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抱嗔寻仇忆旧辱(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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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透过窗隙往外窥觑,便看东首厢房之顶,飘然落下一个博冠高帽的人物,双袖甩荡,步履轻扬,却蹒跚跌撞,口中犹自叫道:“天地惶惶,乾坤茫茫,三魂苦缈,七魄寒凉,彼有心乎, 此有情乎,碧落黄泉,哀怨囚钟。” 罗琴伏在陈天识身侧,不觉微微颤抖,低声道:“听其言语,他似乎是个冤死鬼。” 陈天识紧紧揽住她的俏肩,幽香软玉,暗芳含美,情意绵绵之余,心中亦然有些惊惶,劝慰道:“世上哪里有鬼?或是一个失心伤神的疯颠之人。” 罗琴趴在他的怀中,秀脸抬起,眼中流波晶莹剔透,喃喃道:“不识哥哥,你说他是疯颠之人,而非什么疯颠之鬼?” 陈天识也是无所判断,但见她楚楚可怜之状,不忍增添惧怕,笑道:“琴儿,他自然是疯颠之人了。试想他从东首厢房跃下,若是鬼怪,岂非早被蝉吟老前辈提剑追逐?此地远远地听去,尚 有他老人家的呼噜之声,既然安心泰然,孰若无睹,可见得定然不是鬼了。” 罗琴噗哧一笑,道:“你说得也是,他老人家住在这里,一者为了省些宿资房钱,遮掩囊中的羞涩;二者便是意欲破除真相,要捉将一个恶鬼好好玩耍,他若真是鬼怪,‘蝉吟’如何会不吟 ,如此安静?可见得定然不是鬼了。”她重复着陈天识的梢末话语,细细咀嚼,蓦然又是一念。 陈天识只觉得怀中柔软的身体似乎僵硬,不觉惊道:“琴儿,你,你又怎麽了?” 罗琴颤声道:“他…他正是鬼物,方能瞒过蝉吟老翁的耳目,在这场院肆意作祟不是麽?或是老人家白日虽然雄心勃勃,但此刻甫一见鬼,也被唬吓得不轻,知晓凡人武功再高,又岂能是恶 鬼敌手?顾虑如是,便索性装聋作哑,躲在屋里不敢出来。” 陈天识叹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只是我们不去惹他,想必他也不会来害我们的。你若是还不放心,我便给你念诵一段至高无上的佛经怎样?”遂张口小声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 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 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堆,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 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罗琴咦道:“这是什么?你也懂得和尚的佛经麽?” 陈天识笑道:“这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修持法文,我毕竟不是和尚,也仅是知晓其中的一小段而已。虽然只此一小段,并不甚长,却足以阻吓种种鬼怪妖魔。”暗中思忖:“当日高僧 赠我此文,却说是全文了。但我如是说之,她必定以为我胡乱吹牛。”罗琴莞尔,心中稍安。 那高帽疯颠之鬼吟颂半晌,就在场中滴溜溜乱转,不多时,听得他啊呀一声,叫道:“不好,龙婆婆来了,快些走也。”声音阴恻莫名,竟似有说不出的诡异。罗琴脊背发寒,不敢回头观看 ,心道只要与陈天识在一起,便是真有什么凶恶无比的鬼怪过来害人,又怕什么?饶是思忖如是,也恨不得闭塞耳目,从此不闻不问,静候清晨快些到来。陈天识虽然畏惧,却按耐不得心中 的好奇,依旧透过窗隙往外看去,只见屋脊背後,转出一个白衣老妇,面目犹识不清,若被夜雾层层遮挡。 那疯颠之鬼一见着白衣女鬼,扑跌手脚,跳跃不已,叹道:“你又来了,你又来了。”转身往後跑去。 那白衣女鬼幽幽道:“你要是来了,我自然也来了。便是此时,你还不肯停歇罢手麽?”疯颠之鬼仰头望天,喃喃道:“罢手?你要我罢手?”状若昏噩,只瞧得陈天识又惊又疑,一时不知 所措。 罗琴嗫嚅道:“他二鬼在唠叨些什么?”心中好奇之极,不知不觉,就转回脸来观看,只是觑得一眼,便又慌忙扭过头去,不敢再探究竟。 遽闻疯颠之鬼捶胸顿足,若哭如泣,颤声道:“不可,万万不可,我犯下了如此的罪过,乃人神共愤,便是阎王爷也瞧我不起的,怎可就此罢手?我要赎罪,我要赎罪。”突然窜跳而起,反 向白衣女鬼一头撞去,骂道:“你为何要阻拦我,只消让我安然朗诵,我心中也能好过几分。” 白衣女鬼侧身避过,冷笑道:“你想心安?那是痴心妄想了,只要我在一日,便决计不能让你称心如愿。” 疯颠之鬼绕着场中奔跑起来,拍掌笑道:“诸灵听真,我自忏悔:尔等惨受*,我乃大过,罪不容赦,责无宽怠。每日闭目,但见奔呼哭号,凄厉求救,掩衫褴褛,朱颜憔悴,三千粉泪皆泣血 ,十万伤心都亡魂,逃无驱除,遁则无门,苦守泥污肉身,痛喂豺狼爪牙,莫大悲哀!撼天凄楚,皆如刀刀利刃,戳我心肺,日不能息,夜不得眠。愿请来西天尊者,显八佰罗汉真身法容、 三千比丘僧、三千比丘尼,慈悲垂悯,助我超度。” 白衣女鬼怒道:“你给我闭嘴。”手中闪出一面小小的招魂幡,夜风之下,漱漱抖索,正是惨淡之极,便往疯颠之鬼追去。 陈天识心惊肉跳,与罗琴一般,也相信他二人是鬼了,心道:“若不是鬼,怎会使用如此可怕的东西?”一面观看,一面低声念诵,翻来复去地嘀咕那一小段《金钢经》之法文。 疯颠之鬼奔跑甚急,那白衣女鬼追逐更速,转过几圈,已然来到了他的背後,冷笑道:“还不住口?” 疯颠之鬼叹道:“为何我跑得快了,你也跑得快了,我是男子,你是女子,没有道理胜过我的。” 白衣女鬼道:“我苦冤缠身,可谓得道多助;你罪孽深重,该是失道寡助,如此说法,可还明白?” 疯颠之鬼摇头叹息,头上的帽子左右摇晃,更是炫耀眼目,苦笑道:“这番道理我自然明白,是以才要安安静静地超度苦灵,以求解脱。”见她一手探来,猛然跳跃而起,堪堪避过,转向另 外一道逃去,口中喝道:“我有超度之心,乃是弃恶求善,你碍我超度,不肯宽恕,可谓借善行恶。” 白衣女鬼桀桀怪笑,道:“老身为恶,亦然因善所驱;汝鬼为善,却是被恶所迫,岂能相提并论?”招魂幡一摆,转身追去,不过数步,几乎又要将之擒获。 那疯颠之鬼哭道:“苦也,苦也,你便放过我吧。”他疾行的速度虽不及女鬼,但甚是灵活敏捷,眼看就要落擒,陡然转换方向,煞势急促,瞬间又将对方甩出数丈之远。一时之间,白衣女 鬼也无可奈何。 便在此时,东首厢房之内,听得蝉吟老翁大声喝道:“外面哪来的混帐东西,莫非故意要搅乱我老人家的睡眠不成?” 陈天识喜道:“琴儿,老前辈醒来了,他若是捉鬼,你我还有何畏惧?” 罗琴微微一笑,道:“是呀,他不是说‘吟天剑法’正气浩瀚,诸鬼不侵麽?它是否即可斗人,尚能斗鬼,此刻正好校验真假。” 二人犹然欢喜,听得东首厢房再无声息,不多时,呼噜再起,状若风云簇拥,竟是他又沉沉睡去。陈天识与罗琴啼笑皆非,屏气凝息,依旧藏匿于西侧厢房窥看。 那白衣女鬼叹道:“不想又骚扰得他人难以入眠,这皆是汝之过也。你若是还不肯歇停,又添一番罪孽。” 疯颠之鬼摇头叹息,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若不追我,让我诵完祭词,我自然安静离去,那万籁俱静之夜,岂非唾手可得?也算你干得一件好事。” 白衣女鬼冷笑道:“莫要与我讨价还价,不是说了你休要痴心妄想麽?”一追一逃,彼此又是几个来回。 稍时便看疯颠之鬼哈哈大笑,得意道:“我还有一个法子,且看你怎样应付?”言罢,双手拍打屁股,泄出一股浊气。 白衣女鬼唉呀一声,忙不迭往後退去,惊道:“你,你…” 疯颠之鬼道:“我放出臭屁,也是无计之计,迫不得已。你要是再追来,不过是追逐我的臭屁而已,大大的不划算。”他自言自语,脚步不觉放缓,不曾提防白衣女鬼蓦然纵身跃起,手起幡 劈,竟然将其高帽人头一并打落。 那无头鬼唉呀一声,纵身跃上院墙,瞬间没于黑暗之中。白衣女鬼也不停留,飞身飘起,若天马行空,行踪俱无。 陈天识只瞧得目瞪口呆,心道:“他首级被人斩下,尚能从容逃去,若是凡人,岂会如此诡异?他,他们果然是鬼1他一手搂抱罗琴,另一手按在她的肩上,心有余悸之下,不由微微颤抖 。罗琴会意,却不敢问他。二人如此相依相偎,渐渐候到天明。待晨曦第一缕阳光射入,俱是长叹一气,再相互观之,莫不疲惫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