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妈,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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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10月,上午九点钟,广州大沙头火车站,此时站台上一列只挂着三节车厢的火车正蓄势待发,车头烟筒已经冒起了烟雾,登车送行的客人也纷纷走出车厢,负责火车杂役的车僮则正忙着把铺在站台上的红毯卷好收起。
一身西装衬衫马甲三件套,侍者扮相的盛嘉树,跟在几名同样打扮的青年身后,排着队伍等候警戒站台的士兵查验身份纸登车。
此时的盛嘉树虽然表面年龄不过十九岁,但是实际上内心却是个三十五岁的中年人,不知道为什么,2020年跳楼的某个生意人盛嘉树,穿越到了1945年与自己同名的这个二十三岁青年身上。
这一世盛嘉树祖籍东莞,长于省城广州,父亲1934年就舍弃妻子,据说带了几个同乡北上抗日,之后音信全无,母亲则亡于1937年日本攻占广州时的大轰炸,只剩盛嘉树一个人,靠着经营家传的长生店为生。
本来盛嘉树倒不想急着买张船票跑来香港,主要是国军凶猛,广州实在不太适合存身,还没等日本正式投降,国民党广州行营据说已经收到国民党政府军令部的军令,对南粤友军部队“应予勤剿,穷追,杜绝,勿使滋蔓。”
于是广州还没从日本侵华战争中恢复过来,就马上又开始看到国民党部队满世界抓捕共产党的画面,共产党员虽然难抓,但是通共的百姓却容易抓,肃奸处和宪兵队拟个名单,照方抓药就是,想要在名单划掉自己的名字,那就要看你报效党国的决心了,喂不饱那些军爷的胃口,想走出肃奸处或者宪兵队,难于登天。
盛嘉树因为自家临街的长生店店面被盯上,最后把长生店低价转卖给国军某位军官的四姨太,才总算换了个平安。
想来想去,干脆还是去香港谋生,虽然英国人和国民党没什么区别,都视国人为猪狗,但英国人至少表面还装着绅士模样,只在背后做些敲骨吸髓的勾当,没有国民党这么生猛,毫不顾忌脸面,直接就屠刀高举,要么倾家荡产,要么人头落地。
只是去香港生活,无论是租房还是揾工开,都需要有保人担保,自己直接跑过去四处找工作,只能四处碰壁,所以盛嘉树想来想去,托人给香港未谋面的未来岳父林海球写了封信,求他帮忙作保,介绍一份工作。
又担心路途风险过高,毕竟这段时间客轮被海盗洗劫,或者客轮误触日军遗留水雷被炸沉的新闻,隔三岔五就出现在报纸上,至于陆路,虽然不至于丢了性命,但是粤港边境的罗湖文锦渡哨卡处,守卫所谓边境的国民党哨兵与警察,不把过往百姓身上的钱财搜刮干净,是绝不会让人走去香港的,所以盛嘉树干脆托人高价买了个国民政府专列随员的位置,搭专列前往九龙。
确定盛嘉树是这辆车的随员之后,士兵把身份纸递还给盛嘉树,歪头示意让他从第一节车厢的入口登车。
火车对广州人而言不算稀奇,而这种民国老式火车,在见识过祖国领先世界的高铁技术的重生者盛嘉树心中更是不屑一顾,可是等他一踏上面前这辆只有三节车厢的专列,仍然忍不住吸口冷气,心中赞一声豪奢。
一登车门,迎面居然是一道琉璃屏风,车厢地板上铺绣着青天白日的地毯,绕过屏风,整节车厢被改造成一间客厅,一圈皮质沙发围拢着中心一处长桌,桌顶悬挂着水晶吊灯,此时一个明显欧亚混血模样,穿着便服的中年人,打发走了客人之后,正在长桌前陪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玩玩具,女孩子玩着寻常婴孩见都未见过的发条铁皮汽车,男孩则正在中年人的指导下,认读一套五彩精国汉字,两个孩子也是混血模样,眉眼间与中年人颇为相似。
车厢四周墙壁装点着几幅西洋画作和中国书法,车厢尾部左侧单独隔出一处吧台,吧台后的酒柜里摆满中外名酒,一名酒保此时正在吧台后擦拭着酒杯。
另一处角落,甚至还陈列着一处摆满书籍的书架与一架留声机。
四名明显是警卫的干练中年大汉分立在车厢前后,看到盛嘉树进来,四道目光顿时锁定在他身上。
确定了盛嘉树的身份之后,一名警卫开口对中年人问道:“团长,他是车站担心少爷与小姐路上吵着吃甜点,特意安排随车的西式糕点师。”
混血的中年人只是略扫了一眼盛嘉树,就继续盯着自己认字的儿子,开口用浓烈的东北口音说道:“让人家去后面车厢休息,告诉他们以后少整这些用不着的!明明是中国种,天天扯洋犊子!吃什么西式糕点!说!这字念啥!”
最后五个字,是他实在受不了儿子盯着识字卡片却嗫嚅着不开口,朝对方吼道。
“Tea……”粉雕玉琢一样的小男孩,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卡片上茶字的读法,最终好像认命一样,绝望的低下头,说出了英文。
“你说你是什么玩应!啊?嘎嘎纯的中国人,你不会读中国字!还T!等我T你呢!那念茶!茶叶的茶!就跟你那个完犊子娘一个损出!天天啥啥都是洋人的好!洋人是你爹啊!”似乎一通东北腔怒骂没能彻底宣泄,中年人还忍不住用手拍了一下儿子的后脑勺:“接着认!认不完敢睡觉我削死你!”
警卫示意盛嘉树去最后方的随员车厢休息,有需要会通知他。
盛嘉树脚步放轻,从中年人身后悄然走过。
其实盛嘉树看到中年人第一眼时就认出了对方,这个混血中年人,是广州沦陷前的广东盐务管理局局长,如今的国民党联勤总部中将副司令,向世杰。
战前侥幸活到现在的老广州,很难会有人不认识这位向局长,当时广东走私猖獗,最大的走私幕后老板是南天王程敬棠,只要打点好程天王,走私生意在官面上向来是一路畅通无阻,直到这位向局长突然空降。
甫一到任,就把之前盐务管理局的冗员尽数清退,随后把自己带来的一批北方人安置入职,这位向局长更是如同《让子弹飞》里的张麻子一般,召开市民大会,当众立下军令状,三个月内,肃清走私,本来所有人都等着看这位向局长的笑话,一些走私豪商甚至放言,用不了三个月,这位向局长就要乖乖走人,毕竟广东一带,环境错综复杂,南粤子弟乡情重,各种关系更是盘根错节,一个外来局长,带着几十号外来手下就想翻出些水花?
真惹恼了程天王,还不是被半夜打黑枪报一个忠于国事死于匪患的下场?
结果这位向世杰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先对程敬棠下手,亲自带着一批东北军出身的手下,把专门帮程敬棠走私食盐食糖的同乡黄孟春拿下,据说双方在东莞沙田一带硬碰硬的打了一场,结局是号称南粤盗匪甲天下的南粤武装走私贩,被一批上过战场的东北胡子给打得伤亡大半,最后束手就擒!
就在整个广州城的老百姓都觉得向世杰多半要蹊跷身亡时,程济棠却真的停了走私生意,传言还亲自登门拜访了向世杰,补足税款,换向世杰放人,表示一切都是误会。
最初大家都不明白程济棠为何会对一个外来者让步,后来大家才知道,原来这位从东北军中离职转任地方的向世杰,不止军中资历深厚,还出身香港第一华族向家,是香港向家家主向东的嫡四子,如果程敬棠还准备依托香港做生意,就只能咽下这口气。
搞定程敬棠之后,其他走私豪商顿时销声匿迹,程敬棠的人走私时,向世杰或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其他人敢有所效仿,马上就是雷霆暴雨一阵突袭。
后来广州沦陷,向世杰再度征召从军,随着他离开,广东走私才又猖獗起来,日本投降,向世杰重返广州时,已经是中将军衔,官职也做到了联勤总部副司令,负责华南一带诸般事宜。
只不过如今正是安抚民心,联络社会绅商,收编地方武装的忙碌时节,这位联勤中将怎么却突然便装回港?
心中疑惑一闪而过,盛嘉树已经走进第二节车厢,第二节车厢被分割成了几段,客厅,主卧,次卧,客卧,餐厅,厕所,浴室,每一处都有专人打理。
穿过第二节车厢之后,就是随员车厢,即便是随员车厢,布置的也如寻常火车头等车厢一般,有几名随员已经坐在位置上,或翻看报纸,或闭目休息,盛嘉树走到车厢尾部的空位,躺在沙发椅上,把后脑在椅背上轻轻动了几下,调整个舒适的姿势,这才闭上了双眼。
车厢的留声机里,甜美的女声用粤语轻轻唱着《每当变幻时》:
“怀缅过去,常陶醉,一半乐事,一半令人流泪,梦如人生,快乐永记取,悲苦深刻,藏骨髓,梦如人生,试问谁能料,石头,他朝成翡翠……”
在悠扬的歌声中,火车载着来自2020年的盛嘉树,慢慢开出广州大沙头火车站,朝着1945年的香港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