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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未必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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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地面浮起金色的纹路,如层层重叠的花瓣向外扩散,八仪悬浮在上面,像是被众星拱卫出来的明月。

俞延只是站在正中,遥遥地望着她。

“凡人,为何觐见?”她声音再度响起,隐有不悦。

俞延张了张口,花了好几秒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为什么,”他说,“我只是想看看你,看看真正的你。”

八仪皱眉,眼底的金色光亮更甚,只听得一声鸣磐似的回响,如一滴水落入湖中,悬浮在大殿之上的八仪消失了。

眨眼间,她的身影又浮在三尺高的近处,离俞延不过两米的距离。

“看我?”明明是疑问的语句,她的声音却毫无起伏,“凭一介凡人之躯?”

她两指微捻,做了个指诀,有兵戈蜂鸣声从指尖传来,俞延视线刚转过去,“噌”的一声,一股锐气忽地飞来,直扑向面门,他下意识闭上眼。

有几秒的静默。

一道腥热的液体从额角流了下来,流过他的左眼,直淌到下巴,一滴滴溅在地面。

俞延试着睁眼,然而粘稠的血液凝固很快,没多久,他的左眼便被干涸的血液牢牢地黏在了一起,他只得睁开右眼,望向仍保持着捻指姿势的少女。

“还看么?”她声音漠然。

俞延默了默,“是我没说清楚,我说的‘看’,准确些应该是指观察。所以即使你让我的双眼不能看见你,我仍然能够通过你的行为和大殿里的环境变化来判断你现在的状态。”

少女没有动作,凝神看着长戈尖端闪过的寒光,似在听,又好像没有听。

“如果你希望我不用双眼看你,那么我就不用双眼看。”

说到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笑出了声,长久困在心里的困惑和纠结终于散了个干净。

“我只想了解你,了解完全的你,当然,这不会影响我以后对你的看法。无论你以后是保持这时候的完全态,或者我们进来前的样子,我都满意,我都接受。”

“我认识你么?”八仪忽地说了句,声音轻飘飘的,毫无重量。

俞延微微睁大眼。

“应该……算是认识的吧。”

俞延叹了口气,有些自嘲。“知道个名字,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因为一些阴差阳错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共生关系,然后经历了一些战斗、一些生活……对你来说,应该是特别的体验,当然对我也一样。”

“只是知道模样和名姓的关系么?”八仪沉吟道,“我似乎记起来了,可惜你我相识只有月余,在我看来不过沧海一粟。”

她捻着手指,指尖忽地涌出一点金色的丝络,那些极细小的丝络互相拥抱着,渐渐成型,像水滴一样的,金色的泪。

八仪弹指,那滴泪便呈弧形落下去,落到地面那宝相花一样的巨大金色图案中,眨眼间便融了进去,悄无声息。

“若是你,你会记得这滴水么?”她问。

俞延扬起头看她,左眼被血糊住的他只能睁着右眼看人,样子看着滑稽。

他只是笑了笑,“确实,换做是我,也不一定会记住这滴水,但记不记住,还得取决于这滴水是‘沧海一粟’,还是‘沧海遗珠’。”

“何谓‘沧海遗珠’?”

“一种比喻,”俞延摊开手,“大海中被遗失的珍珠。”

“我理解了。”八仪眼睑微垂,“自比遗珠,作为一介凡人,可真有自信。”

“我不自信的,在你面前,我从来没那种自信。”

俞延苦笑了一下,他觉得以往看过的书本知识好像储存在脑海里就是为了这么一天,他从没觉得自己像今天一样能说会道过。

他慢慢往前走,每走一步,好像都能听见自己要蹦出来的心跳。他走到八仪跟前,仰着脸,看着悬浮在离地三尺的八仪,她长戈的锋刃就停在自己面颊边。

“就算我是大海里的一颗谷粒,我也希望能成为那颗珍珠。”他说。

八仪没有回应,她朝上飞去,悬浮的高度几乎接近大梁,她摊开手,长戈静静地躺在她的手掌上。

不久前像蚕丝一样的灵气从长戈底下和手掌的缝隙间蔓延开来,她微微托举,长戈便离开手心,朝前方空旷的场地飞去。

她朝虚空一握,做了个扭转的姿势,霎时间长戈猛地被竖起来,锋刃笔直地朝下指去。

而在长戈几尺远的正下方,俞延仍站在那里。

八仪伸出两指,指着倒垂悬浮的长戈,忽地朝下笔直划去。

长戈带着刺破一切的锐气,直朝向正下方的俞延。那一瞬间,长戈破开的气浪将大殿的尘土涤荡干净,带着无可匹敌的威压朝下,如一击得逞,目标必然尸骨无存。

俞延仍定定地望着她,在她挥手的一瞬,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嗡”地一声振响。

长戈最终停在离他头顶只有几寸远的地方,地上巨大的宝相花金纹如鼓起的倒扣的碗,将他尽数笼罩在里面,硬生生隔绝了来自上方的攻击。

八仪按下手,那起伏的金纹又重新平坦下去,与地面合为一体。

“为何不躲?”

“你动作太快了,就算想躲也来不及。”

“不,”八仪仍俯视他,“你没有任何恐慌,仿佛在你意料之中。”

俞延想了想,如实答道,“其实,这不在我意料之中。”

从进这处连山密宫正殿以来,八仪毫无波动的脸有了变化,眉梢极轻地颤了颤。

“你觉得我会杀你?”她反问。

俞延摇摇头,“其实在我意识到长戈落下来的一瞬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杀我,我只知道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不想躲,我也都能接受。”

“哪怕死在这?”

“如果你动了这个念的话,”俞延想了想,忽然笑出了声,“当然,能不死最好。”

八仪一挥手,长戈在她手中化为一道明灭的金尘,消失不见。“你没有半句假话。”她说,“这很少见,我很满意。”

如果连诚心都是假的,那我还有什么脸站在这面对你啊。

俞延正要这么说,八仪悬浮在半空中的身子忽地一顿,像是有什么中途被折断了似的,她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声。

“八仪!”俞延脸色一变,关心的话还在嘴边,她的身体忽然失去依托,重重地朝下砸下来,俞延猛地扑向前面,接住了她。

“八仪!八仪!”

八仪因痛苦而蹙起的眉头一松,她勉力睁开眼,看清眼前人后,她伸出手碰了碰他的额角,“主公……你的头……怎么……”然而还没说完,俞延所熟悉的八仪又痛苦地扯起头发。

她不停地闭眼睁眼,每睁一次眼,她的眼神就变一次,上一秒还是懵懂纯真的八仪,下一秒又成了无悲无喜的八仪,两种状态反复拉扯着她,痛不欲生。

俞延完全无能为力,只能抓住她的手制止她自伤的行为,这一次八仪重重地闭上眼,没几秒,她猛地睁开,眼底是刺眼的金色。

“五贼!五贼!”

她漂亮的脸突然变得狰狞起来,大颗大颗的眼泪从金色的眼里溢出来。

“五贼!记住!记住!”

俞延被她突如其来的话弄得愣住了,只能握住她的手连声答应,再往后她就痛苦地说不出话来了,她狠命地抓住俞延的手摊开,以指为笔反复在他手心写画着什么。

那应该是短短的几个字,她写得非常迅速,到最后动作越来越潦草,她终于承受不住疼痛,哭出了声。

俞延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人攥住狠狠地抽痛,他手足无措,只能僵硬地抱了抱因痛苦而哭泣的少女。然而下一秒,一阵大风从殿内扫过,八仪一直如火焰燃烧的金瞳像是耗尽了最后的力气,熄灭了。

八仪倒在他怀里,一身红甲忽地变回之前的红裙,俞延抬起头,熟悉的声音再度从大殿顶端传来。

“出去吧。”神君的声音有不易察觉的疲累。

“八仪到底怎么了?”俞延只觉得进来后关于自己使徒的困惑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了。

“我见过你和她的过去,”俞延直言道,“就在‘万军阵’中,你从鸦犀身上脱身后短暂地落到我身上,我看见了你关于八仪的记忆。”

神君似乎有些诧异,“你居然能记得。”

“我当然记得,”俞延声音变得分外不平,“关于八仪,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像她过去问的那样,她的出现究竟是……”

“吾不能说。”神君寥寥几字止住了他。

俞延愣了愣,他对中天皇君没有像孙井桐那么了解,但对于真神是什么水平心里还是有数的。

可一个真神对他说,他不能说。

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能说。

俞延细细地想了下,只觉得冷汗都要下来了。“什么意思?八仪……”

“吾不会对你一介凡人说谎,出去后,我自会回归密骨,让孙家的小姑娘带我回山上吧。”神君声音透着淡淡的倦怠,“那里才是我的归宿。”

两千多年前巍峨的连山密宫在他四周逐渐消失,他抱着八仪,过往的碎片像是风一般从他们身边划过、消散。

直到再踏上实地时,眼前的景色终于又变回了护行市郊外空旷的原野。

俞延抬头看了看天,东方已经亮起一线白,应该再过一个多小时就要天亮了,脚下湿润的泥土泛起沁凉的青草气息,让他产生不真实感。

不久前他们还在为封印神君几乎要拼个你死我活,现在神君居然乖乖答应让他们带走,一前一后对比,不得不说是变化巨大。

当然,能不用和这位真神动手肯定是一件好事。

只是对俞延来说,今天的一切,未必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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