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四 荒屋之居(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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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到这里,抬眼看了看沈凤鸣,又看回到君黎脸上。君黎的面色有点苍白,没曾看着她,只是也看着她手底下压着的两半残纸。
“你觉得他信了么?”他的声音清冷得有点不稳。
“当然!”刺刺肯定地道,“我最晓得我爹了,他就算再生气也不会糊涂,他越是这样发作,越是表示他其实已经相信了。他生气的是没法反驳我,可不是针对你的!”
“你赢了你爹,所以高兴?”君黎的声音还是有些冷,视线终于抬了一些起来。
“我……”刺刺摇头,“你还是不明白。我爹现在没道理拦着我跟你一起啦,谁让他一开始没管得了我,现在就更管不得了!他若还是强要说些什么啊,我就可以与他对质啦。”
她说着,像是怕君黎下一句话跟上,忙忙又垂下视线。“可我,我以前没跟你说过这个心思,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说我的。你从来都比我爹还要啰嗦,还把我当小孩子。最最要紧的是,我也有点怕——我怕万一说了,你却告诉我都是我一个人在胡闹,你根本不想带我上路的,那我……我就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她说到后来,口气带了点糯糯的娇媚,是往日里君黎从来都要心软难拒的那种。可今日的君黎眉心远远未舒,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就是一个人在胡闹啊。”
“啊?”刺刺有点不敢相信他真的这样回答,想要伤心,却觉他声音不像严厉;想要撒娇,却又觉他语气不是玩笑,倏然抬头看他,他却面无表情,淡然得甚至有点虚伪。
刺刺不知这淡然之下被他按捺在心里的真的是对她的不满,还是别的心思。她只知这一句话是真的叫自己心里难过了——因为往日里她认识的君黎,就算真的有些不高兴,也必不会这样径直拂掉她一个小女孩的面子的。她说了这么多想要与他一同游历这江湖的热烈之愿,他若笑笑不说话也就罢了,可怎么今日竟这样当面说她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胡闹?
她勉强咬唇道:“我知道啦,我自作主张,是我不好——可我说的也都是实话,我是……我是真的相信你,想叫别人不要误会你,想跟你一起在外面走走,也想让你高兴一点——你就那么不想带着我吗?”
“我没怪你。”君黎答非所问。
刺刺轻轻地哦了一声,没法再说下去,因为他的答非所问,或许已经是种默认。
沈凤鸣已觉气氛不好,忍不住咳了一声,打圆场道:“小姑娘要真那么喜欢在外边玩,应该找我带啊。你君黎哥忙得很,回头还有的是事儿要做,我倒是……”
“我不要你带,你太凶了。”刺刺头也没转,只嘟了嘟嘴打断他。
“我太凶了?”沈凤鸣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你都不嫌凶,嫌我凶?唔,道士,所谓‘道貌岸然’,你装得果然到家——小姑娘果然只识外表,你骗了几个了?”
君黎才勉强笑了笑。“是,我是‘道貌岸然’。但若要把刺刺交给你,我也不敢。”
“听见没有,刺刺,他承认自己是伪君子了。”沈凤鸣指着君黎笑道。“他这样的人指望不得,你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千万别一心扑在了他身上!”
刺刺却没笑,一点都笑不起来,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的,是他那一句“我没怪你”——那一句等同了默认不想带着她的真正的虚伪之语。
君黎已吸了口气,神色变成平日的温然。“刺刺,不管怎么说,我都已经写了那信,答应了送你们去徽州了,除非是亲手将你们交到你爹手上,否则,我必也不会在那之前离开,你且放心,我可不想——可不想辜负你那般信任,到头来让你跟你爹‘对质’时,落了下风。”
他微微笑着,可刺刺却垂着头。“我只想你至少把伤养好。”她语声已经极为低落,便如再下去便低得看不见了。“你要是……要是往后真的不肯带我和二哥上路,我……总也只能回家去了。”
君黎有些不忍见她如此,可他却也只能硬起心肠,默认她的最后一次试探。他的世界里,从来只有自己一人。他们的往来,只是偶然的相逢同行,可终究是要离去,不会占据而成为他命运的一部分的——他无法也不敢想象那样与旁人要认真交织的人生,所以才要让离别早些成为确定。
远处传来沙沙的踩草声,想是无意正走近回来了。刺刺才忙用力吸一吸鼻子,提了神把信往君黎那里一推道:“你收起来吧,这事情先别告诉二哥了,反正爹暂时还不来。”
她说完,忙忙地往屋外一钻去迎无意,沈凤鸣望着她背影已经叹了一口,道:“我早上说什么来着?”
君黎没有回答,沈凤鸣便有不忿。“都到了这个份上了,道士,你不会还要跟我说她对你没意思吧?你装聋作哑也没用,一样还是要伤人的心!”
说着已听见刺刺在外面道:“二哥,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快来帮我!”远远只见她把无意往屋后推去了,想是不想他又和沈凤鸣打了照面。沈凤鸣也会了意,站起道:“你自己看着办,我先回去了。”转身便要走。
“凤鸣!”君黎才哑哑然叫住他。
“怎么?”沈凤鸣回头,被遮挡住的光线里只见君黎脸色苍白得像是薄纸,整个人甚至有种在瑟瑟发抖之感。他心头一紧,忙上前道:“莫是伤势又发作了?”
“刺刺她……她还小,她什么都不懂得,她一定不会有那种意思的,对么?”君黎像是失了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一双眼睛,只是无望地看着他。
沈凤鸣一怔。君黎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自己方才说的那些,他像是一句也没听见。可那无望的眼神——明明白白地透露了他的心虚。
既不是伤势发作,他心里便放下些。“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他带了些愠,“问你自己!”
“我不知道。”君黎眼神游移开去,四散着像是不知该往哪里放,正如那颗心也不知该如何放了。“我很怕……”到最后,也只是虚无缥缈地汇成了这样三个忽闪不定的字。
这三个字让沈凤鸣忽然若有所觉。“你不会是……”他也像是镇定了一下心神,才问道:“比‘那时候’还怕?”
君黎目光转回来,看着他,点点头。
他知道他说的“那时候”——那是在头一次知道这世上有一个女子对自己倾心的时候。他也曾害怕过,无措过,可那时候的心还是澄明的。
可今日呢?今日的心不是应该更加澄明吗——在看透一切之后,在分明下定了决心之后。怎么无端端会因那小姑娘一席半通不通的解释而深感恐惧?
沈凤鸣也像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半晌。“道士……”他喃喃地道,“你……你真的动心了?”
“我没有……”君黎无力地说着,无力得自己也不相信,抱膝而坐的样子,如同世上最无助的剪影。“我只是希望……她也没有。”
可沈凤鸣没有给他这个答案。他知道君黎已欺骗不了自己,所以要叫住自己,让自己这个最好的朋友来欺骗。可是他不愿意这样纵容他的自欺。
“我没办法帮你。”他也说得有些艰涩,因为他多少理解君黎心中的痛苦。可毕竟他自己却不是这样的人,不上前大骂他怯懦虚伪已经不错了,怎么可能再说出违心之语来。
他还是弃下他一个人,走了。君黎坐着。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自作多情了——因为刺刺可没提到半句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可刺刺说话时那掩饰不住的高兴明媚,和因自己那一句冷淡的话语而忽然一瞬间整个晦暗下去的感觉,挥之不去——就算,他甚至几乎没怎么抬头看她。
他原已经能够不着痕迹地隐藏自己对她的心思浮动,一如他一直游刃有余地化解着另一个女子对自己的相思。可原来那是因为那一切心情的异动都是得不到回应的——都不过是石沉大海,聊作寄托的。而若竟然有应,却原来是这样激荡难平!
他怕这样忽如其来的回声。他也知自己失措之下装作冷淡的样子定怯懦得丑陋无比,可他——不是早就知道自己那令人痛恨的胆怯了吗?
但那堵住喉头的一口热血又是什么呢?昨天夜里那一口想呕却都不敢呕出的浊血正是一直被自己强压下去的心中激荡,如今又这样甜腥甜腥地升到喉口。他好想一吐为快,可是吐出来便会好了吗?
不知为何,他心里此时想起的却是去年与凌厉分别时他说过的那句话。
“你以为刻意不与旁人亲近,便不会遭受失去的痛苦吗?”
他曾觉得可笑,因为若不曾亲近相与,也便不算得到,遑论失去。却原来——那感觉如同指缝渗沙,依稀觉得得到了些什么,却又确实从未得到;忽忽手中已空,才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抓住任何东西,终究还是怅然若失。