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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人生得意须尽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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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晟轻唤一声“圭儿”,魏圭暂时从疯狂的恨意中回过神来,这才觉得自己的手腕被郑卓拗得都要脱臼了,痛得要命,回头看见燕晟关怀的目光,眼泪唰得就流下来。

“先生!”魏圭不去打万懋了,反而在郑卓手中扭来扭去,要奔到燕晟那边去。

燕晟向郑卓微微示意,郑卓顺势松了手,魏圭狠狠跺了郑卓一脚,就朝燕晟跑过去,一把扑入燕晟的怀里,还好燕晟扶住了门,否则险些被半大小子冲撞倒。

燕晟安抚着魏圭,看了跌坐一旁的万懋, 万懋迎着燕晟的视线立马跪起身,朗声道:“下官莽撞行事,致使大人受伤,下官罪无可赦,特来请罪。”

说罢,万懋长拜不起。

魏圭恨恨地回头看了万懋一眼,跟燕晟咬耳朵道:“先生,我们不要见他,把他赶出去。”

燕晟长叹一声,低声问魏圭道:“你都把他打伤了,还把他赶出去,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他可好歹是杭州郡守,我们算是客,都是客随主便,哪里你这般喧宾夺主的?”

魏圭嘟着嘴,但燕晟的劝说有理。目前他们可是住在杭城地界上,燕晟一行人的吃穿用度虽由郑卓负责调配,却是地方官私供。

所谓吃人嘴短,用人手短,魏圭抹了抹眼睛,揉着自己的手腕,咬着牙道:“留下他也好,我要他把话说明白,什么叫做我与嬿嬿的婚约是我赔她的声誉!”

魏圭的话音刚落,燕晟茅塞顿开。

两人矛盾的结症竟然在这庄陈年旧事上。虽然是老年历,但这会牵扯到英国公府与许家的联姻,牵扯到景帝未来的军政策略,也算天家无小事。

燕晟对郑卓说道:“请郡守到会客堂好好歇息。”随后转向万懋道:“劳烦郡守等晟休整一番。”

有了燕晟的一句准话,万懋行礼后随郑卓退下。刚好何贞还留在此处给痨病患者开药,顺便可以抽时间帮万懋包扎止血。

没有万懋干扰,魏圭的情绪很快就平复下来,看燕晟试图用一只手披上外袍,他赖在燕晟身边纠缠道:“先生,我小叔绝不会是抢嬿嬿的大坏蛋,是不是?”

燕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断臂塞入衣袖中,虽然他忍住一声不吭,可依旧痛得直哆嗦,魏圭在他耳边喋喋不休的寻问让燕晟无奈道:“这是你大父与小叔的私事,晟如何得知?”

魏圭不满得重重坐在床上,瞪着奋力提靴子的燕晟,道:“先生怎能不知道?先生可以掐算得知啊!”

燕晟最开始装神棍骗取魏圭的信任,没想到竟然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燕晟终于蹬上官靴,反问魏圭道:“此事作真如何?不作真又如何?”

魏圭倒在床上,看着床幔上灵趣的一对仙鹤,若有所思道:“若是真的,我反倒不能随便娶嬿嬿。我视嬿嬿为长姐,如今有我大父在,谁敢对长姐说三道四,哪里用得着我来赔;可若是假的,哎,烦死了!”

魏圭抱着头在床上一滚,把被子裹在身上,把头藏起来,像一条长虫一般。

燕晟好气又好笑道:“莫穿着脏兮兮的外袍在床上打滚,你若是无事可做,就去找你的汪师傅,问问他什么时候赴任南阳。”

魏圭躲在被子里装死,燕晟伤了一臂,也不能将他拉出来,只能随着他去。

待燕晟离开屋,魏圭偷偷探出头,竟然从燕晟枕下掏出一张小条来,展开一看:我与先生,夙期已久,人间无此,先生如何欺我而去?

原来燕晟不止有他一个学生,魏圭酸溜溜地想着,唤他为“先生”的人真不少。

不知出于何等心理,魏圭将那纸条藏进衣袖,一溜烟地跑了。

燕晟穿戴整齐得坐在待客堂,而万懋却迟迟没来,半晌郑卓来请燕晟去偏堂。

原来魏圭人虽小,但打小练武,力气一点都不小,被万懋刺激后,全力出击打中万懋的鼻骨,造成鼻骨断折。

幸亏何贞及时将鼻骨复位,否则万懋这个美郎君就被一拳破相了。

但万懋依旧深受打击,竟然说什么都不出去见人。

既然山不就人,只能人去就山,无奈之下,郑卓只能请燕晟来。

何贞仔细为万懋正骨包扎,整个脸包得像个兔子,密密麻麻的白绸将万懋的鼻梁连带脸颊严严实实地包裹,甚至为了防止脱落,还在额头多缠了几圈,在头顶打了一个花结。

燕晟本来怀着十二分地关切来看望万懋,却在看到万懋的刹那,控制不住嘴角震颤、脸颊收紧,一声“噗嗤”好巧不巧从鼻腔逃逸出来,尽管被巧妙地化作轻咳,却依旧不能改变万懋满眼怨念地瞪着燕晟道:“懋与大人算是扯平了。”

万懋的声音闷闷得从白绸中传出来,将口气得怨念加了十成十的量。

燕晟憋住笑意,真诚地对万懋请罪道:“今日未能早些见郡守,这是晟的不是。”

何贞在燕晟身边混熟了,一边在万懋被掐青的脖子上抹药膏,一边也敢插话道:“早些时候,大人自己还被包的严严实实得,也没法儿见啊。要我说,这事都赖那个小书生。哎呦,他那个病才奇了怪了,三分是病,七分是心,自己不想好好活了,老夫就算妙手回春,又有什么办法?”

万懋顶讨厌没规矩的下人接话,但碍于自己的脖子还在何贞手里,只能憋一口气,什么都没说。

燕晟看万懋没有闲聊的打算,为了不冷场,他搭着何贞的腔,对万懋谈起从李家庄带回来的染病的书生。

那书生姓李名晖,字从德,是土生土长的余姚人。父亲是个秀才,在李家庄是个教书先生。

乡下的私塾先生日子应该过的很滋润。大字不识一个的村民会把读书人看成圣贤,他们认为村中有个先生是莫大的荣耀,说出去可以跟隔壁村吹嘘好一会儿。更别说那些家有余粮可以把蒙童送去装点墨水的富农,付给先生每月的束脩、冰敬、炭敬、墨敬等等都不会落下。并且庄里有些大事,肯定要让读书人参加。

当税收改为银钱,李氏一族的族长一筹莫展的时候,李晖父子这对读书人又被想起了。

甲长知道收银钱这事儿,就找族长谈过,说他联系到一个好卖家,可以将全庄的稻米和棉花都收了,并伸出五根手指。

庄内的人根本不傻,他们对往年收税的甲长没有一点好印象。

甲长的心肝黑透了!

往年大家辛辛苦苦得把上尖的稻米运到收税处,检验成色、编号后准备入库的时候,那甲长手下的几位走狗就会大摇大摆得来踢斗,踢下来米得越多,他们越兴奋,兴高采烈得叫着“不满,要补上”,村民只得自认倒霉,无可奈何得回家补米。

可碰到一些老弱妇孺,他们一年下来收不了那么多米,无赖踢斗,他们苦苦哀求,但往往甲长“铁面无私”又“铁石心肠”,哀求着甚至还要被踢打两脚,最后也只能哭丧着脸借粮补齐。

这些恶,庄里人记得清清楚楚,终于能摆脱甲长的盘剥,谁还愿意做待宰的羔羊?

多次族长会议最终决定,读书人见多识广,由李晖的父亲挑头,带着大家进城去卖米。

李家庄离杭城有十里路,与其他庄子比起来还近得多,他们很有机会。

然而他们顶着辛劳将米运往城中,城里人却根本不买他们的帐,辗转多日后盘缠无几,只得狼狈而归,再求到甲长那里,反倒被狠狠压了价,只伸出两个手指,爱卖不卖。

庄内人血赔,一年辛苦到头卖的银钱根本不够税收,随后悲剧便如李晖状告所讲。

万懋一声不吭得听着,他觉得鼻骨被打折的痛感愈发明显,仿佛每一次呼吸都似火烧一般,而这股火不仅在鼻腔中烧,还在他的心口烧。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他早就为稻米、棉花、布匹、锦缎定价,可商户却利用百姓想卖个好价钱的急切之心,骗他们白费周折,最终趁机降价。

他怕小家小户无法与富商竞争,与城中商会约定,只要他们从庄子或村子收购原料,理应减免半年商税,可没想到他们收购是真,可趁机压价盘剥也是真!

他怕老弱妇孺可能无法缴足赋税银两,所以他与杭城纺织厂等大厂合作,雇佣这些妇孺的工厂可以降低三分之一的地租,责令工厂只抽取其薪酬一半用于补税,加上大厂食宿全包,整个冬天都可以老有所依,民有所养。

可他却没想到,他交给工厂庇护的百姓,却被工厂当作廉价劳动力,令其劳累致病致死……

事已至此,辩解无意,万懋开口道:“此懋之大过。”

开口的瞬间,万懋觉得喉咙嘶哑,声带的震动带动鼻腔,痛得他泪水横流。

见万懋悔不当初的模样,燕晟又能如何说,只得宽慰道:“郡守莫过于自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既然他们为富不仁,也不能怪我们无义了。”

说罢,燕晟起身拱手道:“当务之急,晟请郡守接下李晖此案,彻查大厂滥用民力,杀鸡儆猴。”

此言一出,仿佛宝剑出鞘,秋杀之气骤显。

万懋看着燕晟凌厉的侧脸,心头一震。

人人都道燕晟和善助人,却忘了他当年统帅三军镇守京师是如何金刚立目,杀伐决断。

追忆往昔,万懋还是不懂,陛下当年已将最大的权柄交与燕晟之手,而燕晟为何在太后面前倒戈?

万懋心有所想,便出口问责。

燕晟一哂,并不辩驳,只是轻叹道:“知我罪我,其唯春秋。”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万般功绩罪过,皆有后人评说。

恍惚间,万懋觉得燕晟遥不可及。

纵毁誉参半,或是名满天下,或是谤满天下,又如何?

人生得意须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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