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查勘火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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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大宋的墨家弟子足足有近百万？”赵维惊诧道，墨家在大宋既然如此兴盛，那怎么会直到清末都属于末流之学，难道蒙古灭宋，连同墨家一道除去了？细细想来，赵维觉得真有这个可能。

蒙古之于中原，乃是外族，外族政权入主中原，必然受到汉民族上下的一致反感，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元朝皇帝必然选择一个有利于自己、在汉人里认同度又相当高的学术教派，再配合强大的暴力以统治和奴役汉人百姓的思想。从历史上看，蒙古人最开始选择了佛道两家，全真教就是代表，也有一批北方的鸿儒助纣为虐，灭宋之后，儒家很多人就已经彻底倒向元朝以谋取自身利益。儒墨两家自战国时代就是对头，中原历代王朝虽然尊崇儒家，却懂得过盈则亏、水至清而无鱼的道理，总会给其它派系的学者留一点余地，蒙古人就不一样了，从他们一味扩张领土、不死不休的历史就可以看出，他们行事太过极端，儒家一旦在这样的朝廷里得势，墨家定然遭受灭顶之灾……

黄尧想了想，点头道：“可以这么说，不过我刚才也说了，今日的墨家与战国时期大不相同，说得不好听点，那就是一盘散沙，绝大部分墨者安心于工匠商贾，无心涉足朝政，不像战国时期，矩子令一出，天下墨者集结起来能令风云变色。”

“正是因为一盘散沙，所以历代君王都会默许巨子一代代承袭下来。”冯晟说。

“那么，师父您说到的本朝，第56代巨子也是一个女人，她又是怎样的一位奇女子呢？”

黄尧说：“关于她的事，就让冯晟给你说说吧。”

冯晟说：“自两汉以来，墨者研修墨家经典之外，都热衷于学习其他家的经典，是故诸子百家之中，皆有墨者的身影，第56代巨子李清芸，既是墨家巨子，也学兼佛道两家，她师从逍遥派的逍遥子和少林的无相大师，不仅有傲视江湖的武功，也通晓天文地理，沈括所著《梦溪笔谈》和《良方》，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哦？她参与了《梦溪笔谈》的编写？也对，《梦溪笔谈》那么大的篇幅，他一个人要完成确实难度很大。”

黄尧说道：“不，李清芸并未直接参与《梦溪笔谈》的编著，她与沈括的私交比较好，研究天文地理多年，所记的手札借予了沈括，助他完成了这样一篇著作。《梦溪笔谈》涵盖的学识方方面面，以沈括一人之学识，自然是无法独自完成的，其实诸子百家皆是如此，《论语》也不是孔子一人所著，而是他和弟子一起完成的，《孙子兵法》也并非孙武凭空创造，也是总结了前人的兵法精髓，融合而成，《墨子》一书也有墨翟的弟子鼎力相助，《墨经集注》更是一千多年来千千万万的墨家弟子归纳总结之大成。”

“原来如此，弟子受教了！”赵维说，“那么……冯叔，还有师父，您这一代巨子，愿意收我这个太子为弟子，该不会还是秉承一千年来墨家的习惯，不参与朝政吧？”

“你说呢，太子殿下。”黄尧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墨家沉寂了一千年，巨子之位传到师父这一代，已经是第六十代，我想，墨家也是时候重出江湖了。”赵维说，“大宋的江山也需要墨家，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以来，儒家占据朝堂上的绝对优势，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孔孟之道本是圣贤之说，然一千多年来儒家安乐得愈发地保守自闭、故步自封了，如今大宋江山风雨飘摇，程朱理学的‘天理’毫无用处。”

黄尧心想，这孩子当真聪明绝顶，小小年纪也能看出帝王之相，懂得帝王纵横家的权衡之术，如此，大宋中兴有望，墨家的复兴也有望。说到这些正事，赵维也就不顾自己还是个十三岁少年的外表了，他的见识和思维乃是后世一个24岁的青年大学生，人类的文明是向前发展的，头脑和思维越往后只能是越来越聪明，没有越来越笨的，当然，元明清三代除外。

前不久黄尧在临安城里买下了一处宅院，墨家复兴的路已经启程了，作为巨子，墨家复兴的机会他已经押在赵维的身上了，现在他要在赵维的身边辅佐他。

“先生，有客来访。”黄尧正在自己的书房看书，程怡拿着一份名帖进来通报。

黄尧接过名帖，看了一眼，笑道：“他这么快就来了。小怡，引客人到前厅，看茶！”

“是！”

过了一会儿，黄尧从书房出来，拱手招呼道：“赵相爷，久违了！”来客正是右相、太子太傅赵葵。

赵葵放下手中茶杯，也起身还礼：“黄公，咱们已是十几年不见了吧？”

“是啊，当年的赵相还是孟帅麾下的一员大将，端平入洛气吞山河，如今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赵葵说：“我也没想到，黄公那时已是墨家巨子，墨家传承千年而不绝，巨子皆非等闲之辈。”

“相爷提及此中，想必今日私服来访，定有指教？”

“指教不敢当，同为太子师，本相有事求教于墨家巨子。”

……

傍晚时分，苏州州守秦九韶正收拾桌上文案，衙差突然来报说太子一行人已到州衙前厅等候，并且递上了一份官牒，秦九韶打开一看：太子赵维，特诏江南宣抚副使。不过与普通官牒不同的是，赵维的这份官牒不仅有吏部的官印，还有官家的玺印。秦九韶大吃一惊：“这……太子怎么突然来苏州了？”

“下官也不知，太子一来，指明要见州守您，说是临安派来的公干。”

秦九韶略微想了想，问道：“太子带了多少人来？他指名要见我的时候语气如何？”

这衙差仔细回想了一下说：“殿下只带了随从六七人，从门口到前厅一直十分客气。”

“哦。”秦九韶点点头，随后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官服和冠帽，对衙差说：“走，随我去前厅。”

不一会儿，秦九韶进来，见一少年坐在下首客座上，另一黑衣男子在他旁边，便知道这少年就是太子了，于是连忙迎上去施礼：“下官苏州州守秦九韶，不知太子殿下驾到，有失远迎！”

赵维也看到了从后衙出来的秦九韶，也起身还礼道：“秦州守客气了，本宫不喜前呼后拥，此次奉旨出京，为求尽快办完公务，只带了东宫侍卫七人乘快马而来，州守无需多礼。”来到大宋近两个月，赵维对这些礼节已经逐渐熟练了。

秦九韶问：“太子殿下亲临苏州是何公干？”

“秦州守您自己上的奏疏难道不记得了？”

“火……火炮？！”秦九韶反复思索他最近上的奏疏内容，总算想起一个月前递上去的那份奏疏，有可能引起朝廷中央的重视，派人查察。可奏章上去一个多月没有回音，本以为此事已不了了之，没想到今日这官家竟然把太子作为宣抚副使派来了苏州。

赵维点了点头：“看来秦公确实公务繁忙啊，本宫来此正是为了太湖水师火炮炸膛一事。官家指派太子太傅、右丞相赵葵为江南宣抚使，本宫为宣抚副使查察此事。丞相公务繁忙，还需过几日赶来，本宫年少，性子急，是故先来了！”

秦九韶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说道：“下官实在不曾料想官家竟是如此重视此事。”

“北方的蒙古虎视眈眈，江淮一带水网密布，江南、淮南及两浙水师的战力直接关系到临安城的安危，水师的战力很大程度上受战船决定，战船的优劣主要由火炮决定。太傅前几日偶见州守的奏疏，联想这几年各地屯军、厢军弹劾军器监之言层出不穷，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呐！要是军器监再如此荒唐下去，我大宋江山社稷危矣！”赵维说着，向秦九韶递了一个微笑，“所以，朝廷廷议产生了一个共识，如若秦州守奏疏中所言完全属实，那么军器大监林复就是玩忽职守、渎职失察，朝廷当另觅贤能以替之……”

赵维的最后两句都把话说到了这份上，秦九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表示：“殿下，下官奏疏中所言句句属实，如今炸膛的火炮残骸仍旧保存在州衙的府库，另外，下官已建议水师的岳统制称量战船上所有火炮，将重量不足的全部清查出来封存待查，凡是重量不足的必属次品，半月前，岳统制告诉我说，他们称重的结果，至少三成的火炮重量都明显不足。”

“什么？！”赵维大吃一惊，30%的废品率，这军器监简直是废物啊，“三成的废品？这简直……那以前为什么没有发生过炸膛的事？”

秦九韶轻蔑地一笑：“因为……火药也是次品，而且威力参差不齐，同样是临安军器监生产的火药，在火盘上测试，燃烧速度能够差一半，用威力差的劣质火药发射，那劣质的火炮也不会炸膛。”

“有道理，这火炮能出三成的废品，那火药自然也会有废品。”赵维问，“那这废炮用上废药，炮弹能飞多远？”

“顶多六七十步吧！”秦九韶回答。

“看来林复这军器监算是做到头了……本宫听说，秦州守十分精通数学，不知对军器、营造之类是否同样精通？”

秦九韶见话题已进入重点了，便不再谦虚地说道：“数学乃百工之本，下官对诗书礼易学得十分粗浅，但器物营造之学确实比常人涉猎更深，这数学嘛，自然也就必须学好了。军器虽不同于寻常器物，然其基本道理是相通的，既然宣抚副使问及，下官也不谦虚了，我今日毛遂自荐，愿就军器监一职。”

赵维点点头：“看来，秦州守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那本宫的太傅也是对自己的眼光有信心！对了，我在民间的时候，曾拜一位对数学颇有研究的前辈为师，故而我对数学也小有所得，如有机会，还望秦公不吝赐教。”

“言重了，殿下不耻下问，下官如有帮得上忙的，一定倾囊相授。”

这一晚，赵维和史昂一行八人住在了苏州的官驿。由于他们穿的都不是官服，柏映雪和程怡又是女子，那驿丞还以为这是哪家权贵公子和家丁、丫鬟，把这官驿当客栈使，当然他不太敢得罪权贵，所以给安排个差的房间教训一下，不料史昂打开房门就闻到一股霉味，桌子上一层灰。

于是史昂当即带着赵维来到前台，质问驿丞：“上下，你这房间是多长时间没打扫了？怎么住啊？”

“呵呵，这位兄弟，我们这里是官驿，不是寻常客栈，这是专供身领公务、来往奔波的官员休息的，天色已晚，我看几位应该是没找着客栈，恰好本驿还有这么几间空房，也就破个例让几位住下，如果各位嫌脏，请便！”

“原来，你是把我们当成私用公家驿馆的白丁了是吧？”柏映雪带着嘲讽的语气问道。

程怡从包袱中取出官牒，放到驿丞的面前，说：“这是我家公子的官牒，自己看看吧！”

驿丞半信半疑地打开那官牒，顿时目瞪口呆，史昂见状，将那官牒收回来，问：“掌柜的，现在您看还有其它房间吗？”

“这这……太……太子？”那驿丞还是有些不相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稚嫩的少年和史昂他们7个侍卫装扮的人，“你们怎么不早点把官牒文书拿出来，您看这误会闹得……”

赵维说道：“我们一进门，驿丞你也没问我们要官牒文书啊。诶，我就不明白了，你这既然是官驿，任何人要住进来，你第一件事难道不是核实官牒文书吗？你这说得重点，也是玩忽职守，以权谋私哦！”

“是是是，太子教训得是！卑职以后一定注意……”驿丞后背直冒冷汗。

“掌柜的——”史昂故意把这三个字拖长了音，“你是准备让太子陪你这儿聊一整夜？”

“噢——天字一号房，殿下请跟我来……”

赵维在苏州待了6天的时间，投宿官驿的经历让他觉得很有一种被人看轻的感觉，他不太喜欢自己13岁身躯始终被人当成懵懂顽童的感觉。被一个驿丞看轻也就罢了，无所谓，但是赵维绝对不能被秦九韶看轻，经天纬地、纵横六合他还做不到，勘察统计火炮质量却没有压力，怎么说他也是机械专业毕业的大学生。

如他所料，秦九韶确实对这个太子刮目相看，赵维来苏州，金银细软没带多少，从军器监里拿出来的图纸倒是全部带齐了，比照着火炮的图纸对每一门火炮都进行了详细的测量和统计，称重的数字精确到每一钱。所有数据记录到纸上的时候，赵维还独具一格地使用了一种被他自己称为“柱状图”的图表将总共77门火炮的口径、长度和重量用不同高度的“长条”表示出来，再划一根红线作为图纸上注明的标准，这样一来，有多少火炮分量不足和分量超标的，一目了然，这些都可以作为弹劾林复玩忽职守的铁证。

军器监的图纸上明确写明了不得有“沙眼”和“气孔”，所以赵维命人仔细查遍所有火炮的内外表面，凡是有铸造沙眼之类瑕疵的地方统统以石笔标记，这样下来，完全符合图纸要求的合格品仅仅只有半数……

更令秦九韶佩服的是，赵维还对炮弹和火药进行了抽检，情况也非常糟糕。抽检了3箱炮弹，最重的炮弹比最轻的炮弹重了一成有余！有两颗炮弹的“不圆度”甚至能用肉眼辨识，放在甲板上也不能自由滚动。火药的成分也是千变万化，硝、硫、炭的混合根本不均匀，火药燃烧十分不稳定，残渣也多，还不如苏州本地某些比较好的制作炮仗的工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