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卷云:水如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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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家去打听女儿的下落,没想到铺子里的伙计说,姑娘不害臊,跟着他们老板走了。
彼时的燕玲珑刚刚及笄,长得貌美如花。那铺子的老板他们知道,那位是当地有命的富商,四五十岁,大腹便便。
自己的女儿什么性情自己最是知道,如何会跟这样的人走?
他们去他富商要人,没想到女儿没见着,被家丁一顿棍棒打了出来。
“小夫人说不见你们,让你们别来找她了。”家丁扔下两个金锭便走。
他们便去找官府告状。
那时当地的长官还是李衢,出了名的贪财黑心肝。他早早收了富商的钱,直言燕家女是主动做了人的小妾。这等丑事让他们自己回家处理,不宜大肆张扬。
燕家便连自己的女儿都寻不回了。
亲家得知了这件事后,燕玲珑的未婚夫便亲自去那富商府上要人。
第一次家丁惦念是小夫人的父母,所以未下狠手。
这次见来人是小夫人的未婚夫,直接使出了全部力气,将人打成重伤。
少年被抬回去的时候,五脏俱损,隔夜便断了气。
富商又给了李衢好大一笔银子压下此事,并在城中散谣,是燕玲珑自己不愿回去,才命人将未婚夫打死。
此事最后不了了之。
燕玲珑日夜哭泣,富商也烦躁。可所有女人中就数她长得最好,有时自己应酬,也会带上她,什么话都不说,坐着就能成事儿。
这便遇到了刘校尉。
刘校尉是当地武官,官职不算高,但早年便扎根在阳关,势力不小。
富商为了便宜行事,经常宴请他。
刘校尉不耐烦,终于出席了这次应酬,却冷不防见到这胖子身边的小美人。
互相赠送侍妾是常有的人,刘校尉也不含糊,当下便敲打一番想要燕玲珑。
富商不太愿意,含糊应对。
刘校尉求而不得,便想了个法子——他听说这富商好色,便去青楼买了两个胡人双胞胎美姬。
胡人女子丰胸细腰,窈窕而健壮,手段也颇为高明,伺候了两晚便让富商欲仙欲死,最后横死。
胡人美姬半夜将尸体抬到燕玲珑的床上。
次日一早,所有人便知道富商死在了自家小妾的床上。
燕玲珑又一次成了杀人凶手。
也又一次被人救下带回自己府上。
若说之前的富商只是好色,那这位校尉便是变态加好色了。
有时他常常一时兴起凌虐燕玲珑,开始还好,只是令她痛些,见她落泪便也心满意足不再折磨她。
可到后来,他渐渐疯狂起来,只要看到她便会打。
拳打脚踢都是常事,棍棒鞭笞也不是没有。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她被诊出有孕。
但凡是个女人,无论她的丈夫是怎样的人渣,都影响不了她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的爱意。
燕玲珑也是。
孩子的到来成为她的精神支柱,往日一切苦难都可以咽下,眼下她能做的便是将孩子生出来,和孩子好好过日子。
然而短暂的平静后往往会伴随更大的风暴。
她有孕后,刘校尉便无法动她,于是他在外酗酒。
醉酒的人控制不住自己,她曾经经历过的事情都在醉后被放大。
更重的拳头落在她身上时,她唯一想的是要保护好自己的腹部。
如果被家暴的每一位女性都能有机会逃离,她们也不会选择呆在人渣的身边。
而事实是她无法逃离。
逃不开的燕玲珑在最后一次被暴打之后,下体渗出血丝。大夫问诊后,庆幸又难过地道:“孩子暂时保住了。但若以后都是如此,迟早一尸两命…”
燕玲珑坐了一整日,流干了眼泪,第二日一早去买了砒霜。
在外头她的名声已经烂透了,但那次却是她第一次杀人。
初次杀人,没什么经验,漏洞百出。幸而砒霜无色无味,下到菜里看不出来。
男人又是酗酒而归,又对她拳打脚踢了一顿,最后仰面躺在床上睡去。
她擦干净嘴角的血渍,拿起下了毒的茶杯灌进他嘴里。
一杯不够就两杯,两杯不够还有菜呢,总之你今日必死。
她坐在一旁,看着他口吐白沫,身体渐渐痉挛抽搐,最后回归于一片平静。
她杀了人,她现在是真正的杀人犯。
燕玲珑不是没有想过自裁。
她也端起过茶杯,数次放到自己嘴边。可滔天的恨意和慈和的母性总在最后关头劝住了她。
她做错了什么?
她为什么要死?
她凭什么要死?
灵魂三连发问伴随着细微的胎动,让她不甘心就此结束生命。
在这个炎热的夏夜,燕玲珑卷起细软逃了。
阳关城门刚开,守城士兵还没醒透,迷迷糊糊便放行了一个四肢细弱肚子却有些圆润的少年。
这一去,便来了武威,因祸得福结识了杨老等人,也入了一位有名望的商人府上成了一名浣衣婢。
燕玲珑的运气不好,她跟过两个男人,每个男人都是人渣。
其实仔细想想,这世间有种女子,她们的相貌好,运气却不怎么好。她们总会被一些人渣看上,而自己又无助或是无能,最后万分不幸。
而人的运气也正如抛物线,倘若此时处在深渊,那么无论再怎么选择,只要肯行动,都不会比现在更糟糕。
她为婢的这家的家主,名叫钟瑁,年轻英俊,曾中过进士,端的是满腹经纶,才华横溢。
男人都爱美人,钟瑁也不外乎如是。初见燕玲珑的那刻,便一颗心系在她身上。
但凡不发达的区域,尤其是医疗这块,都非常重视女性。女性主宰繁衍,是以怀有身孕的燕玲珑入主钟瑁后院时并没有受到太多刁难。
直到她诞下儿子,钟瑁为他取名“钟意”时才引来家族的强烈抗议。
喜欢你的男人,多是喜欢你这幅皮相;爱你的男人,会爱你的全部。
钟瑁爱燕玲珑,力排众议将钟意立为嫡长子。
听到这里,明月有些醉醺醺。
她不解地问道:“你们感情这么好,按理说他应该不会介意你杀过人…他为什么会死呢?”
燕玲珑闭了闭眼,手指沾了一些酒,在桌上写下两个字。
“你有没有听说过这种病?”
明月凑过头去,见上面写着“离魂”二字。
“离魂…”明月喃喃道,“离魂症?!”
燕玲珑颔首:“没想到你居然知道。”
此前明月并不知道,只是听萧潋和萧让说话时提过一嘴。
有人患离魂之症,会将自己认成另一个人,做另一个人时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和记忆。
当时萧让还打趣说这叫“人格分裂”。
这种病极难见到,更没听说过有人被治愈。
只是没想到,钟瑁会得这种病。
“他幼时才高八斗,他的父母给了他很大的期望,盼着他做大官。”燕玲珑平静地道,“只可惜我夫君在整个武威数一数二,而雍凉之外,江南一带有更多才子。殿试扎堆聚在一起,他变成了不出众的哪一个。”
优渥的家境,父母的期盼,过人的才华,皆是捧杀钟瑁的利刃。进士及第,只在末等,如此一来,钟瑁一蹶不振。
他收拾行李默默回了武威,发誓从此不再碰书。
父母相继病倒离世后,钟瑁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也从此分离出另一个人。
“我初见他时,在河边浣衣。”燕玲珑回忆着,眼中尚有柔光,“当时他发病,正逮了一只猫儿往水里摁。我看不下去,便上前拦着他。”
说罢,她略有羞涩地低头:“那时他看到我便呆了,发病时日日跑来找我。”
钟瑁的病情,除了钟伯这样打小伺候的老人,其他人并不知悉。毕竟日日顶着一张壳子,不是非常了解他的人不会发现他和平时有区别。
但恋人会。
经历过许多事情的燕玲珑多疑且敏感。
她发现钟瑁有时愿意天天跟她说话,有时却又非常隐忍。直至钟瑁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时,她才道出了自己的疑惑。
那时的钟瑁给的答案是——
“无论我是谁,我最爱你不会变。”
也正是因为这句话,燕玲珑决定嫁给他。
钟瑁遣散了之前父母帮忙置下的妾室,迎娶燕玲珑。
新婚之夜,燕玲珑也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钟瑁除了心疼便只是心疼,发誓会永远对她好。
人的气运就像抛物线。当处于云端之时,无论做什么,或者什么也不会做,也会开始渐渐向下…向下…
成婚后的钟瑁得偿所愿,情绪变得稳定。
稳定的结果就是他是痛苦的钟瑁的日子被无限拉长。
那时燕玲珑临近产期,她发现钟瑁经常一个人躲在房间,无论谁敲门都不允许进入。
开始她并没有在意,直到有一天钟瑁睡着,她发现他颈上系着布带。
燕玲珑将布带解开,发现了他颈上新添的数道划痕。
她的脑子一懵。
钟瑁醒来时第一件事就是摸自己的脖子。
当他发现用来遮掩的布带已经不见,便知妻子发现了他的秘密。
他只好选择坦诚相对。
“我无法进食,很难入眠,我一直活在痛苦之中。”他说,“我爱你,可我先是自己,才是你的丈夫。孩子是我们的,我会为他取名‘钟意’,让他入族谱,给他,给你们娘俩最好的一切…玲珑,我可以休息了吗?”
倘若他问的是“我可以去死吗”,燕玲珑尚且能一口回绝。
但他疲惫且绝望地问“我可以休息吗”,她无法回答。
孩子平安诞下,入了钟家族谱。
钟意百日宴那晚,钟瑁在房中自尽。
钟瑁死后,燕玲珑第一时间选择随他同去,赶来的钟伯拦下了她:“少爷生前一直想去天竺,他说他常做善事,死后定能去天竺极乐之地。”
燕玲珑听后,将钟意托付给钟伯,连夜收拾东西独身一人前往天竺国。
这两年里,她走遍了天竺。那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国都,还没有大魏疆域辽阔,并不是极乐之地,也没有找到钟瑁。
但她了解了钟瑁的感受。
不饿,不困。
吃东西是因为身体发软发虚,而不是因为饿;不想睡觉,感觉不到一丝困意,久了便头痛欲裂,难以自持。
钟瑁日日便是如此吧?这样慢慢地凌迟,还不如直接给自己一刀来得痛快。
有了相同的感受后,她回了大魏。
只是好巧不巧,在阳关被周刺史抓住。
再后来,便是跟着这几个奇奇怪怪的人回到武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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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潋听手下人来禀告,隐约听到“收尸”两个字儿,心肝一颤。
“给谁收尸?!”他阴沉着脸低声道。
侍卫的头一缩,小心地道:“给…阳关那个恶妇…”
他一愣,随即放下心来。
只要不是明月便好。
阳关恶妇自戕于钟瑁坟前,人人本想着天道有轮回善恶终有报。但随着那恶妇留下的供词和阳关双胞胎名妓、校尉阖府下人以及钟瑁旧仆的人证口中得知,这位据说杀了四任夫婿的女子只杀了一人,还是在孕期遭受性命威胁之下不得已而为之。
肃王萧潋推行新法,将燕玲珑身上唯一的罪名洗清。
恶妇、黑寡妇、坏女人的头衔不再有人提起,想起她时多是唏嘘一句“痴情女”。
明月慢慢走到钟府拐角处,掏出勾玉吹了两长两短四个难听的音节。
片刻后,砖头被抽去,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搭了过来。
“娘——”钟意软糯的嗓音响起。
明月压低了嗓音,轻轻道:“娘在,娘又回来了。”
“娘…爹…”钟意又喊。
萧潋闻声一顿,将大手身过去,包住了他二人的小手。
后门突然被打开,一个双鬓斑白的老者走了出来,向他们行了一个大礼。
解决了燕玲珑的案子后,萧潋便下令即刻赶回光州。
他们来时是鱼鳞天,如今下了一场雪后,一片云彩也无。
倘若他们细看地上积雪化水,便能看到天空的倒影,澄澈如镜。
萧潋望着新马车上远眺的明月,想起萧让经常嚷嚷的一句奇奇怪怪的诗来——
“她没有见过阴云。
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
她永远看着我。
永远,看着。
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