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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请君为我倾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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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课堂上,陈夫子手持书卷,缓缓踱着步子,声音庄严而秉直,一边看着学子们摇头晃脑地朗诵,一边感受着清风拂过脸颊的清凉,心情大好。

最近的小青峰上,那真是一派祥和,天气暖和而清爽,学子们也渐入佳境,就连授课,都变得如往年般轻松愉悦。

看了一眼那边空着的课桌,就更是神清气爽。

那臭小子,终于是受了伤,不能来上课了,作为书院里德高望重的夫子,陈子俊当然是要和其他夫子们一起去看望的,毕竟,人家也是山长的亲戚,怎么着也要给山长这个面子的。

但是,一想到一张脸,就让人不开心,都受了伤,还不消停,靠在床头,一副洋洋得意的鬼样子,给夫子们吹嘘他是如何七进七出,大杀贼寇的。

和其他夫子们聚精会神地被吸引不同,对于王凝之这臭小子的话,陈子俊表示自己一个字都不会信。

开什么玩笑,那天演武会,自己又不是没看见,这小子耍阴谋诡计,被谢道韫吊打。

虽然平日里陈子俊也不是多看好一个谢道韫,毕竟一个小姑娘,凭什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书院课堂上?

但是,只要她能殴打王凝之,那就是好事!

“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记得王兰说那小子的腿砸得严重,估计是要在床上躺几个月了,下不了地的,嘿嘿,好日子且长着呢。

果然,子会帮自己教训这种不懂得尊师重道的坏学生!

“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小院儿里,王凝之被放在椅子上,也是这样一本正经地在教育着徐有福。

而徐有福一脸无奈,正蹲在地上,加固着应王凝之要求,从山下买来的轮椅。

“这轮椅,也太不舒服了!”

在最开始的激动过去以后,王凝之马上发挥起了自己纨绔公子对生活的高要求,在床上写写画画了一阵儿,就让徐有福开始了浩浩荡荡的改造运动。

“公子,就算有了小车,你也不能下山,这可是王兰姑娘吩咐过的!”徐有福一边把毯子铺上去,一边试了试刚搭上去的小篷子。

轻轻一拉,小篷子就出现在上头,正好能挡住阳光,而推开的话,又会收回背后,徐有福满意地点点头,刚想夸一句自家公子,总是能想出些享受的好法子来,就看见他的目光已经落在山下,急忙警告。

王凝之哼唧一声,不满地瞪了一眼:“我又没说要下山,看看都不行?”

“行,肯定行。”徐有福心里鄙夷,你刚才明明就是一副要下山的样子!

想到这里,不由得对王兰心生感激,也只有她,才能让王凝之听话,尤其是在王兰煞有其事地介绍了一番不好好休养,以后会变成一个瘸子的可能性,有效地让王凝之乖巧了许多。

“哈哈,这都十几天没去上课了,估计陈夫子想我想的都睡不着觉,再玩两天,就去课堂里,让大家看看我的风采。”

王凝之也是有些期待的,这段时间窝在房里,虽然有不少同窗或者真情,或者假意地来看望了自己,可毕竟不够有趣儿。

尤其是梁山伯,几乎过两天就要来一次,然后非常‘贴心’地带着自己的笔记,要给王凝之补课,顺便还要分享一下他的学习心得。

这就让王凝之非常暴躁了,强忍着要把他丢出门的冲动就算了,自己还行动不便,无法离开,所以,轮椅的重要性就很突出了。

“公子,来试试。”把王凝之放上去,徐有福推着他走了几步,有点疑惑:“你不试试自己摇杆移动吗?”

“别闹,我都受伤了,你好意思让我自己费劲儿?”

“公子,”徐有福犹豫了一下,“谢姑娘明儿就走了,你不送送吗?”

“送她干嘛?谢过她不杀之恩?不过说起来也是挺奇怪啊,我就在山上,也跑不了,谢道韫居然不来找我报复,就连上门奚落一下都没有。”

“呵呵,王姑娘不是说了吗,谢姑娘最近在忙着研究山长的收藏的书画,都不下山来。”

“嗯,祝英台也说最近都没看见她,”王凝之皱起眉,突然问道:“她不会是在搞什么阴谋吧?打算离开之前给我来个大的?”

徐有福翻了个白眼,“公子,你还是去收拾一下最近写出来的故事吧,一会儿徐婉姑娘就来看你了。”

“唉,公子的身子,写字的命。”王凝之叹了口气,“把书稿取出来,我在院儿里整理,好容易出来了,我可不想回去,闷死了。”

“兄长,今天感觉怎么样?”门外,王兰拎着草药,瞧见王凝之坐在院子里,笑嘻嘻地走进来。

“哼,强壮如牛,要不是你不让我下地,我早就去课堂了。”王凝之闭目养神,像个小老头一样坐在树荫下。

“胡说,”王兰表示自己才不会上当,“你就算去了课堂,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不就是气陈夫子,还是别去给人家添乱了。”

“你懂什么,我们那是学术交流,是君子和而不同!”王凝之嘴硬,睁开眼瞧了瞧,“你怎么每天都下山拿药,山上有人病了?”

“最近这几种药都便宜,还都是当季的,存一点。”王兰解释一声,就瞧见徐有福拿出来一盒白纸,凑上去一看,顿时起了兴致:“是新的故事吗?给我看看!”

“看什么!回头去鸣翠楼听!别给我搞乱了!”王凝之一把拍开她的小手。

王兰不满地嘟着嘴,“喂,你可别忘了,可是我把你救回来的!要不是我,你现在都该入土了!”

“哼,能者多劳,这还用人说吗?”王凝之完全不领情,气的王兰牙痒痒,正要说话,却看见外头两人进来,是笑吟吟的徐婉和小丫。

“徐婉姐姐!”王兰凑了上去,最近她常跟着王迁之去听书,也算是混熟了。

徐婉笑着和王兰打招呼,眼睛却一直都在王凝之身上盯着,那一晚之后,两人就再没见过,这时候看到他精神很好,才算是放了心。

这段日子,徐婉也不是第一次想要上山了,却总是在犹豫,不过听说谢道韫就要离开钱塘,无论如何,自己也该登门道谢才是。

给王兰使了个眼色,徐婉抬了抬手里的篮子,说道:“公子,一会儿我下山来,再跟你聊天。”

“你要干嘛去?”王凝之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待遇,自己冒险去救了你不说,这么久才来看望就算了,一进门就要走?

“我答应了山长,给他带了些钱塘出的新茶,先给他送上去,也要感谢一下山长对我和小丫的照顾。”

徐婉答了一句,便和王兰一起往外头走着,“对了,我让小丫给你带了甜酒,你尝尝。”

王凝之左右瞧瞧,自己这就成孤家寡人了吗?

王兰和徐婉已经离开,小丫和徐有福在台阶上坐着,就自己还在努力工作?

想到这里,王凝之盖上盒子,很无耻且故意打断了那边的悄悄话,“有福,去把桌子搬过来,小丫,拿出甜酒来,咱们喝!”

“不等小姐啊?”小丫转过头。

“又喝不完,小气劲儿的!”

小丫不情不愿地走过来,拿出酒壶来,倒了几杯,王凝之看了一眼,怎么自己比徐有福的,少那么些?

看到徐有福傻乎乎笑着,王凝之不满地哼唧着,“徐有福,这顿酒你请。”

“啊?为啥?”徐有福摸不着头脑。

“哼,要不是你那天救援不及时,我怎么会受伤?”

还没等徐有福说话,小丫就怒了,护在前头:“你这个人……”

“你什么你!”王凝之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我还没说你呢,那么久了,才找到人来救我,说你腿短跑得慢都是好听的,蜗牛爬!”

看着小丫瞪大的眼睛,和涨红的脸颊,王凝之脸上一片不屑,心里笑开了花,叫你们不关心我!喝口酒都要区别对待!

“你才蜗牛爬!我没用半个时辰,就到了青秀街,找到人来救你了,怎么慢了!”小丫怒火中烧,要不是看他还躺在轮椅上,说什么也要踹他一脚!

“呵呵,蜗牛都不见得是那种好蜗牛……”

王凝之毫不客气地嘲讽着,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公子?”徐有福乐呵呵地看着他们吵架,自己喝着甜酒,却发现没声音了,抬起头看,发现王凝之愣在那里,一言不发,不由得有些着急,不会是真的把脑子打坏了吧?

“徐有福。”

王凝之抬眼看过去,脸色平静,淡淡开口。

“公子?”徐有福下意识就站了起来,王凝之是很少这样叫自己的,平日里都是‘有福,有福’之类的,而且小丫虽然不明白,可他是很熟悉王凝之的,看得出来,这是真的生气了。

“我问你,”王凝之的声音很冷漠,虽然没有什么动作,却让这个平乐祥和的气氛为之一滞,“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敢对我撒谎的,你还是王家的人么?”

“公子!”徐有福‘扑通’一声跪下,小心翼翼地回答:“我没……”

王凝之靠在椅背上,居高临下,“说,那天夜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啊?那天晚上,就是我说的……”

‘砰!’的一声,王凝之手砸在桌子上,震得酒壶掉了下去,“还敢撒谎?你不是说,你是在山门口遇见的小丫吗?”

小丫站在旁边,不知所措,傻傻地看着这两人,还不清楚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

徐有福却脸色惨白,心里痛斥着谢玄,都怪他弄出那么多版本来,自己哪儿记得清楚?

现在回想起来,谢道韫给出的最初版本里,确实是尽可能还愿了当时的情况。

那日,小丫还没到山门,就在街上遇见正和谢玄在外头逛街,顺便找王凝之寻仇的谢道韫。

听完小丫的话,谢道韫就让她带着谢玄上山,自己去救人了。

“几次三番地骗我,还加戏,呵呵,”王凝之的笑声很渗人,冷冷地看着徐有福,“还不说实话!”

从第一次听徐有福说那是自己的幻觉,王凝之就觉得很不对劲,可是那几天精神头实在不好,每天醒一会儿,睡一会儿的,有时候自己都搞混了。

可是就算徐有福再怎么想给自己加戏,也不至于在这里加,不过是见了面,传句话,又不是去和崔老三火拼,加什么戏?

这小子在骗自己!

“你,他……”小丫刚开口,就看见了王凝之的目光,顿时一个哆嗦闭了嘴,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位虽然平日里爱玩爱闹,和自己也是常常吵架打闹,可他毕竟位高门公子啊!

“公子,我……”徐有福犹豫着开口,却被王凝之直接打断。

“算了,你去房里拿上盘缠,现在就回家去,请夫人责罚,在我回家之前,不许离开山阴!”

“公子,别,我说!”徐有福这下是彻底慌了,急忙开口:“那晚其实……”

山上,客房里,徐婉就坐在桌边,笑着举起手里的小篮子,“这是今年的新茶,我有喝过,非常鲜香,涩味不重。”

“谢谢。”谢道韫微微一笑,看了她几眼,“都好了?”

“嗯,王姑娘妙手仁心,我只是敷了几天药,烧的疤痕就都消散了。”

“那是,”王兰在旁边笑眯眯地,“我可是有名的大夫,你们两可要记得,都欠我一个人情哦。”

“好,记下了,你什么时候到会稽来,陈郡谢氏必扫榻相迎。”谢道韫笑着打趣儿,三人都笑了起来。

等徐婉下山来,回到王凝之的小院里,却看见里头三人的气氛有点古怪。

王凝之就坐在轮椅上,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而徐有福则垂着手,默默地看在那里,就像那些小孩读书时不用功,被先生罚站。

而小丫溜着墙根,时不时看了一眼两人,又不敢做声。

好容易看见徐婉,小丫顿时小跑几步过来,趴在她耳边低语,听完之后,徐婉笑了笑,走进院子里。

“公子。”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闻言,王凝之回过头来,‘嗯’了一声,“坐吧。”

看到徐有福可怜巴巴的样子,和小丫不住地给自己使眼色,徐婉微微一笑,让小丫去屋里取了茶来,亲自给王凝之倒了杯茶,“公子。”

接过茶,王凝之把一边放着的盒子递给了徐婉,“这是三侠五义后头的故事,你看看。”

“好,”徐婉接了过来,“公子,在烦恼什么?”

“还不是欠了人情的事。”王凝之幽幽一叹。

徐婉轻轻一笑,声音很轻,“这不算烦恼。”

“嗯?”王凝之抬起头,有些不解,看过去。

阳光自天上而来,透过着茂密而苍翠的柳树,在柳条之间跳跃,让这些柳叶更是绿的透亮,几缕光从缝隙间穿过,落在徐婉的脸上。

斑驳树荫下,她笑得真诚而淡雅。

“既然有人帮助了自己,那就该去道声谢,可以迟一点,像我一样。”

王凝之眯了眯眼,这才明白,刚才徐婉是去找谢道韫了,手指在茶碗上无意识地摩挲着,犹豫了一下,“她怎么样?”

“当时也被火烧的不轻,不过有王兰姑娘在,这些都好说,现在已经大好了。”徐婉很轻松地回答。

“那就好,”王凝之往后边一靠,有些犯难,“你觉得我该去是吗?”

“嗯。”

“可她不愿意让我知道。”

“可你已经知道了。”

徐婉站了起来,手里捧着盒子,“我要早些下山去了,公子不妨好好想想,有些事儿,错过了,可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说完,徐婉也不等回答,招招手,便带着小丫出了院子,走在路上,看着柳絮轻轻地从天空飘过,无端叹了口气。

“小姐,咱们就这么走了?有福大哥还在墙根儿站着呢!”小丫扁着嘴,一步三回头。

“放心吧,他们自小就一起长大,不会真惩罚的,不过我们在那里,徐有福抹不开面子去求个饶,反而不好。”

闻言,小丫勉强点了点头,同时在心里悄悄骂了两句王凝之,这才跟着徐婉下山去了。

“杵在那儿干嘛?过来!”

王凝之想了好久,也没有个好法子,心情郁闷,瞥见徐有福,骂了一句。

“公子,嘿嘿,”徐有福如蒙大赦,急忙狗腿地凑过来,一副忠肝义胆的样子。

“谢道韫姐弟两明儿就走了?”

“对。”

“你说说,她不想让我知道,那就是不让我去道谢,可我既然知道了,就该有所表示,要怎么做?”

徐有福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诚恳地说道:“公子,可以换个方式。”

“嗯?”王凝之转过头来,倒是没想到徐有福还真有法子?

“上次,我答应了小丫去买西街的糕饼,然后忘了,去的半路才想起来,那时候人家早卖完了,所以我就急中生智,灵光一闪,去买了青秀街上新下的果子,拿过去说是给她尝个鲜,小丫也挺高兴的。”

“什么鬼东西,乱七八糟!”王凝之批评一句,刚要继续说,却眼前一亮。

……

清晨,小青峰下。

露水尚未被阳光淹没,花儿在路边轻轻摇曳,柔白色的柳絮落在缤纷的花朵上,更是美丽几分。

晚春时节的早晨,整条路都有一种静谧而清新的味道。

“姐姐,你躲在马车里做什么,外头天气正好,不出来溜溜腿儿,中午可就热了。”谢玄坐在马车前头,手里握着缰绳,一边冲着里头说,自从接到父亲的信,谢道韫就一直兴致不高。

“谢玄,你喜欢这儿么?”里头答非所问。

“喜欢啊,书院里大家都又很有趣儿,当然,最有趣儿的是王蓝田,上次我……”

谢玄说起自己捉弄人的经历,就马上有了兴致,滔滔不绝地讲了个故事,这才叹了口气,“可惜这一走,怕是就再回不来咯,多亏我昨儿去鸣翠楼把后半段给听完了,不然要亏死!”

“又有什么故事了?”里头的声音似乎有了些波动,喜欢那些故事的,可不只是谢玄一个。

“香玉和绛雪呀,很好听的,我给你讲,说是崂山下清宫里,有一株两丈高的耐冬树,树干粗壮得几个人合抱才能围过来;还有一株牡丹,也有一丈多高,花开时节,绚丽夺目,宛如一团锦绣……”

谢玄的声音突然停了。

“怎么了?”里头问了一声,却没得到回应,谢道韫皱了皱眉,一只手刚抓到帘子要掀开,就听见山上的声音传来。

声音不大,曲调也很古怪,却仿佛融入这山间的晨风里,悠扬传来。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欲问行人去那边?

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歌声漫漫,就像那丝丝缕缕的春雨,轻轻漫过大地,与前头马儿‘哒哒’的蹄声恰恰融于一体。

谢玄拔长了脖子,望着山上,只见不远处山坡上的凉亭里,徐有福站在轮椅后头,笑呵呵地跟自己挥手,而在他身边,王兰笑意盈盈。

轮椅上,一袭白色长袍,嘴角带着一点微笑,因最近受伤而显得有些瘦弱,苍白的王凝之,轻轻点头致意。

而车窗上,帘子被轻轻掀开一角,恰好一股轻风拂过,几片柳絮顺着缝隙钻进车厢,“走吧。”

“姐,我还是头一回听这种音调呢?”谢玄驾着车,往前奔去。

“哼,难听。”

后头的声音又一次回归平静,却似乎多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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