望着那双写满期盼的眼,良久,选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或许呢。”

不知为何,对于坏心眼又总捉弄他的蛇妖,他却打从心底里总是信的。

蛇妖说五分,他便信八分。蛇妖说“或许呢”,他便觉得是“会来的”。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殷离抬起胳膊抹抹脸,理直气壮地去抓蛇妖垂在身侧的手,“本王饿了,中午要吃烧鸡和八宝饭。”

蛇妖冷哼,“中午吃你早晨剩下的包子吧。”

泉边一大一小,小的腰上挂把和那小身板儿极不相符的长剑,剑身叮叮当当地拖在地上,拉着大的一截小指头,你一言我一语,慢悠悠地往南走。

大的问:“怎么惹上那群小妖的?”

小的仰着下巴很是倨傲:“那日在泉边遇到的,我问他们要不要和本王一起玩!”

“......”蛇妖汗颜。

难怪会被欺负,就不能讨人喜欢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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