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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五十四 天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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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电光不时闪过。

在惨白的电光中,方涧流看到她捂着自己的脸倒在地上翻滚,痛不欲生。

“好疼——好疼——李郎……救我……”

她的声音带着凄凄的哭腔,方涧流不由软下心来,想过去扶她。不料这时,她正抬起脸来,登时将方涧流骇得连连后退。

那张明媚如花的脸庞,有一半竟像是被大火烧过一般青筋暴露,斑斓可怖,和剩下完好的那一半组合在一起,令人看了心胆俱裂。

那只卷轴掉在一边,正被蓝色的火焰包裹着。奇怪的是,地毯竟然丝毫没有烧起来。

火舌欢快地舔着,不一会儿卷轴的边缘就开始变黑卷起,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绑着的带子被烧断了,卷轴散开来,里面画色鲜艳的女子面容,在火光中竟显出几分凄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涧流似乎能看到卷轴中无数个人影在痛苦挣扎,出悲惨的嚎叫之声。

李初阳走过去,将在地上翻滚的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抚,“不用害怕,只是打雷而已。”

“我疼……李郎,我是不是变得很丑?”她蜷缩在李初阳怀里,细细地啜泣。

“不会,一点都不丑。”李初阳摸摸她的头,像哄小孩一样,“只是受了点伤,治好了就和以前一样漂亮。”

这个人……真的是李初阳吗!

方涧流从小到大只见到他插科打诨牛皮满天的2B状态,居然还有内建文艺青年模式?要是从前,方涧流一定狂吐槽无比,但看着他们抱在一起的身影,不知为何觉得鼻子有些酸。

也许,三百年前的魂魄,依旧也还等着她。等那个他晨昏相对,人比花娇的女子,等那个前生未能如愿的约定。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方涧流听到门板倒地,接着便是一阵人声和犬吠。

是谁,会在这个时候来?

传说中的九雷轰顶,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所谓天打九雷轰,还不是一般妖怪能够享受的待遇。数百年之前妖狐之主曾受过一次,硬生生劈掉了一身道行;亦有凡人入魔,直接被打到形魂俱灭。就算仙人在诛仙台上都扛不住五道天雷,更何况是九雷俱下。

整个市区的电路系统完全瘫痪,但对顾城越他们来说倒是好事。没有灯光,在夜色掩护之下,濮阳涵施展缩地之术,到达目的地不过用了小半盏茶的工夫。

一打开门,楚枫明便伏低了身子,喉咙里出低沉的吼叫。濮阳涵和顾城越略略交换眼神,双方心照不宣:

这里面,有生魂。

濮阳涵引着众人走在前面,凭着灵力的感知,指引他们推开了眼前的房门。

有人!

顾城越听到脑后风响,反手一挡,接下那人一击,顺势横击对方腹部。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哇哇乱叫声:

“啊啊……好痛!哎!你不是那个死……啊不,顾城越吗!”用作武器的扫帚已被顾城越丢在一边,方涧流一双眼睛瞪得滴溜滚圆。

这下真是出乎顾城越的意料,他怎么又在妖怪出没的地方出现?顾城越禁不住心头火起,不顾自己的手伤,像拎小鸡一般拎起方涧流,“出去。”

“这是小初阳家,我为什么要出去!”方涧流打量着这三人一犬。一个衣着普通的大叔,一个死人脸顾城越,还有一个一看就是高富帅,都不用正眼看人,手里还牵着一只乌黑油亮的大犬。

“不请自来的是你们吧。”方涧流一边虚张声势地抗议,心里却暗暗担心李初阳和月芳妹子不知是否藏好。

濮阳涵心里烦躁得很。突然冒出个不明不白的小鬼来不说,他直呼顾城越的名字,顾城越竟然没有用眼刀子剜他,让濮阳涵心中升起一阵无名火来。

“现在没时间和你废话。这里有个吸人魂魄的妖怪,不想死的话就快点让开。”濮阳涵继续扩张灵识,却现刚才还很明显的妖气和生魂的气息,竟然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气氛一时有些僵持。汪澄见状便微笑着上前劝说方涧流:

“擅自闯入是我们的不对,但情况紧急,不得不出此下策。请告诉我们,这里是否还有别人……或者奇怪的东西?”

方涧流看着顾城越,心里抱有一点点希冀,希望他能相信自己。

但顾城越只是沉默着。方涧流看到他的两只手都裹着布条,血迹斑斑,想必不知道在哪里又经历了一场血战。

刚才自己打他那一下,不知道有没有打在受伤的地方。

顾城越向他投来一个淡淡的眼神,“告诉我。”

方涧流低下头,心里悄悄浮上一丝失落。月芳妹子确实是妖怪,可她对小初阳并没有加害之心。原本方涧流想在明天就找到顾城越,看看是否能在不伤害她的前提下救出小初阳来,但现在……

“他们逃了,我不知道他们在哪。”方涧流转过身去,不想看到顾城越的脸。

这时,楚枫明突然在房间里四处走动起来,叫了一声。

只见它四处嗅嗅,不一会儿就往门外走去,对着众人又叫了一声,似乎在示意他们跟上。濮阳涵心中一喜,“二犬,你找到他们了?”

那犬对濮阳涵摇了摇尾巴,便在走道上小跑了起来。

走道的尽头是卫生间,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涵少爷,那水。”汪澄在濮阳涵身后悄声说道。濮阳涵这才注意到,浴缸里泛着幽幽水光。

“雕虫小技。”濮阳涵轻哼一声,指尖弹出一朵青色的三昧真火。那火落在水面上竟然不灭,反而熊熊燃烧起来,水面上立即浮现出一串串咕嘟嘟的气泡。

“住手!”

二人异口同声地喊道,只不过一个在门外,一个在浴缸里。门外的,是方涧流;而浴缸里面,站起来一个*的人,怀里紧紧抱着什么东西。

“他手上拿着的人皮卷轴,就是吸魂的画魅本体。”汪澄一看到李初阳,目光中露出一丝欣喜,“涵少爷,把画魅除掉,衡钧的魂魄就自然回归本位了。”

濮阳涵手指轻弹,七朵青色火焰绕着他周身荧荧燃烧。

三昧真火以金色为至高境界。青色火焰虽然还没达到登峰造极,但画魅已遭雷劫,元气大伤,濮阳涵的真火已足够至她于死地。

在幽幽的火光中,濮阳涵看到李初阳怀中紧抱着的画轴已经被天火烧得残破不堪,想必那妖怪也命数将尽了吧,只消最后一击便可将她化为飞灰。

但,这个凡人死死抱着画轴,这可怎么办。

三昧真火对人类并无损伤,但如果强行焚烧,一来血肉之躯仍会觉得痛苦无比,二来真火烧的是魂魄,万一一个不慎,把这凡人的魂魄也烧成了灰,与杀人又有何异?

濮阳涵忍不住看了一眼方涧流。这个人应该是那鬼迷心窍的小子的朋友,两个人都长了一张傻气十足的脸,明明什么都不懂,还想对他指手画脚。

濮阳一门,世世代代都为人类福泽而奔走,除妖驱邪,不计代价。但无知凡人不仅不念情感恩,反而多有闲言碎语,造谣中伤。每每看到爹因为这样的事情疲惫不堪,濮阳涵就对那些人有说不出的厌恶。

——明明是我们保护了大家,为什么还要被讨厌?

小时候的濮阳涵不止一次地问濮阳澈这个问题。

——因为这是濮阳门人的天职。

这时候濮阳澈就会将小小的濮阳涵抱在怀里,温柔地抚摸他的头。

“涵少爷,时辰快到了。”汪澄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濮阳涵咬了咬牙,双手结印,七朵青焰便将李初阳包裹在当中。

青色的火焰一跃三尺,照亮了整个空间。李初阳紧紧咬着牙关,像是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方涧流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这些人,对李初阳下手的时候,连一点犹豫都没有。

方涧流再一次看向顾城越,希望他说一句话,哪怕一个不忍的表情。那是小初阳啊,小初阳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怎么可以问都不问,为了杀掉一个妖怪,就连一个人类的性命都不要了?

方涧流第一次觉得就在身边的顾城越离自己太过遥远,遥远得无论怎么伸手,都不可及。

不过一分钟的时间,方涧流却觉得比好几个小时都漫长。

李初阳似乎渐渐失去了意识,却还是抱着那画轴不肯放松,这等毅力,令濮阳涵也有些吃惊。

“汪先生,就快成了。”

那卷轴已经开始变为焦黑,一片一片掉落。窗外依旧雷声大作,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有劳涵少爷。”

汪涵的眼中浮现一丝不明所以的笑意,对濮阳涵躬身一揖,却在暗处,将右手伸进了袖子里。

手腕处传来钻心的刺痛!汪涵始料未及,只听到腕骨“喀嚓”一声,手中之物应声落地,响起金属碰撞的声音。

“你……”汪澄知道自己的右手定是已经断了,顾不得痛楚,弯腰便想去拾那掉落的东西,却被方涧流一个抢先拿到手里。

顾城越的手上布条脱落,双手完好如初,哪有一点受伤的样子?他的指尖上燃起紫色火焰向李初阳那里飘去,所过之处,七朵青焰都被一一熄灭。

“顾城越!你想干什么!”濮阳涵眼看差一点就大功告成,气得脸色通红。

顾城越却不回答他的话。看了一眼方涧流手中那青铜的圆形物件,语调微沉,“你身为天算师,竟然居心叵测,妄图篡改天命,就不怕天罚吗?”

濮阳涵的脑子嗡地一声大了。

篡改天命,罪不容赦。

世间万物皆有命数,千丝万缕相互关联。倘若错了一步,接下来步步皆错。一个人的命数可能牵扯到数十上百人,而衡钧的命数……也许关系到成千上岸,甚至江山社稷。

“如果不是我先前在衡钧目中看到一点青光,还不会想到,你居然能得到乾坤镜这样的宝物。”顾城越从方涧流手中拿过那只看上去已经斑驳不堪的青铜镜,稍稍打开盒盖,便有一阵森寒之气从中泻出。

八荒四合,有宝器名为乾坤镜,可镇万鬼。

“你此行目的并不在那只画魅。不惜动用乾坤镜,是为了收衡钧的魂魄。根据我的推测,衡钧之所以在房间里暴毙,也是被你用乾坤镜强行将他的魂魄吸出身体,但这面镜子只能镇鬼,衡钧背负天命,乾坤镜也奈何不了他。”

“所以你费尽心机找到这只成精的画魅,在他灵魂出窍的时候,让画魅吸走他的魂魄。你以除妖救人的名义让我们来,是想借我们之手除掉画魅,便能同时重创衡钧的元魂,就可以把他永远禁锢在乾坤镜之中。”

“但你千算万算却算错了一点。以画魅的修为和业障,根本不可能招致九雷轰顶。应这天劫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取走的魂魄,是九五之尊。”

一个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

“呵呵……”汪澄的嘴角一挑,“顾城越果然名不虚传。之前的法术,我们都被你骗过了。”

“不,我受伤是真。只不过我的体质特殊,在来之前就已经恢复。之所以佯装受伤,是让你放松戒备。”

汪澄看着顾城越,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就算你看穿了我的计划,现在时辰已过,魂魄未归,雷劫之下我们一个都不能幸免!哈哈,你们就在此地做这画魅的陪葬吧!”

“谁说他归不了位。”

这声音嘶哑如同被火烧过一般,众人循着声音找去,那说话的人——不,已经不能说她还有人的形态,她只剩下上半截身体,面目也烧得令人不忍直视,但她依旧用枯槁双手拥抱着还未醒来的李初阳。

昔日美貌无比声如银铃的画魅,已经变成奇丑不堪的怪物,唯一能辨认出她来的,只有那双看着李初阳的时候,情深不悔的双眼。

窗外的雷声一阵更胜一阵,仿佛在催人魂。

“昔日一别,光阴荏苒,月芳已等了君三百多年。”她嘶哑地笑了起来,两行泪水从眼中滑落,“可惜从今往后,月芳已不能履约。君可还记得,十里苏堤柳莺啼,断桥残雪天初霁。”

李初阳尚未醒来,方涧流却将这句话记得清清楚楚。

李初阳曾说过,他七岁的时候,在杭州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他身体不好,大病不犯小病不断。祖母说要带他上灵隐寺祈福,他便去了。在回来的路上不知为何遇到一个道士,不管怎么说硬要让他抽一根签。那时候他只觉得好玩,便随手抽了,签文上正是这句话。

十里苏堤柳莺啼,断桥残雪天初霁。

那时候他才七岁,并不很懂这句话的意思。却好似早就见过一般始终牢记在心。从那之后他的身体便渐渐好转。祖母乐得给灵隐寺捐了不少香火钱,连说灵验无比。

痴心的妖怪,你还在等着三百年前的那个约定吗?

她伸出枯槁的手,似乎想要触摸他的脸。但那只手在触到他的瞬间,便化为片片飞灰,如烧毁的纸屑,纷纷落地。

她的泪水落在李初阳的脸上,他终于睁开眼睛,却只来得及捕捉到她最后那个口型:

“李郎,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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