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金刚怒目 菩萨低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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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出土了第一堆骨头开始。
我亲自坐镇工地,盯着他们已经挖了三天。
这些骨头来自一座古战场遗迹。
更确切的说法是一个收敛古代战士遗骸的大坟茔。
陕州地处中原,是个很有历史沉淀的地界。
人类的生活痕迹,能追溯到远古时期。
一道中南山系的延伸,又是国内两大水系经流之地,号称“五山四陵一分川”。
辖内关口众多,为中原的西大门,关中的东大门。
有老子在此出关化胡的传说,也是自古的兵家必争之地。
在陕州地界上,说句村村有古迹,处处出典故也不为过。
在这里发现既没有考古价值,也没有商业开发前景的老坟旧迹,不是新鲜事。
比这里规模更大的,更古老的都不在少数。
照规矩,遇到这种情况要先报文物管理部门,再走流程层层的审批,最后把尸骨拉走焚化。
这么搞实在浪费时间。
我就给封太保指了条“暗道”。
让他直接到最后一个环节的火葬场,找一个叫“老古”的人。
火葬场做多了这种活,所有的流程全都熟。
内部程序,反向操作,人情开道,一边走流程,一边做实事,上面人少了麻烦,下面人也不至于被动。
最主要的是为我节省了时间。
事情处理到这里,也就揭开了我之前一部分安排的用意。
做餐饮的打几个电话,能找到搞养殖、种蔬菜的。
吃公粮的多串几道门,各家衙门没有找不到的熟人。
这就叫圈子。
做我们这行的,圈子集中在“生老病死”这些人生大事上。
我继承了爷爷的衣钵,自然也要继承他的人脉。
唱经超度的和尚团是三天前,我从工地回酒店的车上联系的。
老古是我以前跟爷爷出门办事见过面、吃过饭,起码也是个脸熟。
“老五仙”在世时的人情,加上“小五仙”最近的名头,这些人也都乐意跟我家“延续渊源”。
我是早有了要驻工地的心理准备。
有吃有喝,随时有需要随时有人招呼,搭个临时床,就能呆的轻松惬意。
刚开始我还担心丽萨受不了,又要找麻烦。
闲聊下来才发现,完全是我想多了。
丽萨是大小姐的出身。
不过洋鬼子在子女教育方面的观念,确实有可取之处。
我们没事闲聊中,就听她说起走遍小半个地球的成长经历。
登山、潜水,雨林探险、火山科考,高空跳伞、沙漠拉力,洋婆子全玩儿过。
难怪她能自己出来帮陈绮思找道心,敢情这对人家来说就是闲溜达。
“控尸术、降头术、扶乩术、中医药理、针灸、擒拿点穴、寻龙探地……只这几天,我看你用过的就有这么多的……”丽萨犹豫着思考措辞,最后说出了一个极具现代气息的名词,“专业技能。”
她好奇的问我:“华国有个成语叫博而不精,你会的挺多,总要有一门最精通的技能吧?”
我毫不犹豫的给了她最终答案,“解决问题。”
我最精通的技能,就是解决问题。
丽萨皱着眉头,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我就拿处理亡魂闹事来给她打比方。
事先跟亡魂沟通好,确定下面有大坟茔。
也商量好了先收拾遗骸,再帮它们超度。
亡魂们愿意配合。
这件事的主要矛盾到这里就已经解决。
剩下都是需要出死力的活。
我能在不破坏规则的前提下,尽快处置那些骸骨,就没必要一步步的走流程。
我能找些和尚念经超度,也没必要自己再自己费劲做法。
对我来说家里传下来这么多的本事,其实就是一个本事。
解决问题的能力。
丽萨感慨的说:“我之前拜访过很多道家的真传师傅,他们跟你不一样。”
“都是一个道教的,还有很多分枝,好像也确实有区别。”
“他们都觉得自家的技能最好,也只用自家的技能。”
对于这个问题,我给了丽萨这样的答案。
她拜访的肯定都是抱着门户之见的老师傅。”
往小了说,道家历史上有一百多个分枝,一直在不停的融合分解。
这是个去糟粕存精华的自然淘汰过程,门户之见拦不住。
真正实用的好东西就在这个过程中传播出来了。
往大点说,在华国特有文化中,连佛道两教都互有融合。
这是民族特性,天生的进步基因,什么都拦不住。
再拿我们这些不入三教的小传承家族来说,我们不传教意,只镇祟驱邪。
这个职业传了上千年,一家几代人用点心思,什么术法都能收集到。
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实用主义是真理。
华国人骨子里就是实用主义,所以华国文化才没有断层,还能不断推陈出新。
我是正宗的华国人,所以我的思路就是简单的解决问题。
在我看来,我们这行现在定位很模糊、市场不明确。
执业人只能拼思路,拼素质,解决问题服务客户一点点打开市场,成就行业王道。
我的一番话,让丽萨陷入了沉思。
她跟了我几天,看到的越多,走火入魔的趋势就越明显。
我赶紧打断了丽萨,再次提醒她,“千万不要把事情想复杂。”
“你昨晚说工地上发生的诡异事,都是亡魂的特殊能量造成的,这么想就对了。”
“连我用的扶乩术也可以说是特殊能量之间,进行了一场具有联系特性的特殊反应。”
“我们能掌握制造这种能量反应的方法来解决问题,就足够了。”
“牛顿活了80多岁,前半辈子搞的那么牛掰,后半辈子一沾神学,立马完犊子。
“那样的人到死也没研究明白,这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你会几手药降术,只是懂了点冷僻生物药理知识。”
“而我就是个收钱办事的。”
“还是那句话,凡事不要想的太深入,更别去探讨什么神秘主义,都是瞎扯淡……”
丽萨的神色在我的疏导下,渐渐轻松下来。
她结束了闲聊,扭头就给我摆出了个很现实、很严肃的问题。
她说按照我的说法。
亡魂都沟通好了,收殓遗骸就能超度,说明工地上的麻烦已经解决。
还有什么必要在工地上盯着,又为什么还要摆五猖敛兵阵以备不测?
花费这些多余的力气,到底是在防备什么?
为了千分之一的出事可能性,废这么大的精力,根本不符合实用主义的原则。
这些都不该是我做出来的事。
这洋婆子确实是聪明。
她已经发现了问题的重点。
我准备再次嘻嘻哈哈敷衍过去。
丽萨这次没有再给我机会。
“是梁山炦有问题。”丽萨直截了当的问我,“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对不对?”
我反问丽萨,“为什么这么认为。”
丽萨说:“你不是个贪色的人,却对梁山炦老婆的事感兴趣。”
“你不会做没用的事,你打听过梁山炦结婚的八卦,还在车上套封太保的话,肯定是有原因的。”
我盯着丽萨在心里暗想,这娘们确实不是省油的灯。
梁山炦头一次找到我时,正逢我第一次爬出公主庙山的古墓,也算小有点名气。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梁山炦这单活是能开创局面的大生意。
我担心折了拼命挣来的名头,不得不慎重对待。
所以第一次我没接,而是托圈子里的人暗中打听梁山炦这边的情况。
等到二下古墓出来后,我就收到了风声。
其实楼下面有个大坟茔不是秘密。
在我之前来的那些师傅里,早有人察觉到了。
我还查了市志也上网找过历史资料,当时就怀疑过这里是古战场。
之后一直拖着没接这事,是觉得来了那么多人都没搞定,期中必然另有内情。
在酒店里跟梁山炦了解情况的时候,我直接向他发问。
其实我不是想知道之前那些人,是怎么说的。
我是想知道,梁山炦会怎么跟我说。
结果梁山炦自作聪明,把下面有大坟茔的事隐瞒了下来。
三天前那晚第一次来工地,我心里是带着疑虑、提着小心的。
因此,我先布下了五猖敛兵阵当后手。
丽萨恍然大悟,笑着对我说:“我觉得想多的人是你,梁山炦不说实话,也有可能是怕你知道之后,就被吓跑了,不接他这事了。”
我点头说:“我要是没来过工地,确实有这个可能。”
“上次来了一趟之后,就确定不是因为这个了。”
“为什么?”丽萨疑惑问我,“上次咱们来的时候,有什么不对吗?”
我瞅着楼下站在挖掘机上的封太保说:“梁山炦说过,公司是他的命,工地停了公司就得完蛋,工地这么重要,他为什么不亲自来?而是派封太保过来?”
丽萨搓了下眉心,迟疑的说:“在你之前梁山炦找的那些人,已经告诉了他工地很危险。”
“梁山炦嘴上说的钱重要,其实还是命重要,怕死所以才不敢来,他就没在工地露过面。”
“没错!”我打了个响指向丽萨表示赞许,“梁山炦明知道工地很危险,他自己都不来为什么让他儿子来?他只有梁天生一个儿子,再没有其他子女。”
“这——”
丽萨答不出来了。
梁山炦这个安排确实非常反常!
“还记得前天市里文管局的人来看过之后,是怎么说的吗?”我问丽萨。
丽萨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
她依样复述说:“是个兵葬坑,但不是古战场遗迹,连一件古物都没有,说明这些尸骨是后来有人移葬到这里的,根本不具备考古价值。”
我点头说:“没错,而且移葬的时间应该不长,也就是一百年以内。”
“你怎么知道?”丽萨问道。
我沉声说出三个字:“我跟你说过的绊脚绳,那样的绑法,最早也就是一百年多前的!”
“这种问题问亡魂就知道了嘛。”丽萨埋怨我说,“你已经知道了,就是故意在吊我胃口的吧?”
我无奈的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那天晚上只来得及跟亡灵谈超度的条件,想问其他事的时候,你们都撑不住了。”
丽萨背着手在我面前来回踱步,“这说明坟有问题,梁山炦也有问题,你确实是在防备,只是还不知道需要防备的是什么。”
现在就是丽萨说的这么个情况。
我看着丽萨溜达到楼檐边上,正想提醒她那地方离远一点。
突然一团飞沙走石的狂风就平地里掀了起来。
“啊——”
丽萨惊叫一声,捂住了眼睛。
眼看情况不对,我立刻从茶桌上跳过去。
可是丽萨突然鬼使神差的开始往后移步。
她的身后就是悬空的。
哪怕再退一步,掉下去摔不死人,多滚两群离开十米远,我们俩也得被“绝降”咒死。
“别动!”我大叫一声,伸手朝丽萨抓了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我总算抓住了丽萨的T恤领口。
她的一只脚踩空,上半身已经后仰。
我想把丽萨拉回来,可是该死的“绝降”又发威了。
丽萨不停喘粗气。
我竟然也跟着一阵胸闷气喘,用不上力。
幸亏刚才我用另一只手,扣住了茶台上雕的招财大蛤蟆,不然我们俩肯定一起摔下去了。
“你别紧张,放轻松,我拉你回来。”
我大声提醒丽萨。
丽萨闭着眼点头,缓缓探出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就在这时,下面的挖掘现场也传来一阵惊呼。
我下意识瞄了一眼。
下面发生什么事,我没看清楚。
我只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带着破空怪响朝我和丽萨正直砸过来。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拼死命的力气狠狠拽了丽萨一把。
丽萨扑倒在我身上,我们两个滚倒在地。
“呜——”
实木大茶桌被掀飞起来,在空中破成了碎片。
我紧紧压住丽萨,背后传来一阵阵的刺痛。
“大师,金大师你没事吧?”
我听到封太保叫喊的声音,才抬起头。
封太保窜到我身边,把我和丽萨扶起来。
丽萨余惊未了,扒着我的后背:“金……你受伤了。”
我当然知道自己受伤了。
实木茶桌炸开,破碎的木头渣子,全扎我背上了。
我推开丽萨,抬手捏住了封太保的脖子。
封太保的神色慌张、茫然、惊恐、委屈还有一丝愤怒。
可我刚才差点就死在这破工地上。
这真是意外?
我咬着后槽牙,狠狠瞪着封太保。
“说!刚才怎么回事?”
“你们对我隐瞒了什么?”
“到底有什么图谋?”
“说不清楚,我把你和姓梁的全废了!”
这么多天,我压了一肚子疑问,没有向任何人吐露,完全是出于职业素养。
我一直怀着念想,希望梁山炦是有不能说出口的苦衷。
可是现在我的小命都受到了威胁,那就不好意思了。
接爷爷班是自己选的。
我知道其中蕴含风险。
我可以玩命。
但那得是我自己愿意把命豁出去,绝不是被人糊弄,莫名其妙的丢了小命。
险死还生之后,我积累的情绪全都化成了愤怒。
我从后腰拔出剥皮刀,顶上封太保的下巴。
封太保怯了。
他是练武的。
练武的人都有凶性。
有凶性的人对杀心都敏感的。
他能感觉到我不是在开玩笑。
“金……”丽萨把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没有回头,只从牙缝中崩出两个字:“闭嘴!”
丽萨的手轻轻一颤,收了回去。
我把封太保的头压在了地上。
他很识相,没有挣扎。
他挣扎,我也不会捅进去。
动刀吓唬人是一把事,用刀杀人毁自己。
我的杀心有一万种方法能妥妥的落在封太保身上。
他躲不开、逃不掉。
他必须告诉我点什么,不然我这一身的戾气泄不去。
“放了封叔,你问的事我知道……”
楼梯口,一个颤抖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抬头望了眼,松开了封太保。
来的人是梁天生!
这种状况下,哪怕来的是梁山炦,我都不会放人。
梁山炦嘴里没实话。
他是商场上的老油子,还是玩房地产的。
这种人也是江湖上的滚刀肉,我留封太保在手里,才更踏实。
现在来的是梁天生,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小子看起来嚣张跋扈,其实还是毛都没长齐的雏。
有过被亡魂附身的经历,他对我的怯跟封太保是一样的。
他们怕亡魂,就更怕能制亡魂的我。
不只是怕,还是发自内心的怯。
是人在面对非人时的本能。
我会在人群中隐藏起自己非人的一面,以使自己不被孤立。
适当的时候,我也会展示出自己非人的一面,用来震慑宵小。
我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梁天生在距离我五米之外的地方站住了脚。
他犹豫着不敢再继续靠近。
封太保从地上爬起来,有意无意的站位,似乎是挡在了梁天生身前。
我侧头看了眼丽萨。
她也紧张的看着我。
我对她笑一下,她反而看向了别处,紧张的捏住了自己的手。
丽萨应该是想到了自己的立场。
毕竟她和梁山炦对我来说,都不是友善的雇主。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
我对丽萨展示的狠辣,一直是委婉,而有所保留的。
我想,大概是丽萨还没给我带来直面死亡的威胁。
我收起了皮刀,冲梁天生勾了勾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