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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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武被他娘从梦里叫醒时, 屋子里依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没法摸黑行动,所以还难得的点起了油灯。
他匆匆穿好衣裳, 拎着昨晚就整理好的行李包袱打开房门出去,外头倒是比屋里亮堂些,能从来来往往的身形分清哪个是哪个了。
是的,鸡鸣时分,晨光熹微,村子里家家户户还在好梦之际, 而他的婶娘伯母等女性长辈们已经起来忙碌了, 院子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他奶更是端着一盆热水上前,大有要帮他洗漱的意思,王武吓一跳, 忙不迭接过水盆,“奶奶, 我自己来,你好生歇着, 可别忙坏了。”
王奶奶便用前所未有的慈祥眼神看着他,语气中的慈爱几乎要滴出蜜来, “奶的乖孙哟,怎么这么聪明懂事又乖巧, 如今又要进城了,可真真是咱们家最有出息的孩子。”
王武被他奶的眼神和一口一个乖孙的语气,夸得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都说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 王武他爹确实是他奶的心肝, 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费那么大力气给他爹找了个镇上的媳妇。
他娘都说了, 她当初在娘家当姑娘的时候,姥爷家日子是远不如现在,她和姐妹们的嫁妆也拿不出手,但他亲小舅被城里的官爷伯父要过去了,往后是要继承衣钵也当城里人的,凭着这层关系,他娘和姐妹们也能在镇上或是周边几个富裕的村子找对象。
最后他娘却嫁到了这个偏僻也不富裕的村子,就是因为爷奶当年给了丰厚的聘礼。
据说那聘礼都够他伯父们娶两个媳妇的了,可见爷奶有多么疼他爹这个幺儿。
只是这份宠爱,并没有延续到王武身上,毕竟他爷奶好些个孙子,他在其中排行不上不下,虽不至于被忽视,但也不是最重视的。
目前家里最受宠的,是屹立不倒的大堂哥,和他才五岁的亲弟弟,王武往日只看到他奶这么对待大哥和小弟,轮到自己还真有点消受不起,只能把头埋进水盆里缓了几秒,才转移话题,“奶奶和伯母们怎么也这么早起来了?”
王奶奶笑得见牙不见眼,“伯母们起来给你包角儿送行,肉馅的,吃完出门才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待会啊,再让你爹和伯母们送你去镇上。你是咱们老王家第一个进城的,可千万要保重自身。”
自从知道乖孙子要去城里做工,王奶奶恨不得敲锣打鼓的满村子宣扬,这就是娶大地方媳妇的好处,她乖孙往后不必窝在这个小村子,都可以去京城见世面了。
王武正要说太夸张了,他一个小辈当不起,就见他娘提着满满一篮子、上面几颗还沾着粪土的鸡蛋过来,语带遗憾的说,“时日匆忙,只能凑这么些了,阿武可要好好提着,别摔坏了,这鸡蛋是给你弟弟妹妹补身子的。等到了舅舅家,也要拿出当哥哥的样子,少说话多干活,可不能让弟弟妹妹看不起你。”
在家里向来强势的王奶奶,此时没有半点被抢了话头的不悦,只顾得上点头附和,“对对对,少说话多干活,你是当哥哥的人,要让弟弟妹妹们看到你的能耐。”
王武知道,他娘和奶奶说的弟弟妹妹,其实主要指表妹姝娘。
姝娘就是那个被过继、在城里继承养父衣钵的舅舅的女儿。
王武一度觉得舅舅是他认识的最有本事的人,虽然厉害舅舅每年给他的压岁钱也没比其他舅舅多少,可他在衙门里当差诶,故事里惩恶扬善抓坏人的差役,就得听舅舅管。
每次只要把舅舅搬出来,小伙伴都得乖乖听他的,就连比他们大的大孩子也要让着他。
因为当官差的舅舅,王武成了村子里的孩子王,一呼百应、指哪打哪。
他还发现不只他爱把舅舅搬出来,他爹娘和村里大人闲聊,包括他爷奶和伯父们,也常常谈起他在城里当差的舅舅。
爹天天说衙门待遇多好,俸禄不但发银子,还有柴米油盐甚至牛肉羊肉,给朝廷干活就是体面;爷奶羡慕舅舅家的大宅子,虽然没亲眼见过,但却好像比见过的他都更了解似的,说起来就是值多少多少亩地,要是换了钱来他们村子里,不但可以买上两百亩地、盖起青砖大瓦房,还买得起丫鬟婆子和长工,活脱脱地主老爷;而他娘眼里,比起这些物质条件,反而更看重表弟表妹们,他娘每每提起表妹和表弟从小就在城里生活,便觉得这就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了,表弟们会有很好的出路,子子孙孙都在城里扎根,表妹更是生得清丽脱俗,容貌性情家室皆上乘,往后前程必然比表弟们还要好。
王武以前年纪小,长辈们众说纷纭,他也不知道谁说的最有道理,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他娘已然成了全家最有眼光的那个,因为表妹表弟们还没长大,就已经有了大出息。
两个才几岁的表弟已经拜了镇上最有学问的林举人为师,爹娘他们说念叨严师出高徒,表弟们日后起码也是举人老爷。
舅舅家一出两个举人老爷,可就了不起了,他们这些亲戚都能横着走。
不过表弟们的福气还在后头,科举要出头,没个十年八载的只能做梦,像是他们的老师、大名鼎鼎的林举人,年近三十中的举人,长辈们都说是天纵英才。
王武私心想着,表弟们出人头地当靠山的好事,大概只有他的儿子辈能等着,他还不如期待一下表妹姝娘。
他听娘说,但凡跟着表妹做事的兄弟们都发财了,最开始是徐家的几个小表弟,后来是他家的表兄弟,而如今,也终于轮到他自己了。
王虎觉得他奶有些浮夸,只是因为那让他起鸡皮疙瘩的腻歪语气,对于进城做工这件事本身,他内心的激动却是远超所有人。
爷奶和伯父伯母们都知道,他进城给亲戚做工,吃住都在舅舅家,自己一文钱不用掏,每个月就能赚一千五百文。此外换季还至少发两身新的衣服鞋袜,一年四个季节,就是八套新衣服鞋袜,他一个人可穿不了这么多,家里兄弟以后都不用做新衣服,只管穿他的,如此又省了一笔开销;加上他不在家里吃饭,一年又省下几百斤口粮,这些换成钱也不少了,相当于他一年至少赚二十贯,可快赶上他们全家的进项了。
他们家在村子里,日子不算顶好,却也差不了。
家里没人生病,伯父们又都能干,一年到头也能赚个二三十贯,舅舅们还会在农闲时带他爹和伯父们去打零工,林林总总也能凑个一两贯钱,比村里其他人多了个进项。
只是他们家进账多,出账更多,几十张嘴吃喝拉撒,每年的盈余超过五贯钱,都算是个丰年了。所以他这一二十贯工钱,直接让家庭收入翻倍,瞬间成为村子里最富有的人家之一。
也因此爹娘爷奶、和伯父伯母们,才会统统都比过年还高兴。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按照姝娘和表兄弟们的说法,工钱都不算什么,只要干得好,奖金才是重头戏,就像表兄弟们第一次发工钱,工钱才几百文,奖金就发了好几贯。
第二个月的工钱和奖金倒是相差不大了,但那是因为工钱翻了几翻,若还按每天五十文算,那个月奖金同样翻倍。
王武现在还没那么远大的目标,每个月一千五百文的工钱已经让他欢天喜地了,但偶尔也忍不住幻想,如果奖金也跟工钱一样多,他每个月就能赚三贯钱,那他就不用回村里了,在城里娶妻生子、给表妹姝娘干一辈子,岂不是美滋滋?
可惜这么好的消息,爹娘却不让他告诉任何人,包括爷奶和兄弟们,他只能一个人在心里美了。
不用他娘和奶奶耳提面命,王武也十分清楚,能得到这个走出村子、去城里的机会,都是因为他有个好表妹,没有姝娘,他可能一辈子都要窝在村子里头,又怎么可能不好好表现。
王武意气风发,简单洗漱并吃过了肉馅角儿,就带着对未来的无限向往出发了。
他们村子去镇上的路程,跟从镇上去城里也差不离,所以天没亮就要起来赶路,要走一个多时辰,王武的行李和鸡蛋,分别被送他去镇上的父亲和大伯接过去了,因而一身轻松。他也是十四五的大小伙,倒也能勉强跟上长辈的速度,比预计还早了一刻钟,然后先去了趟王武姥爷家。
这次一起进城的当然不止王武,城里表妹很是雨露均沾,一家人都要整整齐齐,所以他大姨和小姨家的两个表弟,也会跟他一起。
此外还有姝娘姥爷家的一对表兄弟。他们之前跟着各自的母亲去徐姥爷家看表弟表妹时,跟那些人都打了照面,大家都算亲戚,按辈分也以表兄弟相称。
不过他们自己清楚,血缘关系,和名义上的亲戚,还是有些不同的。
王武在表兄弟三个中最年长,他娘这些天也絮絮叨叨要他除了自己表现,还需要关照两个表弟,他们年纪小容易认生,他要耐心陪陪他们。
他娘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值得一听,所以王武准备先去姥爷家等一等表弟们,汇合后再一起去徐老爷家——他们得跟着徐家二舅进城,出发前就必须在徐家集合。
然而到了姥爷家才得知,表弟们离镇上更近,早两刻钟就到了,等不及就先去了徐家,王武顿时有种自己落后的感觉,只得在表妹青娘的带领下急吼吼去徐家。
他爹和大伯则是难得来一回镇上,得抓紧买些家用赶回去,近日已经开始春耕,地里好多活等着他们。
其实王武有个本事,特别会记路,小时候只要是他领着朋友们去林子玩的,就从没迷路过,去过徐家一回他也把路摸熟了,自己就能找得到,很不必表妹带路。
只是他说不用,姥姥她们还以为是客套,非得给他带路,而且青娘也不是两手空空,她也提着一箩筐薤白要送去徐家。
“听说城里人特别喜欢吃烤薤白,这些都是我们姐妹几个下午去林子里采回来的,为了保持新鲜,让它们连着泥土过夜,然后早晨起来清洗干净,赶在徐二舅进城送菜前给处理好送过去就行了。”
王武看着那清嫩葱绿、好似刚从地里摘回来的薤白,正想发表一句好麻烦,就见表妹骄傲的抬起了下巴,“因为我们整理的干净细心,姝娘特别欢喜,每天多付了十文工钱。本来说好的二十文,现在涨到三十啦。”
“每天都有三十文?”王武瞬间觉得一点都不麻烦,去地里摘一些野菜就能赚三十文,还要啥自行车?感慨完他又主动道,“对了,这些薤白分量不轻吧?不如咱俩换换,我来提薤白,你帮我拎鸡蛋就行。”
青娘就不是会委屈自己的性格,高高兴兴跟表哥换了轻便的东西,继续之前的话题,“对啊,姝娘可大方了,只要用心做事,她就不会亏待了。可惜家里人都不让我进城,要是我也能进城做工,干得肯定也不会比你们差。”
王武随口问道:“你也想进城,为什么姥爷他们不让?”
“因为我不是男孩,哪有女孩整天跟你们男孩一块混的。”
“那为什么姝娘可以?”
青娘想也不想的道,“姝娘不一样啦,她是城里姑娘,叔叔又是衙门里当差的,注定会有大前程,我们怎么能跟姝娘比?”
她从小听着长辈念叨这些,不但倒背如流,久而久之也被洗脑了,接受了城里堂妹出生就跟她们不同的设定,从此堂妹做出什么事,她们都觉得理所当然,从来没想过为什么她可以如此特殊的问题。
王武也从小听这一套说法长大,但他却有不同的想法,也可能是因为他到底年长几岁,十四五岁都可以说亲了,因此想问题也比较深,头头是道的分析起来,“我们都听说过,家世越好的人家,小姐们越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像是徐家的表妹们,上回我跟娘去徐家做客,她们都只在屋里绣花,好像后来我们出去玩了,她们才出来跟我娘她们打招呼。按说姝娘是城里人,
家境更是不错,难道不该比徐家更讲究?”
“对哦。”青娘恍然大悟,努力分析原由,“难道是因为叔叔婶娘性情特别好,凡事由着姝娘的性子?”
王武承认,舅舅舅母是他见过最宠孩子的爹娘,就连他娘也说舅母性子特别好,从不高声训斥儿女——当然他娘举这个例子,是为了证明表弟表妹的聪明懂事,想让他们兄弟姐妹学着点。但他觉得,如果舅父舅母真这么无条件纵容表妹,那也不至于等到去年才开始搞事,“反正我觉得,姝娘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顺顺当当,现在的自由,也是她自己争取来的。”
青娘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叹气:“我也争取过,没有用,全家没一个支持的。”
“那你有没有请姝娘帮忙?”
青娘使劲摇头,“我知道以姝娘的聪明才智,肯定能帮我想到法子,只是她已经帮我们家很多了,要不是姝娘请我爹去做事,还给了那么多工钱,我也不会有现在这痛快的日子,绝对不能再麻烦姝娘了。”
王武有点无法理解表妹的脑回路,试图劝说道:“听说店里缺人手,万一姝娘也希望你们去帮忙,你去找她想办法,那就是恰到好处,怎么算添麻烦?”
青娘也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姝娘要是用得着我们,说一声就行了,反正我不能给她添麻烦。”
王武:……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已经到了徐家,话题只好告一段落。
王武和表弟们是今天临时赶过来的,徐家两位外孙却是在外乡,离得更远些,因此昨天就来了,在姥爷家住了一晚,这会儿,同批次进城的小伙伴们都到齐了,想到未来可能要朝夕相处、一起奋斗很多年,立刻放下了生疏,很是热络的互相介绍寒暄起来。
等一行人来到城里,已经熟得跟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似的了。
此时沈家众人也都起床洗漱了,例行等食材到了开始备货工作,只是今天来了新的小伙伴,需要带他们熟悉一下环境,沈丽姝又不在,于是升职成正副队长的徐虎和沈大柳当仁不让。
两人先带他们去了后巷的出租屋。
沈丽姝年前非要租面积大的那间,显然很有先见之明,出租屋开辟出一块地方堆放工具,另一大半面积用来当卧室,最近请上回的木匠给屋里加急打了四张双层床,室内依然宽敞明亮,甚至还可以再加一两张床。
徐虎和沈大柳分别给各自的表兄弟介绍这些双层床,“……除了边上这两张是四叔和大金哥睡的,另外几张床你们随便挑,被褥都是新打过并洗晒了的,干干净净。”
“挑中了就把你们行李放下,然后回去选柜子和钥匙,柜子是用来装贵重财务的,每个柜子都配了套锁和钥匙,不用担心你们的钱财被人偷走,只不过咱们晚上要去出摊,大半夜不在屋里,即便门窗上锁,也怕有人撬锁进来偷钱。姝娘就把你们的柜子,跟大家的放一起,都在我们屋子里,家里一天到晚都有人,街坊邻居也都热心,应该不会招贼。”
王武一直听着五表弟说话,他以前就知道,这个大柳是姥爷家熊孩子,调皮捣蛋,娘常说大柳和他爹——也就是三舅,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时候三舅也没少捉弄兄弟姐妹。
不过调皮的孩子往往也更机灵,上回去姥爷家见到进城历练了的表兄弟们,他就发现虽然大家都有长进,言谈举止最不一样的却是大柳,就连赚得最多的大路哥都不如他变化大,可见这个表弟是真的聪明也好学。
只是他没想到才半个多月不见,聪明好学的表弟又给了他不一样的“惊喜”,升职加薪了,也越发能说会道了,那小嘴叭叭的就没停过,搞得他好几次提问都没有机会,直到这会儿他可能嘴巴说干了,顿了顿,王武才立刻见缝插针的问:“对了怎么不见姝娘,还有四舅和大金哥?”
“嗨,姝娘一大早去店里监工了,这不是夜里不能点灯熬夜干活么,天黑前就得收工,那自然是天一亮就要抓紧上工。四叔和大哥因为精通木工,也被带去那边干活了,武哥你在家学过木工吗?”
王武羞愧的摇头,“我只有一把子力气,我们村的老木匠一直防着外人偷师,连我爹都不会木工。”
沈大柳笑道:“没事,姝娘只让先问问,你们是想先去摆摊,还是去店里帮忙装修,如果都没想法,那就她看着安排了。”
王武和张小伟、陈家强三人齐刷刷摇头,“叫姝娘看着安排,我们干什么都行。”
听到这里,徐虎便也跟表哥张彬和宋向民提了下工作安排,“我跟姝娘说你们也都上过学,能写会算的,跟我们出摊比较合适,不过姝娘听了却有更多期待,中午回来估计要考考你们,要是算术不错,她可轻松多了。”
张彬和宋向民顿时苦着脸,“虎子啊,我们肚子里那点墨水,估计连大弟二弟都不如,你跟姝娘这么吹嘘,让我们怎么收场?”
徐虎一脸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坏笑,“反正你们学得都比我好,嘿嘿。”
这下姝娘就算还要忙里偷闲鞭策他们读书写字,重点也是关照他俩,他终于解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