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海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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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曼·阿德诺每一次望着窗外杂乱的青草地时都在想:父亲教给了我书本上的所有,却唯独忘记了最重要的一样,那就是面临困难情况的能力。缺失了这一项,等于一无所有,我依旧是个废物。在我逃离这安居之所时,将是我被残酷的生活击败之时,而逃离又是必不可免的,即使赌上生的希望。
要海曼说,他这些年来从未遇到过费心的难题,也不懂得外界的现实情况,更没有胸有成竹的自信,唯一的念头便是去寻找想要的一切,即使寻找过程中谁都帮不了他。
门边响起清脆的脚步声,海曼知道又来了个他不认识的人,第一眼见到的人当然是不认识的人。
“清晨好,这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上课了,您好,海曼,我是新来的老师,您可以称呼我汉斯先生,很高兴能教导您。”新来的汉斯老师从深红色的门框边拄着拐杖走了进来,迈着迟疑的步伐走向海曼,双腿缩起直接缩在一边的板凳上。
这位新来的老师慈祥和蔼,性格开朗,和上一个内向忧郁的老师一点也不一样。
“老师好。”海曼转过身,看了眼穿着单排扣灰色背心搭配黑灰色裤子的老师,尤其看了眼灰色的阿斯科特领巾,那真像一只营养不良的老鼠,吊挂在这位新老师的脖颈边。他心中玩味的想着,表面却矜持地点点头说:“请开始吧,汉斯先生。”
“哦,好的,这就开始了。”新来的老师拿不准海曼的性格,他还没有见过一上来就步入正题的人,好像他教授的真是非常重要的科目,容不得半点时间的浪费。
“那些能够看到永久不变的美的本身或美的理念,也能看到很多美的具体事物的人,不仅具有意见,同时也具有知识。”老师摘下布满灰尘的眼镜,露出亲切而不谄媚的微笑,伸长脖子问:“您认为怎么样?这种速度我很喜欢,希望您也能适应。”
海曼盯着手上的书低下头,沉浸在神游天外的广阔世界中,听到汉斯先生的话,微微点点头说:“请您继续,您讲的棒极了。”
从汉斯老师的角度看也知道海曼什么也没有听,这不是海曼想要学习的东西,但海曼亲爱的父亲似乎想要将他塑造成一个文质彬彬的绅士:走路要时刻抬起高傲的头颅,对人却和善温和的两面三刀人。
新的老师到了,海曼又丧失了宝贵的几个小时,多亏每日的训练让他能抒发压抑的情绪。
弓弩的精准度练习让海曼的手臂还隐隐发麻,这是心绪平缓所付出的代价。运动有时候就是疲劳的,对于处在青春活力期的男孩同样是必不可少的,要不然旺盛的精力都会上涌到小脑袋里,半夜做些噩梦还是美梦就说不好了。
总的来说,运动是个舒缓情绪的好方法,对于海曼来说尤其如此,或许他去地下拳击场逛上一圈说不定还能成圣了。
到了晚上,希来·阿德诺裹挟着寒气和黑暗回来了。
有些人就是个绝对的美男子,希来就是这样的人。
修长合体的大衣更衬得他的体态风度翩翩,姿态风流肆意,周身围绕若无若有的冷峻气息就知道他不是个好惹的人,似是一个优雅又迷人的屠夫。
一双神秘的深蓝眼睛深邃地要将人的灵魂吸进去,牢牢卡住与他视线相对人的喉咙,拥有迷惑人的致命魔力,也许他就是这双眸子充当作案的工具的。光洁柔顺的发丝如同漆黑的夜空,颓丧又奢靡,在昏黄到虚幻的灯光下仿佛能见到死去人的鲜血在发丝间缓缓沿下。
毫无疑问,希来是一个危险又潇洒的男人,谁都无法反驳这种要命的诱惑。而对于危险,海曼最深有体会,因为海曼害怕他。
希来身上的寒意逼迫地让人不敢接近,仿佛是从深夜诞生的一团迷雾,拥有诱使最纯净的灵魂也堕落到了无尽的黑暗中的光彩。接触他的大部分人都被他所摄,明白他是个能将天使推入地狱的人。恍惚的人不小心便会夺走神志,任由意识浸泡在血液中;清醒的人往往会战战兢兢地移走多余的视线,却印上了不可磨灭的记号。
“海曼,新来的老师怎么样?”希来一出声便将诡异的静谧打破,漫不经心地扫视了屋子一圈。
他一边走一边随手将黑色的风衣交由颤颤巍巍的女仆玛丽,紧接着松了松紧扣的高领子,拿起距离最近的一本书坐在舒适的沙发上,如同一座雕塑。
女仆玛丽低下头摸到了全是水痕的袖子,皱了皱眉头,轻声快步走进厨房,将它平搭在葡萄藤火前,静静守着。
她跳动的心安逸里混杂着激动,感觉到温暖和芳香,昏昏欲睡。湿润的水汽从衣服上飘走,在她的鼻子前狡猾地绕了一圈,迫使她疯狂吸入着令人迷醉的气息,如同一个瘾君子。
“呼呼。”
“嗨,玛丽,醒醒神。”身材笨重的厨娘端着食物在女仆玛丽身边穿梭,见到玛丽那副掉进迷魂阵中的样子,忍不住说道,“女孩,我比不上您,但我也知道您比不上他,我们的主人不是个好惹的人。”
厨娘是家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人,海曼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却从未见过她。
“好了,对此我最有体会。”玛丽利索地将风衣取走,走出厨房前说:“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会太瞧得起自己。”她骄傲地对着厨娘抬起下巴。
海曼正在看魔法咒语的书籍,听到希来的话后抬起头飞速看了一眼。语气略显冷淡,还比不上对那个新老师的热络,说道:“还好,明天让那位好先生别再来了。”
“又不满意?”
“没有,这次是我不满意,没有再一次的意思。”
“你在责怪我吗?”
海曼看向面部一点变化也没有的希来,知道这只是句玩笑话,诚恳地说:“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我只是认为这个老师的作用不大,看书也是一样的效果。”
“不一样,如果不找老师,你看都不会看一眼,最起码现在你能听上两句话了,不多不少。”
“有用吗?在我耳中都是胡言乱语。”海曼完全不是在和自己父亲对话的态度,但他不在乎,希来也不在乎。
“当然有用,时间就是用来耽误的,一些事情不能太过着急。你手里拿着的是魔法书,你看了多少?”希来今天显得咄咄逼人,海曼有些不适应。
“一本也没有看完。”海曼镇静着说,手心浸满了汗水。
“不错。”
希来露出了个笑容,海曼心中暗自惊悚。这是个能令矜持优雅的少女也面红心跳的笑容,希来不是常笑的人,偶尔的一次总会有出乎意料的效果。
“那真是可惜了,那么多的魔法书,已经没有时间看了。”
海曼虽困惑这句话的意思,但也没有理会希来,意识陷在熟悉的迷茫中,冷静地将视线移到书上。谁也不知道希来又想要表达什么扭曲古怪的意思,海曼装作不在乎,捧住书的双手抖了一下。
海曼当然没有实话实话,他看完了所有的魔法书,并将魔法咒语牢牢记在了脑子里,但是没有什么用处。他不懂得魔法,无法施展。或许他还缺少最初的几步和中间的桥梁,因为最简单的原理希来不允许他学习,他也无从学习。
记住了所有魔法咒语的海曼依旧不知道如何将魔法力量使出来,魔法期间的能量转化他一无所知,就连自己有没有魔法都不知道。他不了解魔法,但渴望了解魔法。
也就是说他相当于一本移动的活书,只拥有魔法知识,却不能自己施展。如同一座死物。
“开饭吧,玛丽。”希来摇了摇铃,将一边当作树干装饰的玛丽唤醒。
“是。”
玛丽快速擦擦手,急忙从厨房端来温热的食物,将碟子一个个摆放整齐,放好刀叉。最后,她犹豫着将盖着盖子的银盘子放在最中间,又回到原先站立的位置。
当海曼坐在方形餐桌时,他最不喜欢的时间到来了。很多的事情都变了,唯独这件事没有改变,就像桌角的花纹一样。
进食是段安静的时刻,安静得让海曼以为只有他一个人存在,恐怖的气氛一次又一次地压迫着他,逼迫着他咽下饱腹的食物。
桌角放着不大不小的两盏灯,统一盖着白色无尘的灯罩,灯也是明亮的白色,宛如在浑浊的煤油里施加了增白去色的魔法,盯着瞧一眼,双目立马会刺痛流泪。白上加白的光照得两个人面色惨败,食物无色。
海曼全身不自在,对四周的感觉出奇地放大:静得他能听见隔壁的锅炉沸腾燃烧,看到眼前的灯悲切流泪,闻到身边的食物腥臭难闻,同时他沉闷的呼吸大到离谱,但却听不见希来的任何声音。
滴答滴答,不知何处的钟表在转动着,无声催促着时间快进,每一秒对海曼来说都值得关注。
“可以了,还请用餐。”玛丽低声说,她害怕要是不说这句话,两个人要坐等到天亮了。
海曼听到后拿起餐具,对玛丽点点头。在海曼的面前摆放着一碗热腾腾的骨头汤,一小碟碎如烂泥的马铃薯,蔬菜和约克郡布丁装在带盖的银盘子里,正放在海曼和希来之间。
圆形的金属盖被暗淡的光线射中而发出更耀眼的光亮,好像是在冒着热气,但海曼知道,这个菜只有等凉的份,没有一个人会碰它。这是海曼和希来之间高耸的城墙,即使是无形的也没有一个人愿意越出一小步。
但是如果海曼打开这个盖子,就会发现里面是已经腐烂变质的食物,甚至还有些肉乎乎的小虫子在蠕动,臭气会瞬间占据整栋建筑,那时会更加难熬。
盘中的食物是好几个星期前的了,一直默默无闻的厨娘将自身的珍贵属性传染到她所做的菜上,手碰到的盘子也没有逃脱好运,也沾染了点难得的低调成分。菜成了一叠腐烂之物,盘子没有丢掉也没有清洗,一遍遍地端上来又端下去,重复着,也只有可怜的海曼不知道。
或许这是厨娘宣告存在感的物证,可怜她打错主意了。
玛丽立在暗色的红木橱柜侧边,低下头守着一旁,这是她主动要求的。
“玛丽,还请过来,将桌面擦干净。”希来头都没有回地说道。
“好的,我立刻来。”
玛丽说完快步跑来,一声清脆的巨响,灯被心不在焉的玛丽碰掉,直直坠落在木制地板上,碎裂的零件在安静的环境中发着噼里啪啦的余音,一时间海曼还以为要开热闹的舞会了。
火焰迅速熄灭,像是有魔力般。玛丽面容扭曲,冷汗顺着额头流下,安坐在饭桌两侧的两人却半点没有受到影响。
“对不起,老爷,我这就收拾。”玛丽手放在身前,着急地不知所措。
海曼继续吃着碗里的马铃薯泥,等响声完全停止才眨了眨眼睛。希来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面色如常,一副寡淡到刻薄的姿态。
“玛丽,你讲个故事吧,讲个好故事。”希来突然说,身边的一盏灯远离了他,他的身影完全堕入了黑暗里。
玛丽双手攥住被火烤过的灯托,刺痛使她惊呼,又发出了一声巨响,海曼勾起嘴唇笑了笑。脸色苍白的玛丽头脑阵阵发黑,俯下身子再次收拾,顾不得希来说的话,忍住尖叫说:“抱歉,我不会讲故事。”
“好吧,那你明天……”
“玛丽,你将灯放下,先不用管,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海曼用勺子舀出骨头汤,略带困惑地询问,仿佛像个孩子一样极其需要玛丽的帮助。
此刻的状况和骨头汤中的不知名物体,都让海曼有些恶心。
希来擦拭嘴角,在黑暗中,看了眼打断他讲话海曼,随意地站了起来说:“早点睡。”
“是。”只有玛丽回复,她在四周略无目的地摸索着。
海曼一动不动地盯着勺子里的白色漂浮物,转过头问:“玛丽,叫你别管了,看看这个吧。”
“好,好。”
玛丽放下碎片走了过来,被烫红的手轻微颤抖,“我,少爷,这是油。”
“油?这可不是油。”海曼将勺子放下,喉咙里难受极了。
一圈的白色的粘液占据了汤的表面,黏唧唧、白花花的一片,像是滴在地板上的蜡烛。汤已经全凉了。
“玛丽,你收拾吧。”海曼起身,“没有人吃了,下一次少做点。抱歉,我有些难受。辛苦了。”
“是。”
玛丽松了一口气,低下头盯着地板上的一片狼藉,叹了口意味深长的气。
“明天老师还来吗?”海曼站在垂挂式的树叶碎花窗帘面前,问夜间散步回来的希来。
海曼不喜欢这个只会朗读的老师,虽然只见了一面,但有些人见一面就能了解他们的全部,不管是否太过主观,都体现这个人的浅薄、易看透。这位新老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好像是在对着海曼单独表现优美的嗓音,连一点动作都不配合,虽然是海曼要求老师读的。
“这又不是监视你,我们应该相互信任,当上一次的事情过去吧,好好配合这个老师。他还说从没有见过像你这般通情达理、灵活聪明的学生呢。”席恩背着手说。
“真是莫大的夸奖,我受之有愧。”
上一次的事情过不去,海曼心里想着,那是他对魔法的态度,也是他对父亲态度的宣判。
希来迈步与海曼擦肩而过,期间短暂地停留了一瞬,轻轻拍了拍海曼的肩膀,低声说:“来不及了,海曼。”
海曼的身体侧了侧,希来的手像朵云从肩头滑落,海曼黯淡的瞳孔一缩,脚踩着铺地的窗帘上不可寻地磨了磨。
今晚的希来话格外的多,都有些烦了。
几天前,晚餐前,如同以往一般静谧。
手中的煤油灯一晃一晃,在密不透风的木制过道处快要熄灭,飘荡似是水中的幽灵。打着蜡的棕色地板,照出一团昏黄的火焰,两个人的脸像是变形的骷髅头,在地上颠簸移动着。
“老师,您还好吧。”海曼轻声问,他认为这个亨特老师比他还要紧张。
“我,我很好,快走吧,就在前方。”亨特老师擦擦汗,顺便拂去撞到脸的蜘蛛网。亨特的状态不太好,他的手指冰凉,牙齿打颤,好像一步都走不动了,只能牵强地扯动僵硬的嘴角,“快走吧,呼呼。”
幸亏只要半步,要不然海曼还为难了。
“老师,靠您了。”海曼往后退了一步,将老师轻推在前。
海曼稚嫩的脸上此时木愣愣的,在昏暗的光下格外瘆人,瞟一眼感觉是居心不良的诡异儿童,仔细看才会发现他的眼睛清澈纯洁地动人,也是个绝好相貌的男孩。
“好好,这是简单的事。”
他们站在顶楼最东面的一间屋子面前,眼前是厚重的生锈铁门,一道密不可寻的封印由希来降下。
“我,我要开始了。”老师擦了擦手。
海曼问:“要我往后退吗?”
“不用,只是一个简单的小魔法,一秒钟的事,这个门只是一扇简单的门……”亨特老师嘟嘟囔囔地说,好像是在安慰海曼。
“快开始吧,老师,父亲快回来了。”
“开始了。嗯…布里格林顿,开门!”亨特老师匆匆忙忙地念着咒语,惊恐的双目四处转悠。
海曼端着灯静静的看,他知道这是火系的魔法,布里格林顿是火元素的一个神,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神。
“再来一次,布里格林顿,开门,开门!”
失败了,又失败了。
“老师,您慢慢来,”海曼安慰道,他不希望到最后一步却功亏一篑了。
“来不及了。”老师扭曲着脸转了过来,海曼心瞬间被攥紧了。
亨特的眼角抽动,惊恐地微笑着,极其不自然,仿佛悄然而至的黑影要将他的皮肉啃尽了。
“您不知道,您的父亲回来了,希来回来了。”亨特老师的一切都被这句话困住了,立在门前小心翼翼地退缩,浑身僵硬。海曼看着他像个乞讨的老头,沉默了。
树枝折断的声音啪的响起,屋外松脆的落叶悄然冒出窸窸窣窣的颤动,老师扭着头胆战心惊地盯着海曼。
海曼的心猛地一颤,他回忆起一段往事,也是他这么迟和急打探这扇门的原因。
那时候他只有四岁,小手握着被父亲交付的钥匙。
“海曼,过来,跟着我走。”希来站在枯萎的树下,面容笼罩在黄昏的光晕中。
黑色的漆皮鞋踩着干枯、酥脆的落叶一步步接近小海曼。席恩头上戴着高高的圆顶礼帽,漆黑的大衣外披上件羊毛暗色短斗篷,手上拿着马鞭,近处看就像他要将小海曼带上不知名的马车,奔赴到恐怖的另一个世界。
暗色的衣料轻轻翻动,希来伸手握住小海曼的小手,带领他穿过一座座漆黑的屋檐。
小海曼大张着嘴巴,抬头仰望着希来,他第一次感受到父亲的温度,没有他想象的冰冷刺骨。
“看到了,海曼,这扇门不能进。我将钥匙当着你的面拿走,不是为了阻止你进去,是为了告诉你不能进去。当你进去时,很多事情都要改变,你也不想太早地改变吧?轻轻回答我。”
“嗯。”
在那个时候,海曼以为希来什么都知道,后来,他才发现那是含模糊不明的话语,为了恐吓和阻碍他。毫无用处。
希来站在门前轻笑,冰冷的面部笼上一层忧伤的阴郁。
小海曼两只手笨拙地抖弄着少了一个钥匙的大铁环,站在高大的父亲面前,畏缩着往后退了两步,对着要将他压塌的门沉闷地说:“我知道的,父亲。我不进去。”
海曼那时不喜欢这个门,黑乎乎的,瞧着像从幽冥世界中搬来的老古董。
“真乖,我的孩子。”希来冷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