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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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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晟答道:“如许总兵所言,西直门与德胜门直面也先的压力,但也先势大,定会分兵同时进攻九门,以求攻克京师。如此一来便如周副官所讲,城外分兵驻守,的确削弱我军实力,为避免此事,当设套将也先的火力引至德胜门。”

德胜门原为健德门,是当年太祖夺回燕京所走的城门,源于太祖旗开得胜,便改为德胜门,此门直面西北塞道,堪称门户,天子亲征巡边,均从此门出入。

魏淮嚷嚷道:“胡说八道!德胜门地势开阔,并无天险可守,虽设箭楼,却并非九门之中防御最强的城门,为何将决战之地设于此?!”

不等燕晟直面魏淮的怒火,新帝接话道:“因为朕在此处。”

众人吸了一口凉气,燕晟也大惊道:“陛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不可以身犯险!”

新帝不理燕晟,径直说道:“危巢之内,安有完卵?德胜门地势开阔,无险可守,但却更利于箭雨与火器扫射。况且门外的民房交互错杂,犹如蛛网,放出朕在此处的消息,也先必带主力至此,陷入火器包围之中,定给予也先以重创!”

新帝扫视着众人将信将疑的目光,轻笑道:“诸位莫忘,朕善射。”

所有人都想起土木败仗传入京师后的第一次早朝,还是祁王的陛下,以长弓震慑群臣,群臣不敢冒进。而燕晟更是想起祁王尚且年幼时,便能射杀黑狼、阻拦锦衣卫的雄姿,虽心中不愿,但也无法反驳。

按照燕晟原本的计划,大军列阵西直门外,与也先主力交手第一战。

燕晟对自己操练许久的团营法有一定信心,此战不一定要全胜。只要有一点好消息,便能扭转军心,鼓舞士气,也让也先不敢小觑。

也先受到抵抗,一定会怀疑,肯定会派探子四下探查。

此时,燕晟再抛出假情报,让也先误以为刚刚对战的便是京师主力,让也先掉以轻心。

随后燕晟派出小股部队骚扰,激怒也先后再假意败北,引也先带着主力至德胜门,陷入火力包围圈。

燕晟承认,他的计划中有一个变数:用小股部队激怒也先,不一定会引来也先主力。

如果不是也先主力来袭,这火力埋伏的作用便削弱许多,况且埋伏重在出其不意,用过一次,便很难让也先上第二回当了。

但是陛下以自身为诱饵,肯定能钓来也先!

毕竟也先已经尝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滋味,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擒贼先擒王”的机会……

这样万全之策,燕晟怎么会想不到?他只是不敢用!可今日陛下竟然主动提出,让燕晟一时间心底百味杂陈。激动欣慰与为难痛楚杂糅,公心与私情争斗,纠结之中,燕晟仰头看向新帝。

临近正午的日光晃花了燕晟的眼,一时间让他辨不清新帝的容貌,只觉得那高高在上的身形笼罩在光里,仿佛降世的金刚,顿时陛下的声音犹如梵音袅袅回荡在他耳边,让他一时间痴了。

新帝继续说道:“不过朕此举,必定激怒也先,也先从德胜门撤退,极有可能破釜沉舟地转向安定门。”

安定门与德胜门位于中轴线东西两侧,安定门是粪车通行之道,盖因此处与地坛相邻,可以晾晒发酵粪便,买给农民做农田肥料,所以安定门鲜有人迹,防守更是薄弱。

新帝郑重地拱手拜道:“安定门的驻守,更是重中之重,朕与京师百万百姓的身家性命,便托付诸位。”

这一拜,天地为之一震。

众将均觉得新帝沉甸甸的信任,犹如千钧之责压在自己肩上,曾经惶惶不可终日的慌乱在这一刻沉淀下来,浓墨一般凝聚在心底,融为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悲壮,情绪在沉默中酝酿。

燕晟率先叩拜道:“臣愿誓死保卫京师,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燕晟领头,众将酝酿已久的情绪终于如火山喷发一般涌出。

众将叩拜道:“臣等愿誓死保卫京师,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校场操练的将士们根本不知道陛下与几位长官商议什么,但有长官叩首宣誓,也纷纷跪拜高呼道:“誓死保卫京师!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校场内一时间喊声震天,此起彼伏,震得人血脉扩张,热血冲刷得耳膜轰隆作响。土木败仗之后的沉郁、被瓦剌俘虏帝王的羞耻、国土被也先践踏的仇恨,种种情绪混在一起,终于在今日的嘶喊中寻到宣泄的出口。

大梁仿佛一只受伤的困兽,在条条框框的笼子中焦急得打转,终于在此刻得到破笼而出的机会。

新帝高呼道:“赏!”

陪在新帝身旁多时却一言不发的陈德恩,终于站出身来,向三军君王赏赐,并组织小太监有序地为将士分发军饷和口粮。周宣等人也有份,领赏谢恩后便退下,只有燕晟留在新帝身旁。

分发赏赐,军中忙而不乱,井然有序,新帝赞许道:“先生治军有方,也该有赏。”说着新帝从马上翻身而下,拍着自己身下的这匹“踏雪寻梅”宝马,说道:“先生以为朕的宝马如何?”

燕晟推辞道:“陛下御马,臣不敢受。”

新帝调笑道:“先生是不敢受,还是不敢骑呢?”

说着,新帝牵着马,将缰绳交到燕晟手中。踏雪寻梅温顺得很,被交付给新主人也不作不闹,只是探过头去要舔燕晟的脸颊,以表亲密。

燕晟却全身僵硬,碍于面子,不能退缩。

新帝抚摸踏雪寻梅的鬃毛,令它后退几步,悠悠地说道:“与人心相比,马单纯无害,忠诚可靠,先生何须怕马?”

燕晟垂头不语,他幼年曾被贵人的马踢中腹部,险些丧了一条命去,那痛太过于刻骨铭心。可一个小娃娃对世道不公的无能为力,只能转化为对马匹根植于心底的畏惧。

新帝并未逼问,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到:“先生为三军统帅,如何能不骑马?”

燕晟咬了咬牙,拱手道:“陛下所言极是,臣受教。”

看燕晟那副勉强的样子,新帝竟把缰绳夺过来,看晟错愕的表情,对马背努努嘴,笑道:“朕带先生走一圈,先生上马吧!”

燕晟纹丝不动,稳稳的站在地上。

新帝不耐烦地啧一声道:“先生放心,朕牵的马稳得很,济儿学骑马,都是朕教的。”

皇帝牵马,只能是小太子殷君济独享的特权,他燕晟怎么敢!

新帝有几分恼怒地对左右命令道:“扶燕尚书上马。”

燕晟推拒不成,被两个力气不小的太监抬起来,跨坐在马上。马背虽有贵重的马鞍,可依旧能感受到马背的棱角,甚至随着马的呼吸,背上的脊骨都在一起一伏的律动。

燕晟屏住呼吸,不知所措地抓紧了马鬃,可却揪痛马毛,再温顺的马匹受了痛也会不满地耸了耸脊背,这反倒让燕晟更为紧张地夹紧了马腹。而加紧马腹已经被训练成加速的暗号,马放开蹄子,跑了起来。

马小跑起来的颠簸,吓得燕晟俯身抱住马脖子,整个人依附在马背上,还不住抖,生怕被甩下来,直到扛不住,才低声唤道:“陛下!”

殷承钰看够了燕晟的窘态,吹了一声口哨,踏雪寻梅乖乖地停下来,溜溜达达地回到帝王身侧,由帝王牵着缰绳向前。

帝王为燕晟牵马,这份“恩宠”,燕晟怎么敢受!

燕晟哪怕全身虚脱,也挣扎着坐起身来,无力地认怂道:“臣无能,陛下还是放过臣吧。”

可殷承钰根本不听,一边牵起缰绳,让马驮着燕晟缓缓前行,一边威胁道:“先生可要想明白,缰绳在朕手中,先生是想指挥御驾?”

没错,缰绳在殷承钰手中。

此次新帝退让到极点,听从燕晟“以战为守”的策略,甚至愿意以身为饵,钓也先上钩,然而此举就像新帝为燕晟牵马,看似是屈尊降贵,但只要缰绳在新帝手里,燕晟的命运就还在新帝掌控之中。

燕晟是安安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享受荣光,还是跌落马背、荣光不再,都在新帝的一念之间。

燕晟灰头土脸地闭上嘴。

他就知道,他的小皇帝,从来不会向任何人妥协。

可是殷承钰说着狠话,马却牵得特别稳。

况且新帝身边人嘴巴严实的很,瞧着陛下胡闹也不会多言多语,只是将前路清空,任由新帝牵着燕晟走在无人的街道上,不会让他人瞧见,折损帝王的颜面,更无人弹劾燕晟的僭越。

清脆的马蹄声在巷道之中回响,简单而重复的声音让燕晟的心慢慢平静下来,逐渐熟悉马背的颠簸,他也能直起身板,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背上。

深秋时节,正午的太阳刚刚好,虽不足以抵消秋风带来的寒意,但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一片岁月静好。

燕晟心底忽然生出一点奢望,他希望他与新帝能一直走在这条路上,很长很长,永远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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