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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四晚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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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嘉玉这天晚上梦见了卫老爷子过世时的情景。

卫家设了灵堂,灵堂里挂了白幡,他站在灵堂前,瞧着棺木后卫老爷子的灵位,听着四周卫家亲眷的哭声,感到一阵荒谬。因为卫老爷子过世的时候,他是没有回去过的。

那时,他已十三岁,与卫家一早断了关系。

当年得知闻朔留书离家的消息后,卫灵竹一言不发又领着船帮离家走了大半年。卫嘉玉独自一人留在卫府,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整日里一个人去学堂读书,又一个人回到空无一人的小院,一切如闻朔在时那样,假装没有听见府上其他人背地里的指指点点。

这样过了大半年后,卫灵竹来信,决定二嫁,对方是升州刺史万学义,年长她十岁,正妻已经过世,膝下有一个同卫嘉玉差不多大的男孩。

消息传回卫家,在府上掀起轩然大波,府上议论声更甚于以往。卫灵竹前一桩婚事,卫老爷子已是极力反对,只不过终究拗不过这个主意比天大的女儿。结果闻朔最后果然抛下卫嘉玉母子一走了之,叫不少人看了笑话,转眼不到一年,卫灵竹就决定匆匆再嫁,而且这一嫁便要远去金陵,或许再难回到长安,气得卫老爷子当场没有背过气去。

卫灵竹还没回来,万家那边的媒人先上了门。万学义还未遇见卫灵竹时,就已经听说了她的事情。卫家最小的五姑娘,性格泼辣,敢爱敢恨。他在船帮第一次见她,就在心里认定了她。

卫灵竹答应嫁他为妻之后,他心中无比欢喜,连夜赶回金陵禀告双亲,又让人立即上门提亲,可是不等他回长安,媒人已带回消息,说是卫家不肯答应这门婚事,更是扬言要是卫灵竹执意要嫁给他,卫家便当做没有过这个女儿,不要妄想家里出一丁点儿嫁妆。

他不肯放弃又托人再到卫家,再三重申他的心意,他什么都不相求,只求卫灵竹一人而已。他在家中安排好一切,立即再次入京,一路上忐忑不安,设想了无数种可能,要是卫家依然不愿,他该如何。就这样到了长安,却发现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卫家最后到底还是答应了这门婚事,并且准备了卫家女儿应有的嫁妆。

他那时叫喜悦冲昏了头脑,许久之后才因为这点疑惑差人打探了当年的事情。之后才知,卫家之所以转变了态度,是因为当时年仅八岁的卫嘉玉独自一人去见了卫老爷子。

只要卫嘉玉姓卫,无论卫家认不认卫灵竹这个女儿,他都是卫家的子孙。卫老爷子百年后,卫家的家产无论如何都会有他一份。因此那日,卫嘉玉在书房对那个自小便不大疼爱他的祖父磕了三个响头,提出他愿意放弃属于他的那份家产,当做是卫灵竹出嫁时的嫁妆,只求卫家放她二嫁。

这件事情传到卫家其他几房兄弟耳朵里,起初众人只觉得可笑,但随即又很快意识到了这件事情对他们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当时的卫老爷子已是沉珂之身,膝下几个儿子整日为了船帮的产业闹得不可开交,卫灵竹要是嫁出去,相当于放弃了她在船帮的位置,这件事情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一件好事。

于是在其他人的怂恿之下,这桩婚事最后还是顺理成章的结成了。只不过卫嘉玉自请出府才换来卫灵竹风光再嫁的事情,卫家上下都不约而同地选择瞒住了卫灵竹一个人。

万学义当年得知此事之后,饶是他也震惊得许久说不出话来。他后来将那个年少早熟,但依旧稚气未退的孩子叫到跟前,按住男孩瘦弱的肩膀许诺道:“只要你愿意,你就是我的儿子,你可以跟我姓万,将来入我万家的家谱。”

男孩怔忪片刻,却依旧回绝了他:“我姓卫不是因为我是卫家的人,是因为我爹娘都姓卫。”

在这世间,能够证明他来处的已经只剩下这个姓氏了。

卫嘉玉醒后,想起昨天卫灵竹和他说的话:“有些人是无根飘萍,有些人是陌上春花,飘萍随水而逝,春花向阳而生,本就只有擦肩而过的缘分。若要强求,于人于己,都不是一件好事。”

她这话说得委婉隐晦,卫嘉玉自然听得懂她话里真正想说的意思。她和闻朔原本应当只有江上那几个月的缘分,要是那一趟南下的船,就停在了江南,男子下船远行,再不回头;女子随船回到长安,之后的事情是否就会有所不同。

可是来不及了,从闻朔写信将他叫去沂山,从他在山下遇见闻玉开始,这世间许多因缘际会,何时是由人说了算的呢?

何况,卫嘉玉心想,卫灵竹不知道他才是无根的飘萍。

在这世间,他早就没有了亲族,父亲远走,母亲另嫁,只有他孑然一人,不知归处。

·

自从昨天从外头回来,卫灵竹留卫嘉玉在竹园说话,万鹄便先带着闻玉去了万学义的书房。

万学义武将出生,这书房竟也有模有样的。几大墙的柜子,上头堆满了各种公文卷宗。万鹄领着她走到一面书柜前,抬手一指:“喏,就这么多,全在这儿了。”闻玉抬眼一看,一时没领会他这个“就这么多”是什么意思。

“……衙门里不是还关着几个西风寨的人吗,我看去提人出来打一顿,多半也能问出来。”女子瞧着那几个满满当当的格子,过了半晌才木着脸提议道。

万鹄一听,竟当真想了想这个提议,觉得格外有道理:“那你刚才在马车怎么不说?”

闻玉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这少爷要能有他两个哥哥一半的心眼,不至于昨天叫人塞柜子里打一顿。她像是认命一般动手去搬书柜上的公文,堆在地上。刺史府的书房也不比别处,天气一凉,地上便铺了厚厚的羊毡毯,闻玉靠着书柜席地坐下,不再理会他,自顾翻了起来。

卷宗上写得多半是西风寨到金陵后犯下的案子,卫嘉玉说得不错,这群人确实是从今年年初才开始在江南活动,起初只挑些偏僻的河道,拦些货船;直到下半年开始,则越发肆无忌惮,无论是寻常的客船还是跑商的货船,只要经过他们埋伏的地方,全都洗劫一空。

卷宗里提到这群人好几个楚地口音,善于泅水,船上系绳的绳结打的是双花结,这是楚地的船帮惯用的打结法子。这群人要真是从楚地来的,想必不可能是到了这儿才开始干这些打家劫舍的勾当,那他们先前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闻玉能想到这一点,万学义自然也想到了。这堆卷宗里还有不少有关楚地水帮的消息。楚地一带,江河贯流,早年也有不少船帮在那儿活动,后来绕山帮兴起,天下船帮渐渐唯它一家独大,许多船帮都被吞并,早年的一些小船帮便也没了影子。

不过闻玉注意到在绕山帮兴起之前,楚地最大的船帮名叫深水帮。这名字十分耳熟,她想了半天终于想起在哪儿听过:先前去首饰铺的时候遇见绕山帮弟子,他们不就说过,早年深水帮许多人死于非命,死时耳后有红痣,疑心叫人下了情蛊。

这中间像是有一条线将一些事情串在了一起,可是这条线究竟是什么?

闻玉一时想不明白,一抬头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日头竟已西斜。她站起来惊动了屋里的另一个人,万鹄躺在另一头,摊在脸上的书“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后知后觉地坐起来伸了个懒腰:“你看完了?”

闻玉这才发现这一下午他竟也没走:“你怎么还在这儿?”

“这是我爹书房,里头多少东西,难不成放你一个人在这儿?”万鹄理直气壮道。

“那等卫……师兄回来,你也在这儿等着?”

听她这么说,万鹄不禁一噎。自打他十岁以后,便没和卫嘉玉单独在一个屋子里待过一个时辰以上,一想到这情形,就叫他全身上下都不自在。

闻玉见状有些好奇:“你为何不喜欢他?”

“我为何要喜欢他,”万鹄冷脸道,“这府里喜欢他的人还少,非得有我一个吗?”

闻玉见他对卫嘉玉成见颇深,又不愿说,也懒得多问,于是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准备从这屋里出去。没想到她不问,万鹄反倒别别扭扭地叫住了她:“诶——你和那个血鬼泣封鸣有什么关系?”

闻玉瞥他一眼:“你想知道?”

万鹄上下嘴唇一抿,做出一副爱说不说的样子。闻玉不惯着他这臭毛病,轻哼一声,说走就走。见她真要走了,万鹄又憋不住:“我就是有点好奇行了吧!”

闻玉双手抱胸,像是衡量了许久,这才在他对面坐下来,施舍似的问道:“那你先说说你跟你哥哥的事情。”

“……”

万鹄忍气吞声地说:“你知道我大哥是因为二哥的原故才从石阶上滚下来,摔断了一条腿吧?”

闻玉不出声,但这件事情她显然是知道的,于是万鹄又说:“那你知道冬娘是怎么死的吗?”

这已经是闻玉第四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了。

“我娘嫁进来之前,府里一直是冬娘在操持后院,所有人都以为我爹总有一日会将她扶正,但之后我娘来了,有下人说冬娘心生怨恨,于是在我娘怀着身孕的时候,在她的汤药中下了毒。但是那碗汤却被我二哥喝了,大夫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救回来。冬娘下毒的事情败露,她自知无颜面对我爹,所以当天晚上就服毒自尽了。”

“既然如此,万鸿为什么……”

“因为送那碗汤的丫鬟坚称汤里没毒,那碗汤是她亲手煮好送到竹园,过程中从来没有假手于人。这件事情后来不了了之,但大哥还是认定是二哥故意栽赃陷害,才使得冬娘含冤受辱,自尽而亡。所以这么多年以来,在这个府里,他最恨的人就是二哥。”

卫嘉玉故意给自己下毒来栽赃府上一个妾室,这事情怎么想都不合理。但她又想起那晚在江月阁,万鸿同她说过的话“为了他娘,为了那个女人,他什么都能做”。

“所以究竟是怎么回事?”闻玉以为万鹄知道些其中的隐情,却不想他也只是摇头:“我不知道,娘从不许府中谈论这件事。但那之后,娘就把二哥送去了九宗……”

“你也觉得是他故意陷害冬娘,所以对他有了成见?”

“和那没关系,”这么多年,万鹄早已说不清他对卫嘉玉的敌意从何而来了,“你要是有个这样处处被拿来比较的兄长,你也不会喜欢他的。”

“我不会。”女子的声音如玉石掷地,几乎是想也不想便回答道。

万鹄嗤笑道:“那是因为他不是——”

闻玉打断了他的话:“你说他是误喝了冬娘送来的汤药差点丢了性命,但那碗药原本是送给孕中的卫夫人的。无论这件事情背后真相到底是什么,但你没出生时,他已经像个哥哥那样保护过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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